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吃飯前,景逸手機沒電,就借了陶孟青的充電器充電。

煙花放完,這會兒,他想起來看一眼手機,發現有好幾個未接來電。因為設置了靜音,再加上手機離身,根本沒能發覺。

點開,呼叫全部來自景淳。與此同時,微信上也充斥着景淳的信息。

他盯着屏幕,臉色逐漸發白,而後告訴陶孟青要走。陶孟青納悶,發現他臉上盡是失足落水時才會有的恐慌神情,預感不妙,問怎麽了。

“我爸爸發病了,我哥要我馬上趕去醫院。”

景立誠吃完晚飯後,推說不舒服,取消了常規散步,就上床躺着休息了。梅玉傑先沒當回事,後來眼見快要十二點,景立誠都沒有起來打晚間胰島素,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她上樓,走到床邊,發現景立誠身體僵直、呼吸微弱、嘴唇緊閉,像要不行了,焦急忙慌地喊在家的大兒子。

景立誠是救護車拖來醫院的,只允許一名家屬随車,所以景淳來了。

送到急診,景立誠恢複了一小會兒意識,內分泌科收了人,但護士一上完監護,他就出現了肢體麻木、意識模糊的症狀,跟在家發病時如出一轍。值班醫生趕來搶救,護士簾子一拉,把景淳趕出病房。

景淳手足無措地伫立在病房門口,聽見裏面嘈雜一片,各種儀器滴滴鳴着,還有手忙腳亂的響動。

過了好一會兒,一名年輕的女醫生走出來,引他到辦公室,告知他需要簽署病危通知書。

他有些茫然,盯着醫生的嘴一張一合,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只知道,情況很不好,接近險惡那種。

落筆簽名的那一刻,景淳眼眶不由地濕潤了。

“我是不是要沒有爸爸了”他驀地意識到,接着握筆的手,不可抑制地顫了起來。

在病區外的廊道,景淳見到了弟弟,還有一道而來的陶孟青。

他沒那個心情疑惑為何兩人會一起出現,只是冷着臉問:“怎麽不看手機?我反複打了那麽多次電話,一次都沒注意到?”

“手機沒電了,對不起。”景逸羞愧地垂下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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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孟青在旁想解釋點兒什麽,但觑見景淳的臉色,實在是難看。他瞟一眼景逸,模樣怪委屈的,心裏自然心疼了起來,但謹慎起見,同時也是為景逸着想,作為外人還是不要插嘴為妙。

“現在心內科的醫生和ICU的醫生正在會診,可能問題在心髒上,爸爸有多次心衰的跡象。待會兒,說不定要轉科……”景淳頓了頓,目光倏然黯淡,似乎還哽咽了兩下。

景逸知道景立誠心血管是有點毛病,長期糖尿病引起的并發症不少,像尿毒症、冠狀動脈硬化、高血壓等等。再加上年齡大了,器官機能衰退,危險因素自然而然衆多。

但親自從兄弟口中聽到“下了病危”這幾個字,着實是第一次。他不免錯愕,像被人敲了一記悶棍,腦袋直嗡。

這時,女醫生再度出現,傳達專家會診意見,鑒于病情嚴重,最好轉心血管科,收入CUU*。言下之意,去了重症,才有得救的希望。

兄弟倆異口同聲地道謝。景淳說,都聽醫生的,希望能盡全力積極治療,我們家屬也一定會百分百配合。景逸在旁不停點頭,連聲附和。

約莫過了半小時,CUU那邊才安排好,允許“轉運”。哥倆進病房,幫護士将景立誠擡到滾輪擔架床上。

陶孟青等在電梯間,見一行人用床推着景立誠出來,心裏咯噔一下。他連忙幫按電梯,擋電梯門,讓他們進電梯轎廂。

進了擔架床,空間就格外局促,景逸朝陶孟青打手勢,讓他不要上來。陶孟青理解地點點頭,看着景逸的臉消失在電梯門後。

途中,景立誠又發作了,整個人接近休克,随行的醫生、護士停了他的泵,唯一能做的,就是穩定移動氧氣袋,讓他可以順暢吸氧。

景逸握着景立誠逐漸冰涼的手,鼻音濃重,“爸爸,堅持一會兒,堅持啊,馬上就到了——”

景淳不發一言,掌着床欄杆維持平穩,眼圈已經紅了。

出電梯,要進入另一棟大樓,連接通道正在維護,斜坡路面墊了鋼板,無論跟什麽接觸,都會軋出惱人的吱吱呀呀聲,景逸的心也快被軋出胸口了。

輪子滾得飛快,腳步也飛快,他們在與死神搶人。

再次乘上電梯,僅一步之遙了。

電梯門開的那瞬間,哥倆拼勁全力将床推了出去。CUU病區的大門口,已經等待着兩名護士,見着他們,麻利地迎上來,連人帶床接手了。

病區內的白熾燈很亮,景逸怔怔看着他們推開厚厚的門,把景立誠推遠,吞噬在那片光亮中。

景淳腦子很鈍,在走廊椅子上坐下來,朝面對病區矗立的弟弟喊了聲名字。

景逸木然地轉過身。

“過來坐。”景淳拍拍身邊的空位。

景逸游魂似的,走過去,坐下。然後,誰也沒再說話。

算不清過了多久,或許五分鐘,或許有一刻鐘,一名個頭嬌小的女醫生走了出來,手上拿了一沓紙,找景立誠的家屬簽字。

她簡單敘述了下情況,展示病危通知書和病情告知記錄等系列文書。

“還得簽一次?”景淳愣怔。

“對。”她的眼睛藏在鏡片後,鎮定地點點頭,“這是第二次下病危,所以,希望你們能做好心理準備。”

以為做好了心理準備,其實怎樣的準備都不夠。“萬全準備”這個詞,簡直就是諷刺,一旦親身面對,根本不能克制情緒。崩潰是人人都會歷經的底色。有些人不顯山不露水,暗自吞咽,有些人能夠大張旗鼓,盡情宣洩。

景淳沒再發問,默然接過筆,開始一頁頁簽。翻到有創治療談話那頁時,景逸忽然開口了。

他抿抿唇,艱澀道:“哥,關于有創搶救措施,爸爸曾經跟我聊過……真到了那個地步,他不想要。他不想氣管被切開,裝呼吸機、起搏器什麽的……”

景淳擡頭,與景逸對視,心情說不上來的複雜,腦子裏晃過梅玉傑的身影,隔了片刻問:“媽媽呢,她知道嗎?爸爸有跟媽媽商量過嗎?”

“知道的,媽媽當時也在場。她贊同爸爸的想法,目前……我覺得還是別問媽媽了,我怕她會……”

“知道了。”景淳深吸口氣,心一橫,低頭勾下“不同意”三字。

陶孟青找到心血管科來時,恰好碰到醫生出來,告訴他們景立誠搶救成功,體征終于平穩,現下只能觀察,等指标上來後,再做檢查,排除病情。

醫生返回病區後,哥倆虛脫似的,往椅子上一癱,松了口氣。

盡管躺在病床上,景立誠還是需要些基礎生活用品,尿壺、成人尿片之類的。商量了下,景淳留守,景逸回家取東西。

景逸與陶孟青一起走出病棟大樓。

不知不覺,陶孟青走到了前面,景逸落在後面。陶孟青停住,一扭頭,發現景逸背着光僵立在原地。“怎麽了?”他問。

景逸忽然快步走過來,同他并排,右手穿過他的胳膊,牢牢挽住他,像在尋求某種安全感。

他還未來得及訝異,景逸就垂下眼睛,嗫嚅,“我剛才,可能差點……做了件錯事……很嚴重,沒法彌補那種……”

沒想到在這麽個時間,這麽個地方,他竟然能窺見景逸突如其來的脆弱。

陶孟青的心驟然跳得好快,不合時宜地浮想起來。幸虧道德終究占了上風,他竭力遏制住沸騰,溫柔地問:“能跟我說說嗎?到底發生了什麽?”

景逸沒說話,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從後頸到耳根還有顴骨,緩慢地洇出淡紅色。惟餘唇,是兩片瓷白。

陶孟青嘆了口氣,反手将景逸的腦袋摟到胸前,撫摸着對方頭發道:“別怕,不管你做了什麽,我都可以幫你善後……”

“不行、這個不行。”景逸悶聲道。

此時此刻,他的心依然動蕩不安,找不到方向。他不知該有什麽感覺,悲傷還是慶幸。他垮垮的,眼前卻只有陶孟青這唯一倚靠,沒得挑。他只好倚上去,彷徨得很。

他想起景立誠以前跟他講的一個關于“死神與富人”的故事。

富人很怕死,同死神約定死之前,一定要提前得到通知。死神答應了。富人就這樣心安理得地過着日子,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家裏的羊群裏死了只羊。可一只羊于他而言,實在是無足輕重,所以他忽略了。可不久,他的牧群開始出現大面積壞狀況,感染上瘟疫,牲畜一只接一只地死去,結果愈演愈烈,他的妻子甚至兒女,也接連死去了。他很憤怒,召喚死神。死神現身,他質問死神為何不守信用。死神說,我早就給你預兆了啊,從那只羊開始,就是你死期的倒計時,可你不急不忙,并不慌張。富人急切地反駁,這并不是信守承諾,因為他與死神達成的協議,是需要明确告訴他說“準備好我來了”。死神笑了,笑這人類的愚昧無知。他對富人說,我每天都在告訴你我來了,而你卻不信。說完,他便帶走了富人。

那會兒,他聽完這個故事,無論是對于結局還是對于過程,都有些迷糊。他問景立誠,死神為什麽會和人類做約定呢?

景立誠沉吟了下,大概是無聊吧。

他又問,那人類都應該很怕死是嗎?

景立誠望着他,眼神深沉,是他根本無法觸碰到的深度。

他聽見父親說,不,死并不可怕,最後被孤零零留下來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CUU--冠心病監護病房

*死神與富人,是我在網絡上找到,按自己語言歸納改編的,具體出處不詳,若有人知道,可以告訴我,我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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