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溪雲日沉閣,風雨欲滿樓
看了半晌,金仙衣又擰起眉來:“不對勁。太不對勁了,我那夜明明見他……”
木謠拉了拉她袖子,低聲道:
“要不我們回去吧,明天還有一場三清長老的講學,我可不想遲到……”說完打了個哈欠。
金仙衣瞪她,又琢磨,“你真的不覺得古怪嗎?”她一副不可思議的神色,“大半夜,一個正常人,誰會偷偷摸摸跑到林子裏玩耗子?”
蘇木謠默了默:“其實我覺得沒什麽奇怪的呀……”
金仙衣白眼:“你就是個呆子。”
木謠輕輕嘆口氣:“雲訴他呀,一向很喜歡這種圓滾滾的小動物,尤其是皮毛雪白又生得可愛的。以前他還養了小阿鬥呢,只是可惜後來被老鷹叼走了。”
“小阿鬥?那是什麽玩意兒。”
“一只長耳兔。”
“……哦。”金仙衣點點頭,目不轉睛看着前邊逗弄倉鼠的小書生,忽然一頓,瞥向蘇木謠,“不對啊,你怎麽好像很了解他的樣子?”
木謠有點迷糊,“啊?”她撐着下巴,草葉上的露珠沾落在她的睫毛上,眨眨眼,涼涼的,睡意走了大半。嘟囔地說:“我這不是猜的麽……”
兩根手指伸過來,扯她的嘴角:“話實話。”
蘇木謠咧着嘴:“好吧,其實我之前認識他。”
金仙衣松開手,哼笑:“想瞞我?”
“沒有啊。”
“啧啧,自從無極廣場以來,我就知道你倆肯定有故事,”金仙衣八卦地湊上來,“讓我猜猜……難不成你們還是一對苦命鴛鴦,因為世事艱難流落異地,如今卻在仙門重聚了?”
蘇木謠驚呆了,張着小嘴看着她。除開苦命鴛鴦四字,其餘幾乎都與事實吻合了。木謠斂眉,有點認真地對金仙衣說:
“仙衣,你完全可以去玄字閣學蔔卦,比在音字閣有前途多了……”
金仙衣“噗嗤”一笑,樂不可支。緊接着,她輕咳一聲:
“故事的後續,以我飽讀詩書的經驗來看——不外乎是故人相遇,然而小竹馬薄情寡義負心違願見異思遷,留下小青梅無聲淚咽獨自守望默默等待~”
在蘇木謠目瞪狗呆的神情中,她振袖一揮:“可是!浪子回頭是多麽難的一件事,破鏡重圓又是多麽美好的幻想!要想挽回他的心,她到底該怎樣做才能讓他明白自己的感情~她又到底該受到多少傷害才能讓他感受到她的愛~啊多麽蕩氣回腸的凄美愛情,啊多麽惹人淚落的癡男怨女!”完全沉浸在自己臆想的世界裏了。
蘇木謠:“……”她都要被裏面幾個她他繞暈了。
金仙衣不知哪裏掏出手絹來拭淚,看着蘇木謠的神色充滿了憐憫,好像她真是那慘遭抛棄的苦命小青梅,凄風苦雨喲那個慘喲,一時間叫木謠噎了又噎,竟無言以對。
氣氛正詭異間,忽然,“你們在幹什麽?”
木謠擡頭,雲訴不知何時站到了兩人面前,隔着叢叢草葉望着她二人,眯起眼,神情有些涼涼的。
木謠心裏一滞,肩膀忽然被誰一把攬過,金仙衣帶着她站起,笑眯眯地:
“我倆睡不着,出來散步呢。”
木謠摸着手臂上被蚊子叮的包,仙衣拿肩膀怼她,她才後知後覺地“嗯吶”應和了一聲。
雲訴卻不吃她們這一套:
“你們跟蹤我?”他有點不悅地冷哼,“還真是陰魂不散啊。”他的眼光隐隐地掃在木謠臉上,冷得跟針刺一般。
木謠一愣。雖然她在情感之事上意外地遲鈍,但與雲訴相處近十載,對他性情是十分了解的。小書生眉頭輕蹙,唇角抿成薄薄一條細線,這已是生了十分的不喜。也是,任誰發現獨處時被人窺視,而那人之前還對自己有所糾纏,都會有所不快的吧……
木謠心裏難過起來,雖說如今雲訴忘了她,倆人關系形同陌路,但就算這樣,她也不想被他讨厭的。
金仙衣:“你不要想的那麽偏激,我們跟你出來,還不是擔憂你的安危嘛。今日雲歸戒嚴,你說這深更半夜,萬一巡邏的弟子把你當成可疑人物抓起來,那不是糟糕了。”
雲訴一臉不信:“我看你不是為我着想,是真巴不得有哪裏可疑,好抓我的把柄吧。”
金仙衣幹笑:“哪會呢!”她臉色一肅,竟抱拳打起了官腔:
“今日與雲兄過招,只覺棋逢對手好不暢快!頓時感覺過去十六年的武藝都是白學了!此次前來,惟願與雲兄握手言和一笑泯恩仇,此後還需仰仗你多多指教才是!”
面目肅然,無懈可擊,叫一旁的木謠佩服得五體投地。然而聽了她的話,雲訴卻似笑非笑:“是嗎?”
他眉峰一挑,別開眼睛去看天邊淺淺的月,輕悠悠咬字道:
“薄情寡義?”
“負心違願?”
“見異思遷?”
金仙衣臉上的職業假笑一點點迸裂。木謠咬着唇,頰邊一側現出小梨渦,雲訴輕飄飄地瞥了她一眼,轉過身去:
“罷了。跟你兩個姑娘家的計較什麽。”
他擡着袖子,兩根手指摸了摸小毛團的腦袋,複蹲下身,小心地把它放回灌木叢下的洞穴裏。
一個人的記憶可能會發生變化,但有一些刻在骨子裏的的東西,是沒有辦法改變的。比如雲訴。他仍像從前那樣,憐愛着這世間所有弱小可愛的生靈,他擁有一顆不同于世上許多人的柔軟幹淨的心。
木謠神色柔和地望着他,一瞬間好像回到了并不久遠的過去,那個時候,他們還是蓬萊島上兩個無憂無慮的孩童,稚氣未脫,不懂憂愁為何物,不知離別在何時。
今夜,此情此景,真是一副很美的畫面。俊秀的少年,尤帶着十分的書卷氣,夜間的霧氣蒸騰起來,兩名少女一紅衣一白衣,隔着薄霧安靜地凝視他。
金仙衣走上前,俯身,看着在草叢裏懶洋洋翻身的小倉鼠:
“它有名字麽?”
雲訴眼珠烏黑:“小白。”
“真草率,”金仙衣是那種聽到什麽都想挑剔兩句的性格,但也沒有惡意,“我家中光叫這個名字的鳥兒就有十幾只。”
“蘭陵?”
“是啊,蘭陵鸰城,百鳥之都。”金仙衣說起故鄉,得意一笑,“若逢雲出雨霁,百星更疊,倘若足夠幸運——就能在距離上人間最近的蚩尤山上,看見五百年一次的鳳凰涅槃。”
雲訴:“嘁。不就是烤焦的鳥兒,有什麽好看。”
金仙衣:“……”
木謠在一旁蹲着,很想伸手摸摸小家夥圓滾滾的肚皮。這只倉鼠的眼睛還是绛紅色,月光之下,就像流光溢彩的寶石一樣。大約并不是普通的倉鼠,而是某種靈物吧?
她擡頭問雲訴:“這是你給它做的窩麽?”
雲訴“嗯”了一聲,又指了指竹林的另一邊:“原本小白是有一個家的,只是它父母被蛇吞了,這才成了孤伶伶的一個。”
“我本欲帶它離開養在身邊,但小白那個時候實在是太小了。我想,人尚且眷戀故鄉,這孩子應當也是留戀着生養它的天地的吧,便将它安置在了此處。”
蘇木謠伸手過去,在靠近洞穴一寸時感受到指尖微微的麻痹感,是靈力的氣息。“這有一個結界?”
雲訴道:“為了防範獨眼蛇。殺死這孩子父母的,就是一條三百年的獨眼蛇。”
“你們再看,這四周長滿了這種草,”雲訴随意從地上扯了一根草莖,鋸齒狀的葉子,莖部微微泛着白色,”這叫做驅蛇草。顧名思義,它能依靠自身攜帶的一種特殊氣味來驅逐蛇類。”
“你可真是周到。”金仙衣難得誇了一句。可不是嘛,為了區區一只小耗子又選窩又設防禦,那麽煞費苦心,得是多菩薩心腸啊。于是她看雲訴的眼神都變得善良了許多。
雲訴:“……”你別用那種惡狼撲食的眼神瞅人。我害怕。
“吱吱。”小倉鼠忽然停止了打盹,麻溜地爬起來,仰着小腦袋看着三人。它舉起前爪,像個小面團一般,鑲嵌的小紅眼明亮。“吱吱~”它又叫喚了一聲,胡須輕輕抖動。
“它在幹嘛?作揖?”金仙衣納悶。
雲訴卻莞爾:“你願意跟我走了?”他伸出手掌,倉鼠非常上道地跳上他的腕,順着他的手臂,一鼓作氣爬到肩上,挪動着小圓球般的身體,藏在了小書生耳朵後邊。雲訴脖子癢得厲害,忍不住去捉它,口裏卻低聲笑起來。
“稀罕啊!”金仙衣驚嘆,忽想起院子裏還睡得死沉的朱砂,看看木謠,“你倆這是一人有一只靈寵了啊。”她有點郁悶,想蹲角落畫圈圈,為什麽為什麽就她沒有……
當然,沒人告訴她:因為以前到手的都被你吃了啊大小姐……
可愛……太可愛了,可愛炸了!蘇木謠實在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倉鼠的小腦袋,小白飛快地縮回去,又探出頭來,紅眼睛滴溜溜地瞧着她。
雲訴也別過頭來瞧她,神色竟與小白如出一轍。
蘇木謠耳朵慢慢紅了。剛才,她摸小白的時候,好像不小心蹭到人家的脖子了。觸感滑膩膩的,有點涼。她不敢再跟小書生對視,有些慌亂地說:“太,太晚了。我們該回飛劍峰了。”
她拽起金仙衣的袖子,拉着人飛也似的跑開。
雲訴眼睛彎彎,視線追随着少女背影翩跹起伏,狀若留戀,可若是仔細探尋,眸底卻是森冷一片。
他再一低眉,便望見肩上倉鼠那一雙懵懂的眼睛。
哈。
他起身,一腳踩塌了灌木叢旁一簇驅蛇草。
驅蛇草落地生根,命賤好活。而竹林的另一邊,那道洞穴之外,本來也密密麻麻生滿了這種驅蛇草。
——然而誰也不知道,是他親自一根一根将它們拔去,毀掉這道守護生靈性命的屏障,冷眼看着長蛇扭動身子,鑽入洞穴,将那兩只瑟瑟發抖的白鼠,連毛帶血,生吞入腹。
作者有話要說: 小書生:說好的清純不做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