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上古(1)
青鶴微微并攏纖細的長足,仰着曲線優美的頸,體态高傲,黑曜石般的眼珠轉動,掃過木謠,似有嘲諷之意。
“……”木謠手裏還扯着某人袍角,半個身子卻趴在了翅尾上,有點喪氣地想,長高了有什麽用,沒有修為,連只鶴都騎上不去。
誰輕笑一聲,驀然感覺腰上一緊,身子一輕,衣袖翻飛之間,轉瞬便立在了青鶴背上。
又是一聲長鳴,神鳥展翅,猶如揮動水袖的舞女,向着雲間飛去。
綿延十裏的惘生樹,剎那間飛紅萬千,追逐着青鶴馱着二人遠去的身影,好似眷戀不舍。
顧不得滿頭被風吹得飛舞的青絲,木謠低眸,一根約莫二指寬的绛紅色錦帶縛在腰間。
沿着錦帶看去,另一端正捏在那人手裏,她還未說話,他忽然伸手飛快地在她腰間打了個結,這才直起身子,神色滿意。
木謠驚愕:“你這是……?”
不滅一展袖子,盤腿坐在了青鶴背上,不以為然道:“算是禮尚往來罷,你們凡人不是講究這個,”
他揚起唇:“前幾日你送我的小玩意兒,我很喜歡。”
她何時送過他禮物,又送了個什麽?木謠更加愕然,總不會也是一條腰帶吧?
見木謠看他,不滅便慢吞吞地從袖子裏摸了一陣,将一個拳頭大的龜甲排在掌心。
黛螺色的甲面光滑,一圈緣盾上刻着古老的字符,前端以紅繩系着,玉白兩指拎起來,晃晃蕩蕩。
木謠“呃”了一聲,她怎麽可能送這種、看起來就像是拿來糊弄小孩的玩意兒。
某君一手提着龜甲,不時撥動一二,秋水般的明眸彎彎,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
木謠糾結地想,不滅兄,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真的像極了某種毛絨寵物……
嘆了口氣,低頭看腰上的錦帶,不知他是不是在上邊施了什麽術法,竟怎麽也解不開。
手指撫過,質地倒是柔軟,绛紅的顏色,一層暗繡的金色鱗片栩栩如生,說不出的奢貴華美。
少女抿了唇,瞥着他心想,到底要不要告訴他,給異性贈送腰帶,是示愛之意啊……
……算了,他哪能算什麽異性,木謠又嘆了口氣,就地坐下,這青鶴乘風而行,卻是飛得七平八穩,心思逐漸也沉寂下來,抱着膝,想理清紛雜的思緒,身後卻響起那人古雅的聲音:
“為什麽要殺蘇筠?”
長發如網籠下,她埋着頭,悶悶地吐出四個字:
“除魔衛道。”
“……說謊,”不滅執着扇子,嗤笑,“難道你這凡人,還想修道不成?”
“我修又如何,不修又如何。”
“你這具身子根骨太差,且靈慧未開、運星黯然,命裏注定無緣天道。”他語聲淡淡。
“胡言亂語,”她輕輕一聲,“我哥哥說我出生時,蓬萊百花齊放,從天邊飛來五色神鳥,在檐下盤旋不去。他們都告訴我,我的資質是蘇家最好的。你說的這些,我才不信。”
略帶不滿的語氣,此時此刻,才顯出些小女兒的情态。
不滅收了扇子,緩緩地靠近:
“我都不知道你竟有哥哥?還有蓬萊,你說的蓬萊,是你從前生活的地方嗎?——它在哪兒?”
木謠沉默了會兒,“在人間東海極東,”語氣隐隐透着懷念與傷感,“瑤池第一道香風吹拂之處,也是中人間晨曦最早來臨的地方。”
“瑤池?中人間……?”不滅沉吟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這倒是聞所未聞。不過聽着不錯,又是你的故鄉。今後若有機緣,定要親眼去見識一二。”
木謠一怔,心裏湧上怪異感。沒有聽說過雲歸、蓬萊也便罷了,怎麽可能連中人間也不知曉?
猛地回眸,嘴唇卻擦過一片冰涼柔滑,驀地一愣,對上一雙淡金眼眸,原來他不知何時來到她背後,與她僅咫尺之距。
變故突生,倆人都有些僵滞,木謠與他面面相觑,天地一片寂靜間,只餘青鶴穿梭在雲間的聲音。
許久,不滅面無表情道:
“你親我了。”他臉頰飛快地飄上一點紅暈。
木謠立刻扭回腦袋,果斷地否定:
“沒有!”
不滅兩指撫了撫側臉,湊上前去,将下巴輕輕擱在她肩上,氣息撩動她耳畔發絲:
“那麽換個說法,你可是同我親昵了?”
“不是!”
他飛快地眨了眨水杏鳳眼:
“那,算是與我兩心悅慕了吧?”
“不算!”木謠氣結,與他拉開距離,瞪他。瞧着少女氣得鼓起的腮幫子,還有紅得滴血的耳垂,不滅以手支頤,悶笑出聲:
“有意思。凡間的女子,真是有意思極了。”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笑眯眯地,雙肩尤在聳動,這副模樣,與那些惡作劇得逞的頑劣少年沒什麽不同。
之前怎會頻頻覺得這家夥像風荷呢,他們明明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木謠深呼吸,不再去看他,目光移向天青色翅翼,透過霏霏煙雲,隐約可見一片蒼綠的陸地,幾間房屋零星點綴,炊煙袅袅飄散在風中。
縱橫有致的田野之上,清澈的惘生河如一條玉帶穿過,将大地分割為兩個部分——布局原始的村落與一片連綿的山脈。
一座座高山幾乎與雲層相擁,夕陽于夾縫中傾落暖黃色的光芒,整個村落便好似籠在柔和的微光之中。
可山脈上覆蓋的森林卻猶如濃墨重彩一般,漆黑無垠,不曾分得半點明亮。
就在青鶴飛得低些的時候,木謠驚奇地發現,那些所謂的房屋,不過是簡陋的土坯,或幾塊胡亂堆砌的巨石。
趴在冰涼的翅翼之上,再次極目遠望,大地景色盡收眼底,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本該是極端對立的兩面,卻又奇妙地水乳.交融着。
五識與心靈相通,所見所聞往往能影響一個人的心境,木謠怔着,只覺心中蔓延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那是一種曾經俯瞰雲歸群山也未有過的,厚重古樸之感。
她敏銳地捕捉到一股與從前十六年所聞所見盡皆格格不入的氣息,仿佛歷經了無數滄桑歲月,伴随着曠古悠遠的呢喃聲呼嘯而來——
時光的陳舊氣息。
青鶴一個滑翔,停在無名村口。
不滅拎起木謠後襟,腳尖一點,帶着她飛身而下,翩然落于地面,繼而松開懷中少女,走向青鶴,撫了撫它的長頸:
“辛苦。”
仙鶴彎下頸,愛戀地蹭蹭他的掌心,漆黑的眼珠盯着男子俊美的面容,欲語還休。
不滅輕輕貼近它:
“毋需憂慮。上界一天、人界十年,本君不過離開幾日,總會回去的。你也知道,那地兒委實無趣,任誰千年萬年重複做同樣的事,都要膩味。”
他笑道:“只是還需勞煩你替我向那人帶句話,我不在時,不滅天還望她多多照拂。待本君回去,定給她捎上一件世上最美的羽衣,作為謝禮。”
青鶴點了點頭,這才拍拍翅膀往雲間飛去。
不滅轉頭,看向站在一塊石碑前發呆的木謠:
“怎麽不進去?”
木謠手指撫過碑上複雜的字體,心裏确定,這是某種古文字:“此處是無名村?”
“不是無名村,還能是哪兒?”不滅疑惑地瞥她一眼,翩翩然往大路走去。
蘇木謠蹙緊了眉,拔腿跟上。
夕陽西下,身量窈窕的少女,與白衣的男子沿着大路,一前一後走着,明明相距尚有一步,影子卻依偎若情人。
這無名村,雖說是村落,卻不見半個人影,靜谧空寂得令人心驚。
這樣想着,耳邊忽然響起怪聲,遠處林間撲棱棱飛過鳥群,它們個頭有鷹那麽大,卻長着人的面孔,五官俱全,耳朵上穿挂着兩條青蛇,腳底下踩踏着兩條赤蛇。
這是個……什麽玩意兒?
一只人面鳥脫離了鳥群,直直向着二人飛來,利爪對準了一臉驚恐的木謠,就要撲将上去,一道金光忽然閃過,打中那古怪鳥兒,它頓時驚痛地縮了爪,腳底赤蛇蜷縮成一團。
本君之物,也敢觊觎。
不滅微微仰頭,他并未出聲,淡金眸中卻戾氣叢現,剎那間如排山倒海,威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那鳥兒與不滅對視,面露驚恐,駭叫着往旁飛去,連撞在樹上也不顧,直穿過層層枝桠,落荒而逃。
栖在樹冠上的同伴見他一張人臉蒼白凄慘,咯咯嘲笑道,易禹,不過是一只狐貍,我等與他一脈相生同屬神獸,怕他作甚?
易禹梳理着殘缺的右翅,抿起白色的唇瓣,仍然有些膽戰心驚——
方才若不是他躲得快,恐怕便會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
這世間只有神生金眸,能引雷霆,三五百年來他僅見過一次。可那位貴體賢身的神靈大人,此時不是應當身居九重宮闕之中,怎會出現在這妖魔混雜的無名村?
要說這凡人有智力高低,神獸也有愚慧之分。
便拿人面鳥舉例,旁的神獸歷經萬年千年,記憶也能完整無缺,人面鳥卻是個異類,它們記性奇差,三百年範圍內的便是極限,再多的也記不住,且不論是活物還是死事,一向就記個囫囵個兒。
譬如這易禹,他光記得見過這麽一雙眼眸,卻不記得是嵌在什麽樣的面孔上。
人面鳥記性如此糟糕,以至于頻頻招惹一些惹不起的大人物,最後稀裏糊塗丢了命的不在少數。
大約此鳥滅絕殆盡、後世再難尋其蹤跡,也是有這一部分原因在的吧。
……
究竟來到了個怎樣的世界?
妖怪橫行、弱肉強食、見人則殺,木謠感覺心髒有點受不住,回想方才那猩紅的蛇信子幾乎舔到她臉上……
不由得一陣毛骨悚然,抖索着身板向那抹白衣靠近。男子打着羽扇,頭也不回,一派悠哉悠哉的模樣,木謠頭皮發麻,緊跟上去,不敢跟他距離太遠。
往偏僻荒蕪的林地深處而去,一路上淨遇上些形容恐怖的妖獸,譬如那毛如彘豪、音如鼓柝的長蛇。
只見它貼地爬行,從大道橫穿而過,悄悄地一口吞下渾身是刺的黑鼠,卻被尖刺紮穿了大嘴,蛇身一陣痛苦扭動,滾到了坡下的水溝之中,“呲溜”一下沒了影兒。
“……”
作者有話要說: 不滅:本君的金鱗帶,天王老子也解不開。
作者:你會後悔的。
這真的是一個很長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