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少年攏了攏天青色的披風,擡起頭,懶懶地勾了勾唇:
“真是笨蛋,又被騙了呢。”
像是在跟肩上歪着腦袋的小鼠對話,又像是在諷刺方才那落荒而逃的少女。
月光給他的臉龐鍍上一層微光,猶如銀霜的肌膚下,依稀可見暗青色的紋路,從白如美玉的側臉蔓延至脖頸,那花瓣細長,微微蜷曲,竟是一朵青色的曼珠沙華,在月光下開放,時明時暗,隐隐透着詭谲的氣息。
紋路在一瞬間褪去,他又露出了那種倦怠至極的神情,眼皮耷拉垂下,面上一派冷漠,往回山的路走去,耳邊卻響起一道尖叫聲,由遠及近。他眯起眼,蜿蜒的小路上,一紅一白兩個少女,向他沒了命地跑過來。
尖叫着沖到他跟前,倆姑娘跟約好了似的“唰”蹿到他身後,一人扯着他一邊袖子驚恐地嗷嗷叫喚:
“有鬼啊!”
“……”雲訴抽了抽嘴角,“你們兩個搞什麽名堂?”
提溜着瑟瑟發抖的一小只到跟前,将方才的話再逼問一遍,蘇木謠含着兩泡淚,抱着他手臂不撒手:
“嗚嗚嗚有鬼,仙門裏居然真的有鬼!”瞧給小姑娘吓得。
“鬼?”雲訴略略一頓,有點好笑地道,“就算真有鬼,不過就是枉死的凡人作怪,将它超度了便是。你們好歹也是仙門中人,怎的這麽沒出息?”
金仙衣跳出來:“站着說話不腰疼!”撇着嘴,“人家可是柔弱女子,又不是什麽金剛大漢,怕鬼不是很正常嘛嘤嘤嘤……”
雲訴:“滾。”他抽了抽袖子,沒抽動,木謠仰着臉,眼巴巴看着他:
“回去的路只有這一條,阿……雲訴,你,你能不能同我們一道……”
剛剛還羞澀得跟什麽似的,一遇到危險就化身牛皮糖了?雲訴“啧”了一聲:“女人就是麻煩。”
不過也沒有再費力去掙脫,而是任由她們亦步亦趨地跟着。三人一同向小徑走去,少女們幾乎要貼到雲訴身上。左擁右抱——他沒覺得榮幸,倒是煩得不行。
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邊走邊搖頭:“雲歸門位處上人間,離天門僅一尺之距。你們倒說說,什麽樣的鬼竟有通天之能,不遠萬裏跑來雲歸門作怪?”
金仙衣:“一只老鬼。”
蘇木謠附和:“嗯,老鬼。”
“……”雲訴閉緊了嘴,都懶得再嘲諷了。
走了好一段路,忽然在一座木樁前停下。就在他們三步之外,卧着個瘦骨嶙峋的黑色的東西,靜靜地趴在木樁上,蘇木謠與金仙衣遠遠看着,不敢靠近,表情都很悚然……你看你看,竟然還在蠕動!
雲訴才不管這許多,步子一邁就走上前去,倆人躊躇片刻,也慢騰騰跟上來,忽然聽見吭哧吭哧的喘氣聲,一愣,面面相觑。
雲訴轉頭過來,似笑非笑:
“這就是你們說的老鬼?”
金仙衣:“它剛剛在路上爬啊,吓死人了……”
“咦,”木謠忽然覺得眼熟,探頭去瞧,那東西翻了個身,她終于看清了臉:
“她不是今天大師兄背去醫字閣的那個病人嗎,怎麽會在這裏?”
可不正是今日見到的老妪,頭發花白,标志性捂右臂的動作,臉上皺紋交錯如樹皮幹癟,身上還穿着之前那件陳舊的衣裳。
雲訴嗤笑一聲。見金仙衣恢複成一臉淡定,不禁斜睨一眼,嘲諷:
“金大小姐原來人鬼不分,還真是枉修了那麽多年的仙術。”
金仙衣抱着手,冷漠以對:
“你得意的樣子讓我想錘爆你的狗頭。”
于是你來我往互相人參攻擊,特別來勁地掐上了。木謠把老妪攙扶起來,不小心碰到她右臂傷處,老妪哼哼兩聲,嘴裏念念叨叨地不知道在說什麽。
木謠看她兩眼混濁,神思恍惚,心知問她為何在此恐怕也得不到答案,遂小心翼翼地把人扶穩了,正給她拍去衣上泥土時,那老妪忽然怪叫一聲,掙開木謠,搖搖晃晃地沖向與金仙衣拌嘴拌得正歡的少年。
那姿勢,真是用沖的!
幾人一瞬間都懵住了,直到老妪用她那幹瘦的雙臂将少年如珍寶一般地抱在懷裏,口齒不清地嗚咽出聲——
金仙衣興致勃勃地側耳去聽:
“她說……”
一頓,“——吾兒?”
嗯?一時間倆人都有點神情複雜地看向雲訴。
“你不是孤兒麽……”木謠有點納悶。
雲訴呆滞臉:“我根本不認識她。”他想去推那老妪,奇怪的是看着明明挺瘦弱的老人,手臂卻如銅鑄的一般,牢牢抱着他的腰,還依偎般地蹭了蹭。雲訴一僵,眼底飛快地閃過一絲異色,很快轉為柔和,對着埋在自己胸前的花白腦袋低聲道:
“老人家,我不是你兒子,你認錯人了。”
他一連說了好幾遍,老妪卻絲毫反應也沒有,木謠走上前,悄悄道:
“我感覺老人家神智好像有點……”指了指腦袋,擔憂地望着他。
所以這是将他錯認為自己兒子了?雲訴有點自閉。他咬了咬牙,緊盯着木謠,從齒間迸出一句:
“我發現一碰到你們準沒好事……”
木謠撓撓頭,眼神游離。
雲訴無奈,老妪還把他緊緊抱着,口裏咿呀叫着“兒啊”,一副認定面前小夥子就是自己親兒的模樣。
雲訴給折騰地沒脾氣了,只得拍着她背好聲好氣同她說了會話,哄得老人松開手臂,改成拉着袖子不放手,他便解下腰上的長劍交給木謠,一撂袍子,轉身蹲下,一把将老人背在了背上。
扭頭:“走吧,我送她回醫字閣。”
秀挺的少年結結實實地背着老妪,身形穩當,老人家也乖巧地伏在他的背上,布滿細紋的嘴角勾起,好像得到了莫大的滿足。
“兒啊,你終于來接我了……”
她嘟嘟囔囔地說出這句話,雖帶着濃重鄉音,卻也能讓人分辨一二。一時間不知為何,木謠有些心酸。她是生了什麽重病嗎?以至于兒子別無他法,只能把年邁的老母親送進戒備森嚴的雲歸。
腦海中忽然想起那截怪異的手臂,可是湊上去看時,老人右臂的皮膚幹枯緊皺,青斑則完全消失不見了。
許是已經被醫字閣治好了?
蘇木謠反複回想,她總覺似乎還在某個地方見過這種青斑。
四人行進在昏暗的竹林中,除了那老妪自言自語外,就是金仙衣偶爾與雲訴拌嘴的聲音,木謠走在最後,腦海中靈光一閃,畫面鋪開——
綻放着濃豔顏色的花壇,花叢下死不瞑目的婢女,還有她們滿是血污的臉龐——
而那未染血腥的另一邊臉頰上,則密密麻麻爬滿了,與之前老妪手臂上的,一模一樣的青斑。
一瞬間一絲涼意,順着腳底爬上木謠的脊柱。
身邊竹葉忽然無風自動,飒飒作響,木謠頭皮一麻,心底掠起隐隐的不安。控制不住地回頭看,眼風刮過一個灌木叢時,仿佛渾身的血液就在一剎那凍住,然後一寸一寸炸開,冰碴四濺。
她渾身發冷,屏着呼吸向前幾步,推了身前的少女一把,壓着顫抖的嗓音:“快跑,快!”
金仙衣莫名:“你幹嘛……”
“跑啊!”
那些隐匿在暗處的東西,已經在急速地向他們靠近,她甚至能聽見壓抑在喉嚨裏的咆哮,與利爪撓在竹子上的刺耳聲音!
雲訴背着老妪也轉過身來,與仙衣如出一轍地一臉疑惑,木謠則僵滞在原地,手無力地垂下——來不及了。
四周忽然現出幽綠色,仿佛鬼火般亮起。這下幾人終于看清身邊,究竟潛藏着什麽樣的危險。
“靠,這是什麽玩意兒?”金仙衣吓白了臉,低咒一聲。木謠臉色慘淡:
“犼,是犼……”
黑毛犼……一,二,三……不,比這更多,至少,至少有五只!
追來了,竟然追來了!為什麽,為什麽在雲歸這個地方也能找來?!它們究竟是什麽怪物?!
青白的獠牙滴落着涎水,就像野獸發現美味獵物的眼神,暴突綠眼,令人戰栗地掃向四人,貪婪兇惡。
木謠一陣絕望,仿佛看見好不容易求來的安寧生活,在眼前一片一片地,碎裂成夢幻泡影。
卻感覺到身邊有人靠近,仙衣握緊她的手,眼睛盯着那些怪物,口裏道:“別怕,有我們護你。”
雲訴看了她們一眼,沒說話。哪知就在電光火石間,一只犼忽然發起了進攻,它伸着尖利的長爪,桀桀怪笑着,如同敏捷的猴子一般幾下就躍到雲訴背後,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金仙衣更是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一道身影猛地撲了過來,卻是被雲訴放下在一旁的老妪——
她凄厲地叫出聲:“我兒快跑——”
老妪把雲訴推開,自己卻受下黑毛犼的一爪,頓時單薄的衣衫被利甲撓破,幾道血痕赫然印在背上。她痛呼一聲,昏倒在地沒了意識。
仙衣一驚,卻難以顧全許多,只得把身後的木謠緊緊護住。
“給我,”雲訴忽然冷聲道,“把劍給我。”
作者有話要說: 嗯,下章揭露小書生的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