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打開家門前,景逸在門外呆站了會兒。陶孟青很能理解他,捏了捏他的手背,給予無聲支持。
梅玉傑早就聽到響動,慌慌張張趕來開門,還沒把兩人迎進門就問,“怎麽樣,你爸爸還好吧?”
“沒事。”景逸反應及時,裝得輕描淡寫,“我回來拿點兒住院要用的東西,你幫我找找看?”
梅玉傑沒有懷疑,忙不疊應好,轉身去準備了。
景逸對陶孟青說:“你別進去了,麻煩,就在這兒等我。”
陶孟青點點頭想囑咐點什麽,可景逸似乎發現了他的企圖,對他搖搖頭。他望了景逸一會兒,抿抿唇,保持沉默。
景逸跟在梅玉傑身後上樓,盯着她走來走去拿東西的身影,忽然喊了聲媽。
梅玉傑停下來,不解地皺起眉,用眼神詢問“怎麽了”。
景逸旋即後悔剛剛的情不自禁。他怕露了餡,拼命牽起嘴角,“別忘了給爸爸多拿幾雙襪子,他老是覺得腳冷。上次住院還叨叨我給他拿少了呢。”
梅玉傑乜他一眼,“這還用你說啊——別傻愣着啊,幫點忙,把你爸的旅行包找出來……”她指了指已經找出來的物品,“——再把這些裝好。”
打馬虎眼安全過關,景逸松了口氣,飛奔下樓去找包。
收拾妥當,确認了一遍物品都拿齊後,梅玉傑送景逸到玄關。
她摟了他一下,連續輕拍着他的後背說:“不要擔心我,一有什麽情況就告訴我,我做好了心理準備。”
景逸一下子接不上話來,整個人變得木木的,眼睛緩緩朝向門口,與陶孟青的眼睛無意交彙。
陶孟青走過來,叫了聲阿姨。梅玉傑轉向他,看見他從景逸手裏接過旅行包,然後特別沉穩地說,放心,有我在呢。
景立誠在重症連睡了兩晚,第三晚才醒來,一睜開眼就說自己肚子餓了,要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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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治醫生通知家屬病人醒了,順道要他們帶飯給病人吃。
景逸請了假,匆匆往醫院趕。親自做飯再送飯是來不及了,他只好點了個魚片冬瓜粥的外賣。
重症監護室進不去,護工來開門,在外面接飯,并通知他明天早上,景立誠會去透析室做透析,如果想要見病人,可以在那個時間段。
翌日清晨,哥倆一起去送早飯,以及中飯和晚飯。
上透析機之前,景立誠坐在輪椅裏,吃着兒子們帶來的早餐。他氣色依然虛弱,但精神頭已經好了許多,比起入院時那種行将就木的狀态,好得不是一星半點。
他胃口不錯,幾乎都吃完了,抹抹嘴,“啊,好想快點出院,過普通的生活啊。”
景淳笑笑,接過景立誠吃完的飯盒,“爸爸,那你就要好好配合治療和檢查,別身體狀況稍微好轉一點兒,就覺得自己又行了又要逞能,馬不停蹄鬧着要出院。”
景立誠撇撇嘴,小聲嘟哝,“不孝子。”
“蛤?”景淳故意,“你剛剛是不是在罵我啊爸爸?”
景立誠斜他一眼,看向景逸,“小逸,明天過早我想吃湯粉,別老訂粥和花卷了,淡得嘴裏都沒味。還有中飯、晚飯,我不想再吃冬瓜了,你給我弄點別的什麽青菜也好啊,我都快吃吐了……送點兒你媽拿手的牛肉炒黃瓜、粉蒸排骨也行啊。”
景逸瞟大哥一眼,景淳對他無可奈何地聳聳肩。他低頭,又看向景立誠,說好好好,想吃啥吃啥。景立誠開心地笑起來,臉上皺紋擠開了花,可神态跟小孩似的。此刻,這兒子跟老子的身份,倒像是互換了。
哥倆在醫院門口分手,各自去上班。
景逸晚上下班回家,大門竟大敞着,梅玉傑正在門口架梯子,看起來像要登高,挂什麽東西。
“媽——你在幹嘛?”景逸好奇,發現她手裏拿着一個葫蘆形狀的裝飾物,仿銅的。
她努努下巴,招呼景逸幫忙,“欸,正好,幫我扶着點兒,省得你老媽我摔着了。”話落,爽利地擡腿,準備登梯子。
景逸連忙湊過去,扶着梯追問:“挂這個到底幹什麽啊,有什麽用?”
梅玉傑登到一半低頭,挑着眉毛說:“風水懂不懂?”
“風水?”景逸蹙眉。
“葫蘆葫蘆,福祿福祿。”她念叨着,“我問過高人了,銅葫蘆,在道教裏是盛載靈丹妙藥的法器,能夠吸取穢煞之氣,放在房門、床頭,可以化解病災,有益身體健康。”
梅玉傑也不是第一次相信這些神神叨叨的了,換作以往,景逸必定會嗤一聲,反諷“可別病急亂投醫了,封建迷信要不得”。但今天,不知怎的,景立誠在鬼門關前奄奄一息的模樣,晃入腦海。他心頭一酸,根本沒法去否定母親的行為。
梅玉傑挂好了,下來,盯着他不自覺懊惱的臉問:“怎麽了,突然愁眉苦臉的?”
他不吭聲,搖搖頭,笑了下,卻笑得很苦。
梅玉傑瞅着他的面容,靠近,用指頭頂着他臉頰兩側,将他的嘴角往上推,“來,寶貝,重新給老媽笑一個。”
他一愣,眼底閃過一絲訝異,而後像被點醒了什麽似的,乖乖笑了起來。
“這才對嘛,”梅玉傑撤開手指,抱臂微笑道,“不要傷心,爸爸也不希望看見我們傷心的樣子,對不對?”
他眨眨眼,将酸澀一股腦憋了回去,保持笑容。因為光線原因,此時,左邊臉頰看起來微微有些凹陷,嘴角向上的延長線,像憑空多了個梨渦。
是景淳半夜把他拍醒的。
他惺忪地睜開眼,發現景淳臉色差得不能再差,頓時就清醒了,脊背甚至直冒寒氣。
他跟着大哥慌慌張張下樓,梅玉傑已經等在樓下,臉色唇色一塊兒發白。
母子仨心神不寧地趕到醫院,結果只能有一個人進入重症監護室。梅玉傑攔下景淳,決定由自己進去。她預感這可能是丈夫的最後一程。
遺體中心來人,将景立誠推了出來。兩個兒子摸到了父親的手,還是溫熱的。梅玉傑眼角有剛哭過的痕跡。
景淳忍住悲痛,強打起精神去辦理相關手續。轟轟的腳步聲走遠,景逸仍有些懵,站在原地不敢置信,直到梅玉傑過來,拉住他胳膊。
“很快,心肌梗塞就那麽一會兒,人就沒了……”她将紙巾抵在鼻頭,哽咽着道,“我沒讓醫生給他做心髒按壓,即使他心髒能再跳動過來,但那麽大力地捶,咚咚咚的,肋骨肯定得斷幾根……說不定還要割喉,插喉管……你爸爸這一輩子要強,絕對不想像這樣……受半死不活的折磨。”
景逸喉結上下滾動着,半天沒能說出話來。他叫了聲媽媽,然後慢慢地将梅玉傑摟在懷裏。
“沒事沒事……”他拍母親的後背,像母親曾經安撫他那樣。
梅玉傑緊緊回摟住兒子,身體微微哆嗦着。
“不怕不怕……”景逸說着說着,竟落了兩行淚。他迅速用手背擦掉,不敢表現得頹廢,眼睛不自覺望向景立誠彌留之際待過的病區。就那麽一兩米的距離,變成了萬水千山,天人永隔。話說得輕巧,要樂觀、要積極向上去面對,可真到了這麽一刻,他膝蓋發軟,腳下跟踏空一樣,發着虛。
醫院這邊辦好了死亡證明,遺體被直接拉去了殡儀館。工作人員讓他們選擇殡儀服務一條龍套餐,從低到高。
梅玉傑忽然笑起來,“這人啊,怎麽到哪兒都沒得選,出生前自己沒得選,死後自己也沒得選,得活着的人來選。”
殡儀館的人大概是各種場面見多了,禮貌地對她一笑,回應,“人生在世,不是生離,就是死別……您想想看,這一生是短暫的,可百年之後,後人的銘記與懷念卻可以源遠流長,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
選好日子,大後天火化,辦葬禮。
一方面是社區防疫要求,另一方面是想遵循丈夫“一切從簡”的遺志,梅玉傑取消了在家裏設靈堂吊唁。
陶孟青很晚接到景逸的短信:我沒有爸爸了。
短短六個字,看得陶孟青一驚一顫。
他慌忙給景逸打電話,響了許久才接通。
景逸“喂”了一聲,他剛洗完澡出來,聲音像被熱氣熏得啞啞的。
陶孟青以為他哭過,安慰他。
景逸笑起來,“我小時候确實是個愛哭鬼,看見讨厭的東西要哭,看見喜歡的東西也要哭,淚腺太發達了,眼睛總是濕的,就容易發炎……”
陶孟青沉默,拿不準該怎樣接話才合适。別說是景逸,他自己一想起友善和氣的景立誠,說沒就沒了,心裏也是一陣堵得慌。
“陶孟青。”
景逸忽然軟軟地喊了他一聲,喊得他心旌蕩漾。但他立馬甩甩頭,默默告誡自己,克制一點兒。
景逸那邊沒聲了,陶孟青的一顆心又懸起來。
隔了半晌,景逸說:“做人也挺累的,與其被病痛脫着,疲憊不堪的活着,還不如早死早解脫……”他停了一會兒,繼續,“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想很冷血?”
“不會。”陶孟青平靜地說,隔了兩秒,他斟酌地問,“那次在醫院,你說你自己做錯了,可能做了些無法挽回的決定,是在為這個想法而有負罪感嗎?”
景逸沒料到對方會這麽敏銳。他撩起側邊的一绺頭發,戳進鼻孔,掩飾性地打了個噴嚏。
“感冒了?”陶孟青關切,“那你趕緊休息吧,葬禮什麽時候,我……”
本來就想秉持低調,陶孟青的出現,弄不好會将局面牽扯得複雜。
景逸打斷他,“別來,為你好,也是為我好。”
告別式那天,還是來了不少人。
有景立誠的戰友、過去的同事,還有一些遠房親戚。梅玉傑這邊,盡管過濾掉了許多冗繁的關系,卻還是拉拉雜雜來了一堆人。景逸根本沒法認清,全靠景淳周旋。
水晶棺材裏,被整理好儀容的景立誠看起來有幾分陌生。黃白菊花環繞在他周身,他就像躺在花叢裏睡着了。
忙碌到中午,葬禮結束。
母子仨拖着疲乏的身軀回到家。休息了一會兒,景淳把小寶從鄰居家接回來。
景逸蹲下,摸着狗腦袋,問它餓不餓。小寶沒什麽反應,相反地,叼起一根骨頭式的玩具,在家裏晃了一圈,像在找人陪它玩。
景逸忽然意識到,它在找景立誠。平時,陪它玩這個玩具最頻繁、最歡樂的,就是景立誠。
“小寶,別找了——”梅玉傑坐在沙發裏,眼圈已經紅了。
梅玉傑這幾天與外人交談,一直在強調,“還好還好,景立誠走之前什麽都沒抱怨,清醒的時候還對我說這輩子能跟我做夫妻,死而無憾了。”
小寶并不能理解,銜着玩具,跑到玄關那裏,對着門口哼唧了幾聲。
原來還是會有遺憾,譬如玄關那兒,缺了一張最近的全家福;還有永遠吃不上的那碗湯粉......
小寶沒能如意,固執地在屋內轉圈圈。
過去,見它這犯傻模樣,大家會忍着不笑;現在,聽見它沓沓的腳步聲,與以前沒有區別,可留下的人,需要學會,忍着不去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