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此生的守候,訴盡我溫柔
雪簌簌落下,月色朦胧。
樹林密密,偶有夜蟲幾聲幽語。一座宅子孤立其中,院中相銜甬道,層疊山石,滿架枯藤,棋盤桌椅,皆積了厚厚的雪,想是荒蕪已久。
今夜卻有門闩抽動的聲音。空氣裏香氣漂浮,若有若無。門檻邊上,開着一株花兒,雪白顏色,抖一抖花瓣,枝葉抽長,化成個纖細少女。
她跪伏于地,門正好打開,一片潔白袍角落入,那少女長頸柔順地低下,語音清脆:
“恭迎荷君。”
修長的身影跨了進來,頓時整間庭院充滿凜冽的香氣。阿雯沒有擡頭看他,心裏已勾勒出那冰雪般的輪廓。她低着眉,餘光看見雪地上延伸的腳印。
只是除了那人,還有一對小巧些的緊随其後,嵌在松軟的雪地上,仿佛一個一個蘿蔔坑。
詫異看去,那只如雪如玉的手,牽着一只異常瘦弱的小手,幾乎将之全部包裹住。
院中刮起風聲,是庭園的精怪們在竊竊私語:
“荷君多年不至此間,怎麽今夜回了?”
“回便回罷,怎的還帶個小女娃?”
“莫不是人間逍遙,落地生根,開了花結了果~”
“你敢這樣編排,小心荷君滅了你。”
“嘻嘻,你我在此三五百年,難道還摸不清他的脾性。”
阿雯收拾了裙擺,蹑手蹑腳地穿過長廊。
荷君站在門口,風灌入他的袍子,吹得鼓脹起來,皓腕如雪,發絲飛揚,他望着天邊月色,淡金流轉的眸子裏,仿佛什麽都望進,仿佛什麽都沒望進。
阿雯看着看着,竟呆住了。
“好生照看那孩子。”荷君低頭,眼眸歸于漆黑,折射不出一絲光彩,聲音又清冷,又古雅。
見他擡步要走,阿雯詫異:“那荷君你要……”
“去”字咬在舌間,他的身影已在半路化為淡淡的白霧。這不聽人把話說完的毛病,一點沒變。
阿雯慢吞吞飄進房中,逡巡一周,那瘦弱的女孩,乖乖坐在椅子上。
頭發披散着,身上衣服瞧着料子華貴,卻是髒兮兮的,上邊的黑灰一條一條。
阿雯嫌棄地皺了皺眉:“喂。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擡起頭,阿雯吓了一跳,因她一張小臉上,全是血污。
阿雯的反應驚動了她,女孩不安地低頭,睫毛上還有些許雪粒,化成水珠,盈盈欲墜。
她慢慢擡起袖子擦了擦臉,只是,沒有什麽成效。
那些血也許已經幹了,凝固在臉上,再怎麽搓揉,只是徒增疼痛而已。
阿雯手裏化出白絹,揮手召來水壺,将絹子潤濕,捧起女孩的臉,一點一點輕拭。
血污褪去,露出瑩潤的肌膚,青軟的眉毛,黑漆漆的眼睛,還有蒼白的唇。
阿雯松了手,女孩指節緊捏着衣角,盡管慌亂局促,仍記得要道謝:
“謝謝……姐姐。”
阿雯挑了眉:“你不怕我?”
“姐姐是他……的朋友。……是好人。”她說話斷斷續續,像是剛剛學語,還不熟練。
“你是荷君帶來的人,就是荷宅的客人。不用叫我姐姐,叫我阿雯即可。”阿雯坐到她身邊,“你叫什麽?”
“蘇……木謠。”
“木謠,嗯,挺好聽。”阿雯摸摸她的袖子,拽拽她的頭發,“你從哪裏來?”
“蓬萊。”
唔,蓬萊,不會是蓬萊蘇家吧。阿雯疑惑地眯起眼。
“那——你為什麽跟着他回來?”
蘇木謠低着頭,不說話了。
這小孩太悶,不好玩。阿雯是個妖精,喜歡新奇事物的妖精,在問過幾個問題,這女娃都不吭聲後,徹底喪失了興趣。
随手一指內間的床鋪:“你今晚睡那兒吧。”
蘇木謠嘴唇顫了顫,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只是點了點頭。
……
夜色已深。
一抹白裙斜在牆頭上,周圍籠着螢蟲的亮光。聽過千裏螢的彙報,阿雯蹙起了秀眉。
蓬萊蘇家,被滅門了啊。
這座宅院占得一方清淨,竟不知原來凡世間早已天翻地覆。
阿雯眉毛蹙得更深。耳朵極尖地聽見一聲啜泣,微弱,又壓抑。
屋內。
蘇木謠縮在冰冷的錦被下,渾身顫抖。以前她喜歡貼着牆壁睡覺,可如今看着漆黑的牆壁,總覺得會伸出一只手,拖她進入無邊的地獄。
記憶回到那天。
她從黑暗裏醒來,因多天未進食,頭暈眼花。費盡氣力爬出廢墟,身邊是腥臭的血河,還有成堆的屍山。
她想哭,想嘔。
可是她知道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是活下去。蘇家只剩下她一個人,她不能死,不能死在這裏。
仇恨與恐懼塞滿了腦袋,嗡嗡作響。那天的天真是黑啊,耳邊好像還能聽見怪物可怕的厲暤。
熟悉的園子裏塗滿了鮮紅的血液,她咬牙扶着樹木走着,不敢低頭看腳下究竟踩到了什麽。
直到路過一片花壇,她的兩個小婢女,正腸穿肚爛地躺在那一簇簇濃豔的鮮花下。
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軟倒在地上,渾身忍不住地顫抖。
死了……都死了……為什麽都死了……
蘇木謠蜷縮成一團。茫然、絕望如同巨大的繭絲,将她緊緊勒住,使她透不過氣來。
眼前忽然出現潔白的鞋面,白得仿佛不屬于這世間。袍子垂到地面,黑發傾瀉了一地,那個人蹲下身,她嗅到清冽的香氣。
周圍腥臭彌漫,他那一身香氣,就好像濃濃黑暗中破空而來的光明。
他向她伸出手,手指如雪如玉。他的眼睛安靜地看着她,他的神色溫柔得跟這世間所有人都不一樣。
“不要怕,我帶你回家。”他的聲音古雅清冷得好像幻音。
很多年後,蘇木謠仍會想起那天。
風荷降臨在她搖搖欲墜的世界,只一個眼神,就阻止了所有的崩塌。
他是她的神明。
房門被人推開,月光滿灑,雪花翩飛入室,阿雯也飄了進來。
袖子一揮,燭火擦亮,頓時滿室盈光。見蘇木謠看她,阿雯撓撓頭:“你冷不冷?”又別開眼睛,自顧自地低喃,“不是我要問。是小荷君托我照看你。”
蘇木謠沒聽清她後面的話,只回答:“不冷。”
阿雯飄到她身邊,盤腿坐起:
“那,你是不是睡不着。”
木謠抓着被角,低低地“嗯”了一聲。阿雯一拍手,眉毛彎彎,笑眯眯地,“不如我給你唱首催眠曲。”
不等她同不同意,清清嗓子:
“有狐綏綏,碧海之瀾。
有女溯洄,芳心如荷。
與情會往,霧雨其濛。
心甚傾之,莫敢以訴。
生之付矣,奈何不壽。
兩心相盟,方得永久。”
暗夜如晦,少女的語聲幽幽,依稀泛着涼氣兒。木謠方才還說不冷,現在卻忍不住抖了幾抖。阿雯飄落下來,伸手給她掖了掖被角,笑她:
“果然人間的孩童,都愛說謊話騙人呢。”
“我不是……孩童。”木謠睜着黑漆漆的眼睛,認真地告訴她。
阿雯一伸手指,彈了彈她的腦門:
“就你這小身板,還想裝大人?”
木謠默默地看她一眼,将腦袋縮進被子裏。
“喲呵,還生氣了?”阿雯揶揄,在被子團上飄了一圈,木謠不動,她往下吹了一口涼氣,然後開始哼歌兒,哼的仍是那瘆人的調子。
底下團團抖得更厲害,忽然一把掀開被褥,亂發散在枕頭上,小臉憋得通紅:
“你……你別唱了。”
“為什麽?”
木謠不好意思地,觑了她一眼,選擇說實話:“……難聽。”
“……”
女孩只敢露着兩只眼睛,滴溜溜地瞧她。阿雯擺擺手,“算了算了,童言無忌。”也不知是安慰木謠還是安慰自己。
她從袖子裏摸出一根細細的長藤,那藤通體暗綠,尾端綴着五瓣小花。打了個結,套在手間,指尖穿梭,開始翻花繩。
木謠從被子裏坐起,瞧得目不轉睛。阿雯翹起唇角,指間徐徐開出一朵繁複的青花。
手指一松,藤條便掉在木謠膝前。
“你試試。”
眉毛為難地蹙起,蘇木謠瞧着手裏亂七八糟的一坨,沮喪地嘆了口氣。
阿雯給她細細解開長藤,細心指導,“吶,這邊要這樣穿過去,那根手指不要動,對,就是這樣……”
“好厲害。”看着手裏的六瓣雪,木謠眉眼彎彎,喃喃地說。
燭火“噼啪”輕響。阿雯恍一擡眉,淡黃的窗紙上,投射着一道清雅側影。
一眨眼,那窗紙又是茫茫一片。仿佛那道人影,只是自己的幻覺。
“他叫……小荷君麽。”此時,木謠卻問。
“你是說宅子的主人?”阿雯漫不經心。
“嗯。”木謠點頭。
阿雯飄到她身畔,把唇湊到她耳邊,聲音有點輕輕的。
“他叫,風荷。”涼涼的氣息拂過。木謠睫毛微顫,低聲重複了一遍:
“風荷。”
鼻端萦繞着若有若無的香味。這女孩身上沾染着他的氣息,阿雯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捏住木謠小巧的下巴:
“荷君一向不喜與世人接觸,為何會把你帶回來。”
迎着阿雯隐約的打量,木謠有些無措:“不知道。”
阿雯松了她,負着手轉身,白裙在月光下泛着光:
“我有十六年未見過他了,唔,整整十六年。可他今夜回來,卻只留下一句話。”
蘇木謠問:“什麽?”
阿雯飄轉過來,長發起落。眼睛盯着她:
“他讓我好好照顧你。”
木謠心裏一震。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讷讷地,“荷君,他真是個……好人。”
阿雯被逗樂了,揉揉木謠的腦袋。“有人說他是高人,有人說他是仙人。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他是好人的。”
木謠不解她為何發笑,傻傻反問:“那他……不是嗎。”如果荷君不是,怎會孤身一人踏過屍山血海,救自己脫離人間煉獄呢。
手指梳理着長發,阿雯一字一句地說:“他不是人。”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親媽請放心,甜虐參半,男主風荷。
另,有沒有發現風荷表面上走了,其實一直暗搓搓守着害怕的女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