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世有無常事,人有無常人

吾妹枝枝,見字如晤。

中人間雖已入春,天仍大寒,常有雨雪,數月不停。聽聞上人間四季如春,并無酷暑嚴冬,吾妹應不至難捱。

家逢巨變,每每念及那日,總覺噩夢一場,惟盼你永不憶起。但蘇家家訓從無遇事逃避一說,枝枝雖是女子,為兄卻知你心性不輸男子剛強。那夜蓬萊結界俱毀,魔族糾結大軍突襲,一夜之間屠島上族人,衆師兄弟拼死抵禦,然未等來仙門援助便全軍覆沒,竟無一人生還。

父親為護我死于赤目犼爪下,待我醒來,卻已在一葉孤舟之上,眼前雲翻霧罩,茫茫不見歸路。

後輾轉到了中人間,亦是終日惶惑滿心挂念,為兄得以茍活,吾家枝枝又在何處?多方打聽,終于知曉你拜入雲歸門下,擔憂之中,卻也略覺心安。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或許我已距雲歸百裏之外。枝枝,不要怨怪哥哥未來見你一面。吾家枝枝,我唯一的妹妹,倘若與你相見,我豈忍離你而去?

如今時局動蕩,便是仙都尚且岌岌可危,天下除雲歸門外,我再想不出可供你安身之處。

很快便是你的生辰。為兄慚愧,不曾為枝枝備下及笄禮物,連那塊玉佩,還是父親最後交予我手上。

為兄長你七歲,你出生時,十分安靜,像誰馬馬虎虎捏出來的雪團子,不愛動,也不哭不鬧。我那時分外嫌棄,心想,這麽小的一團就是我妹妹麽?抱着你仔細端詳,卻笑了,明明是那麽小的一個,眉眼竟也瞧得出一絲母親的影子。

母親去得早,而你自幼體弱多病,父親便常望着你犯愁。我便表現出對岐黃之術頗有興趣,入了藥廬拜了師傅,漸漸竟也樂在其中。

或許,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你可還記得五歲時,跌倒在雪地之中,有人将你從雪地裏抱起?你那時犯着眼疾,錯認是我,喚了他好幾聲哥哥。

那人實則是蘇家的客人。他留下許多藥理方子,皆是當世難尋的失傳古方,不僅對你病情改善良多,于為兄醫術也大有進益。那人離開蓬萊時,還為你取字“木謠”。他來時無蹤,去時也無影,而神光清湛,風姿卓然,父親與我皆猜測,大約是哪處的仙者。

還有不曾告訴你的一件事。你十歲時,為兄曾做過一個夢。在那夢中,你像極了你,又極不像你。我知道這樣說很是怪異……或許換句話說,你大抵,堕入了魔道。

夢中,我的妹妹,殺一個人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般輕松,那樣地冷漠、狠毒。曾經富有共情力的你,那個時候,卻對不論多麽可怕的傷痛都視而不見,哪怕那傷是在自己的身上……就像一個被人操控的木偶。可是線有斷裂的一天,傀儡也有遭到焚毀的時候。

我也夢見朝夕之間,蓬萊覆亡屍橫遍野,鮮血彙聚成一條條河流淌入海中,整片海成為一片腥臭的血海。那夢是如此真實,我驚叫着醒來,尚且渾身冷汗駭然不止。同一時,父親也做了一樣的夢。我們都是極信命的人。知曉這世間終究有所因果。故而盡管你根骨絕佳,父親始終沒讓你學習仙術。

可是有時候,很多事情就像是按照既定的軌跡在發展。

盡管每一年都要派出數百島上精英,前往無涯海布陣作法、加固結界,可猶如命中注定的一般,父親與我,終究無法阻止滅頂之災的到來。

我也曾深恨蒼天:如果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世人如蝼蟻一般無能為力,又何必要降下那樣的預知與啓示?這蒼天,從始至終都是那麽冷漠地旁觀着,人們為了生存所做的一切殊死搏鬥,它卻當作是一場必定會慘敗于命運的鬧劇。

如此殘忍的道理,或許不該這樣草率地傾授與你,但是枝枝,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一個人的能力,終究有所限度,我們都應該早一些看清。

好在,那個夢還是有所作用,至少,你是唯一的變數。

離開蓬萊,進了雲歸,就是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沒有哥哥,也沒有父親,一切都要靠你自己。聰明的人都知道,天賦是最誤人的東西,所以哪怕人人都誇你可造之材,也需得腳踏實地。而護好那個東西,可保你性命平安。

雲歸或許可算安穩之處,但有時候隐患就潛藏在身邊,切記萬事小心。信任與依賴往往是容易成為軟肋的東西,你若輕易交托出去,就相當于把刀遞到了那個人手上,而把胸膛向人敞開。

所以,枝枝,千萬不要輕易地相信任何人。

你身子骨如今已痊愈的七七八八,我思來想去,當年的那人,極有可能也在雲歸。若有機會,便千萬求得他庇護,好事修煉,莫再卷入争鬥糾葛之中。至于報仇的事情,交給哥哥來做就好,枝枝,我與父親此生唯一的心願,便是盼你平安。

現下雪落得愈發急,為兄正欲趕赴仙都。若乘人間的馬車,需得七日才至。身上衣物并不單薄,枝枝無需擔憂。這些日子為兄心中有些猜測,卻始終無法證實。蓬萊的結界怎會那麽輕易就毀壞?又為何那麽巧魔族偏偏就在那日大舉進犯?赤目犼近日現身金陵,我要去尋找真相。

枝枝,且待我回來。每月十五,我會往雲歸寄去書信。倘若……有一天音訊全無,枝枝也不要挂念,便當哥哥雲游四海,終于得償夙願了罷。從前對你十分嚴厲,自你十歲起便在各種小事上挑剔刻板,今每每想起,總覺後悔。

可那些嚴苛的教導背後,為兄也常常祈願,盼着吾家掌上明珠,早日長成窈窕淑女,配一如意郎君,美滿此生。

僅致此信,以期再會。

木卿

……

木謠攥緊了信箋。

仿佛積壓在心頭許久的沉重與陰翳,在一點點消褪。雖然她仍在厚厚的繭中彷徨掙紮,可已不再是漆黑一片。她從絲絲縷縷滲入的光芒中,找到了無限的寬慰與勇氣。

那片光芒裏,站着她這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人,原來他們一直溫柔地守望着她,向她展露出溫暖的微笑。

她曾以為失去了一切,一無所有、末路窮途。可直到繼續行走才發現,原來前進的路上,仍有些彌足珍貴的東西,在等待她去拾起。

終有一天……

她會重新拾得圓滿。

……

月落中庭。

自從進入雲歸以來,木謠好不容易做了個好夢,正登仙臨風遨游天地間,被人一下一下推醒。

“走,本小姐帶你去捉鬼!”

木謠的困意不翼而飛,她猶豫了一下,把手放在湊到跟前的金仙衣額頭上:

“你是不是病了?摸着也不燙啊……”

在仙門裏捉鬼?是金仙衣瘋了還是自己在做夢?

金仙衣拍開她的爪子,一把把她從鋪蓋裏撈出來,胡亂給她套上件披風,拽着她一路飛奔,邊跑邊回頭,擠眉弄眼地笑:

“此鬼非彼鬼,也許是某人——心中的鬼!”

疾風吹得她紅衣淩亂,木謠滿頭亂發也随風快樂地飛舞,只能萬分無奈地被金大小姐扯着後領子飛呀飛奔……

心中有鬼?

誰心中有鬼?

飛劍峰後山,竹林之中。

木謠對這地方有十足的陰影,何況金仙衣拉她躲的地兒,好死不死就是她之前被那個弟子掼倒的地方,頓時只覺渾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金仙衣卻按着她卧在草叢中,輕輕“噓”了一聲。她說:“你看。”

只聽踩動草葉的悉簌聲響,前方密密麻麻的竹林之中,漸漸走出一個天青色的身影,他走了幾步,慢慢蹲在一處空地上,長袍曳地,月光籠罩下來,他伸出了手,腕上肌膚隐隐透着不正常的蒼白。

——雲訴?蘇木謠幾乎瞪大了眼睛,怎麽會是雲訴?他來這裏幹什麽?

金仙衣同她咬耳朵:“我就說這人有古怪,不然玄字閣那麽多新弟子,怎麽偏偏給他開了先例?你看三更半夜不去睡覺,定是在這裏修煉一些提升靈力的旁門左道。”

雲歸新晉弟子,一般都是修習到第二年才有資歷拜入閣主座下的。說白了,金仙衣就是不服氣。她從小天賦過人,在修煉之事領悟力已是一流,哪怕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修到了這個階段,同齡人少有能及。再加上本身家世顯赫,總有些不為人道的驕矜自傲。誰知道一個不過是在中人間摸滾打爬了幾年的毛頭小子,一進雲歸就狠狠地搶了她的風頭,一躍成為新弟子們衆星捧月的對象。金大小姐豈能咽下這口氣?這不讓她撞上還好,偏偏讓她捉住了小辮子,鐵定是要折騰一番的了。

蘇木謠:“可是你看,他手上……”

金仙衣正要起身抓人個現行,聽到這句話又蹲下,随着木謠指的方向看去,竟如魔怔一般愣住了。

小書生從一堆亂草中,小心翼翼地捏出個毛絨絨的小白團,捧到手心,烏黑黑的眼珠目不轉睛地瞧着,忽然露出個笑容,湊到臉頰邊蹭了蹭,狀若親昵。

幽暗的月光落在他玉白的臉龐上,夜蟲還在懶懶地叫喚,那一瞬間,他半阖着眼的神情,又溫柔又憐愛,有種說不出的動人。

小小的倉鼠伸着爪子,捧着他玉似的鼻尖,吱吱叫了幾聲。小書生伸出食指,無奈地點點小家夥的腦袋,從腰間解下一個布包,往手心倒進一些碎谷子。

金仙衣與蘇木謠面面相觑,神色有些無法言喻:

“難道他每天晚上跑出來,就是為了照看一只耗子?!”她一副被雷劈到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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