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顧恩眷濃,再顧人情薄

風荷有點倦意地揉了揉眉心:“哪有這麽嚴重,不過是幾鞭子罷了。你未免太過小題大做。”

穆許半眯着眼,胡子都要氣得吹起來:

“是,幾鞭子固然死不了,可那舊傷呢?你難道不知道當時傷勢之重,已傷及元神,差點仙根盡毀!”

風荷蹙了眉。穆許幽幽嘆道:

“本聽說你蘇醒之後與從前大為不同,還道是轉了性子,卻原來一點沒變!趁着老朽閉關如此胡來,不遵醫囑,生折修為,你且看着,老朽早晚一語成谶!”

他已是氣急,手中拂塵狂抖,不禁讓人産生下一刻就要打在面前男子身上的錯覺。

風荷見他如此,露出十分無奈的神色,再次嘆氣:“那樣一些陳年舊疾,早便好了。”

銀絲尚且還連着雪白的手腕,穆許捋着胡子,冷笑一聲,好像面對的是一個經常撒謊的小孩,半點信任也不給:

“如此,仙尊不妨說說,那些傷是怎麽痊愈,又是何時痊愈的?”

風荷沉吟一會兒,眉眼一整,神色分外肅然:

“本君凝氣靜坐,片刻便愈。時日……是十七年前。中人間上元節,日出之時。”

穆許眯起鷹目,眼角溝壑叢生,露出荒唐的神色,十七年前上元節,正是他發現傾珀重傷之日。

穆許與傾珀相熟,倆人關系稱為忘年交也不為過。

穆許還記得那天,是一個和煦春日,他從北荒星君處得來一卷棋譜,遂至等靈峰上尋傾珀共解迷局。

登上等靈峰,令他震驚的是,曾經蔥郁的山頂,已是一片荒野。

而傾珀一襲白衣,渾身是血卧在雲階之下,面容蒼白,肌膚冰冷,竟只剩下一線生機。

穆許遍查古籍,熬了三天三夜終于把傾珀救醒。

這位一向光風霁月的仙人,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莫名其妙的六個字。

“如今何年何月。”

穆許還記得傾珀當時的眼神,黯淡如同死水,像是歷經了世間所有滄桑,下一刻就要棄世而去。幸而他并沒有,只是一夜之間像變了一個人,常常發怔,性子也沉悶了許多。

穆許本以為是他仙根幾乎盡毀的緣故,可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傾珀仙尊那一身修為,明明分毫未減。

直到有一天,他離開了雲歸。

穆許命弟子放出千萬只靈鶴,飛遍了人間山川,都探不到他的氣息。就在衆人準備放棄之時,傾珀回來了。

他徑自去往雲歸殿拜見了門主,長談許久後,回了等靈峰。穆許帶着藥童前去探訪,偌大的浮雲殿空無一人,寂靜得沒有一點生氣兒。

穆許一間一間屋室尋去,終于在後殿乾坤門密室的一座冰棺內,發現了傾珀。

仙人如冰如雪,眉目安詳,周身光華流轉,安睡棺中。

穆許雖與他同是一閣之主,卻尚未得道成仙,難以窺探更多,只能依據一本古籍的記敘,猜測傾珀陷入了一種未明的沉睡。

可成仙者早已不食五谷絕于寝眠,如此沉睡猶若凡人,只有一個原因可以解釋,那就是仙者的元神在進行自我修複。

而這個修複的期限無法預測,也就是說沒有人知道他什麽時候能夠醒來。

正如沒有人知道傾珀仙尊的元神,為什麽會受到那樣強烈的損傷。

那時穆許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一路從浮雲殿走出,踏下最後一級雲階,忽然間,滿面驚愕。

因腳下荒野,竟在一瞬間開滿奇花異草,不過片刻便蔓延成為一片花海,有些尚且還在抽枝長葉,花瓣随風離枝,化為破碎的晶體,陽光照耀下宛如四濺的火花,帶着一種驚心動魄又脆弱至極的美麗。

這位一向沉穩持重的老者,剎那間竟也心神恍惚,待踏出這茫茫花海,才發覺自己已直抵等靈峰底,身後路徑自動合并,任憑仙法試探,再也難覓影蹤。

心中恍然,原來這花海成為了等靈峰的一個結界,如今可出而不可入。

傾珀身為雲歸三大仙尊之一,在雲歸尚未成形前便任職其間,相當于元老級別的人物。

他陷入長眠,對于站在仙門對立面的魔族來說,絕對是一件幸事,甚至,是不可多得的機遇。

穆許與門主商議,當夜便決定将傾珀沉睡的消息封鎖。甚至連其他字閣的閣主都不知曉,只當小荷君暫時不問世事,隐居悟道。

這之後,又過去了多久呢?

十六年。

風荷沉睡了整整十六年。

如今他終于蘇醒過來,仍如往昔一般道心堅忍,修為卓絕,如他未曾離奇傷重前的模樣,冰雪一般的清冷。

可是他的眼神變了,變得鮮活,也變得更加寡淡,仿佛能看穿過去未來,充滿了洞悉一切的湛然與清透。

一同發生改變的,還有傾珀的脾性。其實對于親近之人來說,他的性格并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較之以往,溫順平和了許多。

比如此時,他有些柔和地喚了一聲:

“不必太擔心,長平。我的身體,我有分寸的。”

穆許卻有些愣怔。

人人都知醫字閣閣主穆許,乃神醫再世妙手回春,卻脾性古怪易怒,極少有人知道他也曾是汲汲修仙者中的一員,名喚長平。

許多年沒有人喚過他的字,或許該說,早就沒有人記得了吧。穆許神色漸軟,銀絲一挑,收了拂塵:

“脈搏流利,沉取不絕,仙元尚且穩固,想來你确實大好。”他語氣并未松動,“即便如此,也不可掉以輕心。”

随即話鋒一轉:

“傾珀。你可知,今日醫字閣收了一個病人?“慢慢地踱着步,飽經滄桑的臉上,寫滿了嚴肅與沉重,“她臂上有一道傷口,周圍遍布青斑,尋常藥物無法祛除,老朽甚至用上了無根花制成的藥粉,也不能讓那傷口痊愈。”

蓬萊極北之處生長一種無根花,無葉無根,通體淡紫。其花包治百病,其果能使人忘情。

“老朽點上岐黃燭,引渡字閣靈氣結下百醫陣,才逼出她傷口中一股魔氣。那魔氣可謂是陰邪至極,被逼出人體之外仍暴戾不止,老朽與弟子聯手才将其鎮壓。可見擁有這股魔氣者,是何等可怖嗜殺之物。”

風荷低聲說:“是犼。”

他負手而立,冷白的月色在他冰雕玉琢的臉上,結成一片寒霜。

穆許點點頭:

“不錯。”又道,“繼赤目犼複活以後,百年前銷聲匿跡的犼族紛紛現世,更與魔族聯手,在一夜之間屠蓬萊滿門。傾珀,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他緩緩吐出六個字:

“天下即将大亂。”

浮夢池外,是一片花園。

草木蔥郁,方形白石桌上擺了未盡的棋局。修長的指拈起一顆黑子,純白雲紋長袍透出似花似藥的香氣,底味隐隐纏繞着一絲清甜。

風荷腦海中閃過一襲血色紅衣,垂了眼:

“魔族還是太過貪婪。”

“他們何時有過滿足?”穆許眼中出現一絲厲色,他身為醫者,自有仁心,對此種窮兇極惡之徒可謂是痛恨至極:

“為一己私利滅蓬萊滿門,還将爪牙伸向雲歸境內,且不說前些日子兩個被心魔所控的弟子,便說今日那被咬傷的凡人,又是何其無辜?魔族鼠輩,如今竟敢猖獗狂妄至此,豈非向我仙門明目張膽的宣戰?”

他踱步的速度愈來愈快,可是過了一會兒,卻漸漸慢了下來,再出聲時,隐約有了悲愁之感:

“只可惜天人殊途,老朽空活得如此年歲,卻尚未參透天道……”他悵然地嘆了口氣,看向一旁的風荷,“我已是一腳踏進棺材裏的人,不知何日便入了輪回……倘若雲歸瀕臨險境,老朽一把老骨頭,除開治病救人以外,再擔不起什麽大任。”

他緊緊地看着風荷:“可是傾珀,你不同,你已超脫五行之外,修為近乎圓滿。仙尊中皆以你為仰仗,有你在的一天,魔族就不敢堂皇進犯。你還有能力守護雲歸,那人将雲歸交托給我的時候,我便知曉,雲歸少了誰都可以,唯獨你不能倒下——”

說到“那人”時,風荷眼睫極為輕微地,顫了一顫。随後靜靜地望向穆許,深邃清澈的眼瞳中,尤帶着十分認真,他說:

“我會護住的。”

像是鄭重地許下了一個承諾,又像這本就是他與生俱來的使命一般,輕啓薄唇,堅定而溫柔地道:

“我與雲歸,既已同生,那麽不論天災人禍,也定然共死。”

風荷這一輩子,想要用盡畢生氣力去守護的東西,細細算來,其實并沒有多少。

那些遙遠至極的,或許可以稱之為少年時代的時光;那樣肆意妄為,不懂“珍惜”為何物的時光,早已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輪回,消逝在那偌大的洪流之中。

他已深深地悔過。

既是故人留給他的唯一的東西,怎敢不用盡一生的力氣去愛、去保護?就算他明明知曉,很多事情、很多人,也許一輩子再找不回完整,而所有的緣分與回憶,在那一年就該成為終結。

他明明那麽清楚地洞悉着這世界的規則;他用無法再承受一次的代價換來的,卻是天命的警告。

——愈是執着以求,愈是不可得到。

如斯冷漠,也如斯殘忍。

那麽,只要默默地等待着守護着,一切就不會再是定數,結局就會有所改變,是不是。

其實說起來,又有什麽可以計較的呢。他所做的種種,不過是為了看到——她還活着。

還……好好地活着。

這就已經足夠了,不是嗎。

她就在他身邊,在他能感知的地方,在他向前幾步就能靠近的地方,如此鮮明地存在着,會哭會笑,會發呆,有呼吸有心跳,有柔軟的皮膚和溫暖的手掌。

她就像他等靈之上漫山遍野的花朵,慢慢地抽枝長葉,朝着盛放的方向,熱烈地生長着。

而他将會看着她,一點一點變得堅強、無畏,直到不再困惑于前塵,不再彷徨于苦難,終于能獨當一面、堂堂正正地站在這世間最光明燦爛的地方。

終有一天,她會成長為她努力想要成為的樣子,而那,也正是他所期望的模樣。

他在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作者有話要說:  穆許:這波彩虹屁吹得怎麽樣。

作者:我給滿分。

遲到了嗚嗚哇!對不起小天使們QAQ

自覺滾去異字閣受鞭刑嘤嘤嘤~~

知道風荷為嘛不跟着木謠一起進雲歸了嘛,因為他不想讓其他弟子覺得她有什麽特權,他要做的是讓她一步步獨立、有自己的生活與學習圈子、憑借自己的力量在雲歸立足(或許暗搓搓幫上兩把?)

所以,男主之于女主,不僅是救命恩人,還是指路燈,人生導師什麽的(拍飛)

大概是爹系男友?(哈哈哈)

當然不是男主單方面付出啦,想當年,女主也曾經是男主的……

今天沒有小書生嗷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