第11章
每個月有兩次,景逸都會去綠手造工作室教線下免費課。綠工作室的老板是艾随意小姨,景逸平常收到大部分最新的各種針線材料以及工具,其實都是她免費提供的,為了回饋她,他就盡自己所能出份力,教別人不過舉手之勞。
工作室設在商場四層,通常這一層的大多數門店要麽售賣兒童玩具服裝,要麽就是搞兒童舞蹈音樂、機器人這類興趣培優的。這家卻特立獨行,玩針織,既面向小孩也面向成人。
他的鈎針課程常常人滿為患,幾乎清一色女學員。一方面是免費,另一方面就是學員們的心照不宣,誰不愛漂亮人,更何況還是名稀有的男“織女”。漂亮人教東西時的那股認真勁,別提有多吸引人了,看到就是大飽眼福。
這天周四,盡管是工作日下午,可來的學員什麽年齡層次的都有,有五十歲以上的成熟女性,也有那種一眼看上去就像大學生的年輕女孩。
景逸按部就班地教課。他今天舉的例子是如何鈎幾何形,如何圈織用針,如何片織用針。他很有耐心,向學員們邊講解邊動手演示,并且在大家上手鈎時,也一直從旁指導。
一個半小時很快結束,下課後,還有不少人環繞着他,向他問問題。
像一個大姐姐。偶爾會有年輕學員這麽評價他。年紀更大的,會認為他看起來雖冷淡,但性格很溫柔,待人有理有節,沒有那些招人煩的大男子氣息。
當然,他人對自己這些私下的讨論,景逸是完全不知情的。他心無旁骛,只做該做和想做的事。
收拾東西時,有人過來找他,并遞來一張名片,上面沒有頭銜,只有名字。
對方是位看起來很優雅的中年女士,穿着簡單偏休閑,但料子絕對不便宜,是那種低調的時髦,不經意的高級。
她介紹自己是做服裝的,最近開始研究針織,想在新一季做些關于針織的款式。
景逸默默聽着,并沒有附和。他大概猜到了對方來意。
果不其然,女人笑着問:“景老師,有沒有興趣拓展一下自己的工作?”
他面無波瀾地回:“最近沒有呢。”
女人似乎并不尴尬,也不洩氣,“那您收好我的名片,也許将來某一天您想通了,我們會有合作機會呢?”
這話讓雙方都留有轉圜餘地,景逸又不是一根筋,順着臺階下,“好的,說不定以後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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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地鐵上,他把那張名片拿出來端詳了一會兒。李绾,這名字好熟,總覺得像在哪裏見過,可一時半會兒就是想不起來。算了,他把名片重新塞回口袋,不再多費腦細胞。
一進門,他就看見梅玉傑和景立誠正興致勃勃地拆一個大包裹。
他随便問了句,又買了什麽呀。
梅玉傑朝他招招手,故作神秘地說,小逸你快過來看。
他皺着眉走過去,看見了一片綠色包裝,感覺都是食品。樸實無華的塑料袋上面無一例外印了“原生态、有機農家”這種廣告詞。
梅玉傑拿出來一件一件向他展示,有壓縮包裝的各種豆類,還有罐裝花茶,和一些幹果蜜餞。
梅玉傑賣關子問他,猜猜是誰寄來的。
他瞟了眼郵寄面單,那上面的寄出地,他前幾天恰好從某人口中聽過。
“陶孟青,是吧。”
梅玉傑喜笑顏開,“你這是交了個好朋友哇,他可真懂禮貌,就算去別的地方工作,還總是念着咱們家。”
景逸想說,誤會了,跟他真沒到那麽熟的地步。但大概會越解釋越麻煩,索性又将話咽回肚子裏。
“媽媽,”景逸問,“你和陶孟青私下有聯系嗎?”
梅玉傑警覺地乜他一眼,“怎麽了,他跟你說了什麽?”
景逸搖搖頭,“沒,下一次他要是跟你說要寄什麽東西到家裏,就提前拒絕吧,吃人嘴短拿人手軟,要不然總覺得欠着他的。”
梅玉傑眼珠滴溜溜一轉,“你說得很有道理,無功不受祿……嗯,好的,我知道了,下回我注意,保證不收了。”
得了梅玉傑的口頭保證,景逸算安了一半心。因為吳漾,讓他心有餘悸,這麽多年都不敢拓展社交,他不允許“家”這座堡壘,作為最後的避風港,被外人潛移默化的滲透,變得岌岌可危。
回房,他主動給陶孟青發微信,讓他不要再寄東西了。陶孟青可能正好閑着,立馬回他,振興鄉村經濟嘛。
他不接受他的調侃,下最後通牒,你再這樣,我就拉黑你了。
陶孟青沒有打字,直接一個語音電話殺過來。他摁斷,陶孟青繼續,很有窮追猛打的意思。
對不起,不要删我,好嗎。陶孟青只好發來文字“讨饒”。
他回了六個句號。
陶孟青說,下一次,我絕對不貿然給你寄東西了,不,以後都不這樣。
他冷淡地回,Ok。
陶孟青先是發了個可憐巴巴的熊貓動圖,然後問,景大大,那以後我還是想找你改娃,這可以吧。不要拒絕我,好不好。競價也可以的,只要給我排期。
他老着臉打字,公事公辦。
陶孟青迅速轉移話題,景大大,今天魚泡泡抽盒機上了新IP,好像是和一個藝術家合作的限量款,只在線上發售3000套,你抽不抽。
景逸默默想,抽不抽關你什麽事。但“限量”兩個字,又讓他DNA動了,身體果斷“出賣”了靈魂——他退出聊天頁面,打開小程序,訂好提醒鬧鐘,又點回與陶孟青的對話框。
抽,抽你個大頭鬼。再抽就窮死了。他給陶孟青回。
大暑來臨,今年似乎格外熱,家裏的中央空調就沒怎麽停歇過。
因為熱,小寶直到太陽下山,地面不燙腳前,都不願意出去溜達了。
景逸怕冷不怕熱,他甚至因為害怕關節受涼,在空調房裏穿得都是長袖長褲。
景立誠這幾天身體狀況不太好,血糖嗖地升高導致皮膚癢,這癢一到晚上就抓心撓肺的,攪得覺也沒法睡了。他又不願意住院,只能頻繁出入醫院,好在最近景淳放了年假,可以每天作陪。
從醫院回來後,景立誠很是疲乏,景淳扶他進屋,他直接就上床補覺了。
鄰居在籬笆另一側招呼梅玉傑,問她剛摘的新鮮豆角要不要,同時關心起景立誠的病情。梅玉傑站在陰涼一側,和鄰居絮絮不休聊了起來。
景逸在樓上,正埋首織一件女士鈎花吊帶背心。
時間回到一周前,艾随意浏覽時尚網站時,一眼相中某大牌新推出的一款度假風鈎針背心,可惜囊中羞澀,沒法果斷剁手買。她約景逸出來時,把圖展示給他,問他可以照葫蘆畫瓢,鈎個類似的嗎。
景逸表示難度不算大,可他不怎麽喜歡模仿別人。艾随意軟磨硬泡說,大師都是從模仿起家的啊,你行行好,幫我節約點兒銀子吧。
景逸被她這歪論逗得哭笑不得,轉念一想,再過幾個月,艾随意即将離開,就當自己送她件臨別禮物吧。
他說,這樣吧,我不會鈎得一模一樣,要不然這就是侵權了,我可以重新設計類似風格的,你覺得可以嗎。
艾随意雙手贊成,大呼萬歲,恨不得把他抱起來舉高高轉圈。
“你是我的神!”她不顧還在人頭攢動的街頭,興奮大聲地說。
景逸被她的誇張姿态弄得臉紅耳赤,只說:“行了,閉嘴吧。”
他低頭太久,脖子、手腕也酸了,便從座椅上站起來,活動身子。景淳這時在樓下叫他。他疑惑地走出房間,問怎麽啦。
景淳嘴巴一努,憋不住笑了,笑得有幾分得意,還有幾分戲谑。
景淳說,他在澆水的時候,陶孟青忽然出現在籬笆附近,就這麽淋濕了。對,又一次。嚴謹點,這一次比上次更甚,是迎頭淋濕了。他還補充說,陶孟青這人估計眼神不太好,對着自己喊叔叔。
陶孟青也沒尴尬,只是望穿秋水似的,盯着景逸一階一階的下樓。
見景逸下樓後一言不發,陶孟青忽然心裏一緊,“對了,我特地提前跟你媽媽打過招呼了,說今天可能會來,她說沒問題,家裏有人。”
景逸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不用拍戲了?”
陶孟青嘿嘿笑了兩聲,“我這段時間本來就不用拍戲啊,我給自己放假了。”
“真好,”景逸毫無感情地說,“自己給自己當老板就是爽。”
陶孟青觑着景逸臉色,總覺得怪怪的。之前,景逸雖談不上熱情,可不會像今天這樣冷嘲熱諷。他感到一絲惶恐。
“換件衣服吧,淋得跟落湯雞一樣了。”景逸忽然說。
“沒關系沒關系,待會兒我要不去太陽底下曬曬。”
景逸交叉雙臂在胸前,看他一副看傻子的表情,“這個天氣,你想被曬中暑啊?”而後嘆了口氣,“跟我上來吧,我找件T恤給你換。”
聽見這話,他終于松了口氣,屁颠屁颠跟着景逸上樓。
進了房間後,陶孟青忽然局促起來,仿佛情窦初開的少年,無意中撞進了暗戀女孩的深閨。他僵直地立在門邊,等着景逸給他找來幹淨衣服。站得有些久,他便下意識掃了幾眼周圍。
整個房間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張亮着的工作臺。
陶孟青忍不住湊上前去。
上面擺了琳琅滿目的東西,裝工具的筆筒裏,分門別類地插滿了各種畫筆、鈎針,毛線團堆在一角,有的被拆散了,有的還裹得緊緊的,像閃閃發光的雪團。中央擺得正是那件剛剛有了點兒雛形的鈎針背心。
臺面往上的牆上,釘着一張淺咖色的氈布,各種紙條、明信片、便利貼等等,被圖釘眼花缭亂地牢牢按在其上。
他的眼神驀地凝滞了,鎖在一張名片上。那上面的人名,他非常熟悉。
“你在看什麽?”景逸冷不丁從他身後冒出。
他有些慌張地轉身,與景逸面對面。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心髒可以跳得如此之快。
心跳覆滿耳膜,無邊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