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上古(2)
再如卧在繁茂成蔭的蘆葦蕩邊的九尾狐,見了二人,化成個身材纖細的女子,面容嬌媚,卻衣不蔽體,毛絨絨的九尾還在身後招搖。
她無視木謠的存在,向路過她的不滅伸出玉臂,細聲細氣地邀請:
“神君一路跋涉辛苦,不知可願暫歇此處,同我共享世間極樂?”
嬌喘聲聲,媚眼如絲,這副模樣,恐怕天下男子都無法拒絕。
“咦,”白衣男子卻把羽扇一收,狹長的眸子晶亮,“且與本君說說,何為世間極樂?”
那神色,簡直可以用求知若渴來形容。
九尾狐仰頭,愣愣地看着近在眼前的俊美容顏,大約是從沒遇到如此不知情趣的男人,一時不曉得作何回答。
木謠看了一眼九尾狐伸出的掌心,默默拉着某君離開。一路走一路回頭,卻見那九尾狐手裏不斷揮舞絲帕:
“神君,若是膩味了那凡女,便來此地尋奴家呀,您所不懂的,奴家願意身體力行地教您~”
“……”
令人窒息的沉默。
“唔,”不滅沉吟着,不知在想什麽。大約是想不明白,便扭了頭,徐徐地發問:
“世間極樂是什麽?”
木謠飛快地挪開眼:
“別問我,我并不知曉。”
他卻輕笑一聲,長臂一展來攬她的肩,“又說謊,她說的是世間極樂,你既在凡世生活,怎會不知?”
木謠身子一矮,避開了他,一步步地走過蘆葦蕩,來到河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往河裏看。果不其然,清澈的河水沒有倒映出她的面容,而是猶如一團霧氣般氤氲着。又回想方才那九尾狐的掌心,空白一片,沒有紋路。她伸出自己的,五指如蔥白,纖長細膩,掌紋一條條卻是清晰。
心中便隐約有了個猜測。
再回頭時,白衣的男子正站在橫跨河水的石橋上。身後濃翠的山林仿佛成了幻影,夕陽的輝光灑落,他的身影半明半滅。
晚歸的雲雀飛過,落在他伸出的指尖。口裏銜着什麽,骨碌滾落在他掌心,原來是一顆鮮紅的果子。鳥兒撲棱着翅膀飛走,他用指拈起小巧的果子,送入同樣嫣紅的薄唇,喉結微動。
長睫卷翹,淡金的眸子微眯,神情仿佛是在品嘗什麽世間美味。
那一刻,河邊蘆絮被風吹得狂飛,他的容顏在晦暗光線下,恍如玉琢。周身似有皎潔的光芒籠罩,美得讓人看不真切。
木謠一時失神。
似乎察覺到她在看他,男子投來視線,聲音古雅清冷:
“阿謠,回吧。”
她癡怔地問:
“回哪兒?”
他似是笑了,輕輕道:
“回家。”
木謠僵在原地。仿佛在何處,聽過一句相似至極的話。
……
此時月已初現。
穿過雜草叢生的通幽曲徑,可見花木深深。
苔藓密布的青石板路延伸到腳下,木謠沿着看去,眼前一座古樸的宅院,像是與世隔絕了太久,孑然伫立在一片空地之上。
她卻瞬間連退幾步,震驚到失語。
心髒似乎都停止了跳動,一股酸脹感漫上胸膛。
門前陳設熟悉至極,仿佛抽動門闩打開,就有白衣少女跪地,柔順地喚一句——
“恭迎荷君。”
此處,是荷宅。她絕無可能認錯。
不滅、白狐、蘇筠、青鶴、神獸、荷宅……
這會是巧合嗎?還是冥冥之中的某種指引?
門扉半掩,木謠顫抖着手,輕輕地推開,入目是長長的甬道,草地上山石層疊,牆角木架旁,擺放着棋盤桌椅。
諸般景象,仿佛一副極古的畫卷,由誰一筆一劃勾勒出了素雅山水。
木架上的葉子尚且嫩綠,露珠在月光下泛光,無處不充盈柔軟生動的氣息。
仿佛院子的主人不過離開片刻,如今披星戴月,正好歸來。
不滅仿佛對此處熟悉至極,進來便伸了個懶腰,步履款款地坐到了棋盤前。
兩指拈顆棋子兒,長眉微蹙,往棋盤上看了半天,卻随手棄了,一仰躺倒在藤椅上。
棋子兒骨碌碌滾到木謠腳邊,她蹲下身拾起,看去時,男子已阖了雙目,輕輕地呼吸,潑墨般的黑發包裹住修長的身子,白袍如雲逶迤而下,拖曳在塵土之間。
似一只酣睡的狐。
如霧如幻,美到了極致。
木謠瞧着,回過神時,不知不覺已來到了他面前。忽然間,一只修長玉臂伸出,拉住少女細瘦的手腕,帶進寬闊的藤椅,瞬間把她壓在了身下。額頭親昵地蹭在她脖頸,發絲冰涼,眼尾半阖着,出聲仿佛呢喃。
“弈棋好難,可我想陪你下。以後你教我,好不好。”
木謠屏住了呼吸:“嗯。”
他蹭了蹭,與她貼得更緊:“天蠶羽衣原來被魅雀盜了去,為何不同我說?待我明日給你奪回來。”
“嗯。”
“我好想一直同你在一起,就像從前,像現在這樣。”
“嗯。”
“今晚月色真美。”
“……嗯。”木謠眼睛直直地看着天上圓月。這樣圓這樣大的月亮,也是假的麽?
他呼吸漸輕:
“阿謠,随我去人界吧。”
這一次,木謠沒有回答他。
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這個人,生來一張誘惑世人的臉龐,足以颠倒衆生。再似這般溫柔小意,直讓人忍不住想傾盡一生的戀寵。
木謠深呼吸一口氣。不,她不能沉溺。
這只是一個幻境。
她早該看出來。
把不滅的手臂從身上輕輕拿來,低頭看了眼,他的掌心果然也是空白一片。
往那間寂然的屋室走去,只覺冥冥之中有什麽在牽引着她——去揭開一個驚天秘密。
可當手碰上那扇厚重的門扉時,竟是一陣鋪天蓋地的眩暈。
慌忙想抽手離開,卻見滿庭景象一瞬間湮滅變幻,星移鬥轉,天塹灑下無邊無際的碧色。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輕薄,變得透明,變成了像是一朵花、一滴露、一顆星,在無形的空氣裏,在浩瀚的宇宙中,俯瞰着世間的一切。
茫茫的海面碧波翻湧,倒映天邊霞光絢爛,無數只水化的狐貍猶如千軍萬馬一般,撲躍奔騰,包圍住正中心一個雪白的身影。
那身影猶如一朵白蓮,端坐在無邊無際的碧色之中,連頭發都是至純至淨的銀白色,恍如天上銀河,羅織一般在身邊四散。
水化的碧狐在身邊或坐或卧,這人兒伸手抱來一只,眼眸半低,擋住其間流轉的金色。冰塑的薄唇輕啓,卻是十分雅正清幽的女聲:
“這萬頃碧海,不滅星辰,你看着,可覺美麗?……這樣美麗的天地,皆為他而生、歸他所有。”
“掌星神君做的是這十重天最枯燥乏味的事務,千萬年如一日地守護這片天地,從未有任何改變。因而那孩子生性純善,卻因旁言,生了眷慕自由之心。又至情至性,易陷迷途。”
“連闖十重天險,破浮生木乾坤陣,連本座耳目也避了去……此番遁入凡世,遇上了你,實則禍福并依。他命裏有一劫,渡之則飛升正神,不渡則灰飛煙滅。”
“本座本不該有這樣的私心,只那孩子,乃本座愛護多年,已成了習慣,心下總有不忍。”
“今後,還望你多多照拂。”
“來世後世,你與他皆有不淺的機緣。本座常想,凡人之身,未必不能撼動天命。”
擡眸,含着笑意:“司命可與本座設了個賭局,你莫讓本座,賭輸了。”
……
待那空靈的聲音消散,木謠還久久怔着不曾回神。她想,這個女子,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後世無跡可尋的人。
但是,真正讓她驚撼震蕩無比的是,這女子的面容,竟與風荷有七八分相似。
而金眸雪膚,幾乎與不滅重合。
……
仿佛時空從靜止恢複流動,無數歲月在塵嚣浮華中老去。也許人們所謂前世,不過是一段全新的記憶。這些記憶又帶着一種奇異的歸屬感,就像某夜裏一夢驚鴻、走在路邊與某人擦肩、慵懶午後的幻聽、馬車駛過的車轍聲聲……
似乎每一個人生來到這世上,只是為了尋找曾經缺失的自己。
她又缺失了怎樣的自己呢?
身體又是一輕,再睜眼,木謠已經回到了熟悉的庭院。只是,她變成了這庭院的旁觀者,靜看四季在她眼前變換。
隔着若有似無的薄膜,看着無數歲月在眼前飛速地流逝。
原來這座庭院在最開始,只住着一個少女。
一個瓜子臉,菱花唇,眼下一滴淚痣的少女。每日背着藥筐出門,每日背着藥筐回來。有時滿載而歸,有時空空如也。只一身潔白,總染污泥。
那寂然的屋室裏似乎還有個人,因少女總熬了藥,給屋內端去。後來,壓抑的咳嗽聲消失,少女也再不熬藥了。某日,也沒背着藥筐回來,而是抱回了一只雪白的狐貍。
枯燥的黑白景色,從此開始染上色彩,變得生動,仿佛故事從此開始詳細。
養狐貍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更何況是一只不知門路的野狐貍。
譬如,少女常常連哄帶騙地喂狐貍吃食,它倒好,不論什麽樣鮮美的食物,也一眼不看。拈一股紅繩串着龜甲,在狐貍眸前晃悠,它便掀着眼皮掃一眼,又阖上,懶懶地換了個姿勢,繼續打盹兒去了。偶爾逗得狠了,便用尾巴掃那少女一臉白毛,害她不停打噴嚏。做這些的時候,狐貍眼總是輕輕地彎着,好似嘲笑。只少女樂此不疲。
再有,慢悠悠地走到少女腳邊,把她趕下藤椅,堂而皇之地霸占了寶座,兩眼一閉,睡得可香甜。少女坐在地上,狐貍像個大爺。
或者是,雪白的狐蹲在門前,不時晃晃毛絨絨的尾巴,仿佛等候什麽人。少女沿着青石板路走回,見了它,本來疲憊的眸子乍亮,高興地撲上去,狐貍卻慢悠悠地挪開身子,任她撲在門檻上,摔了一身黑泥。
夜裏,少女苦着小臉坐在窗邊,某狐猶猶豫豫地上前,一只纖纖玉手伸來,便把它一撈抱在膝上,一下一下順毛。白狐乖巧地趴着,昏昏欲睡,少女眉心的愁緒,便一點點在這悠然的光陰中消失殆盡。
如此,很多個太陽起落的日子過去。一女一狐,倒是相處太平,甚至稱得上歲月靜好。
再有一天,晨光熹微,少女一身蠶絲羽衣,背上敞口竹簍,走過熟悉的草叢花木,去往遠處的深山采藥。
卻在盡頭邂逅了一個人。
他倚着一棵樹,裹着流紋白袍,袖口領結一圈雪白的絨毛,腰間束着紅色金鱗帶。
修長的指扣着一把折扇,望一眼天邊,徐徐地望一眼她,淡金眸中光華流轉,如浮光掠金,如靜影沉璧,勾勒一絲說不出的漫不經心。
仿佛一束古老又清澈的月輝,這麽突兀、又這麽剛剛好地,直直穿梭過九天雲霄,降臨在她面前。
作者有話要說: 如無意外,前世只有最後一章了,更多細節會在今後穿插
至于“人間之旅”暫定番外(也可能正文)
畢竟阿謠還是要回到小荷君身邊的嘛~
雖然知道文有不少瑕疵,也一定加油再加油,認真把這個故事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