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傅顯本身就是修為境界高深之人,否則也不會有這許多殺人如砍瓜切菜一樣的戰績。他靈府被封之後,仍能連戮十七八個修士,靠的就是他野獸般的直覺與兇性。
曲紅绡穿書之前也算個良好市民,從不跟人打架,穿書之後她仗着原主的輕靈身法與劇毒法器,卻也只打最必要的架,戰鬥意識自然沒培養起來……一時不察,被傅顯壓住,也十分正常。
但她畢竟健康得很,而傅顯的身上被人開了十七八道血口子,血都幾乎要流幹了。
一擊不中,他就沒機會了。
此刻他喉中血沫翻滾,掌中薄劍顫鳴不止。
他的意識漸漸回籠,回想起來了剛剛發生的事情。
他中了毒,形如廢人,殺了十幾個修士,力竭倒地,然後……
……然後有兩個女修為了搶他打起來了。
傅顯:“…………”
傅顯緩緩地低頭,瞧了一眼自己身上。
鼻尖掠過薊草的清香……這是一種山原中常見的止血草藥,他以前也經常用。而他身上所有在流血的血口子,都已被布條纏繞起來包紮止血。
他的目光又慢慢地擡起,凝注在了這女修的面上。
這幾乎是傅顯這輩子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了。
此時此刻,這美人仰面躺着,狐貍尾巴一樣的大辮子鋪在粗糙的老布上,寒光森森的薄劍正锲在她脖頸側,但她絲毫不怕,眼角反倒有一點似有似無的笑意,這笑意與沁入肌骨的森森劍氣糾纏起來,有一種格外殘酷、格外奇異的媚力。
傅顯是極具侵略性的男人,他擁有冷硬的姿态、鐵石般的心腸和穩若磐石的手腕,此時此刻,他的臉上一絲表情也無,握劍的手卻忍不住攥了一下。
曲紅绡道:“我是曲紅绡。”
傅顯好似個聾子瞎子,并不理她。
半晌,他慢慢地放開了曲紅绡,張了張嘴,說了兩個字:“傅顯。”
他的聲音很低沉、也很嘶啞,像一把生鏽的刀。
曲紅绡理了理衣裳,從榻上坐起來,然後就看到這沉默寡言的黑衣青年目光在屋子裏轉了一圈,然後掙紮着坐在了屋角陰影中,一只腿曲起,一只手握劍,狀似随意,實則警惕。
曲紅绡雙手抱胸,歪了歪頭。
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傅顯的這個舉動,很像一只被雨水淋透了的流浪狗,明明有幹燥潔淨的床榻可以躺,卻只會把自己縮成一團縮在角落裏。
他精神不濟,并不打算和曲紅绡攀談什麽,只是安靜地閉上眼睛,半睡半醒。
曲紅绡乜了他一眼,也不打算開口。
傅顯身受重傷,又面臨沅水宗門的追殺,情勢危急,他現在很需要有人保護。
他需要她。
但她同時也需要傅顯,她需要傅顯盡快解毒,以身為引,為她解蠱。
換言之,他們二人互相需要、又互相警惕。這本是一種極為微妙的關系,一言一語之間都是試探與交鋒。
曲紅绡以前是創業開公司的,自然知道怎麽談判——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急,盡量把自己的真實意圖隐藏起來,盡量不讓別人拿捏自己。
她一點兒也不着急,只是在屋子裏慢慢地踱了一圈,從竈膛摸到裏屋,又坐在了一面梳妝銅鏡前,“哧”的一聲,點了一簇燭火。
火焰在鏡旁跳動,曲紅绡解了頭發,順手拿起了一只木梳,慢慢地梳起了頭。
席地坐在角落裏的傅顯又睜開了雙目。
他冷冷地瞧着曲紅绡的背影。
她就坐在梳妝臺前,如鴉羽一般的長發垂下,壓在孔雀綠的衣衫之上,燭火妖冶,鏡光之中,她極為認真的往自己的唇上點胭脂,顯得唇愈紅、膚愈白,春情勃發。
傅顯小臂上的肌肉忽然收緊了一瞬,随即不着痕跡地移開了自己的視線。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開口:“你救了我。”
曲紅绡在鏡子裏睇了他一眼,随口應了一聲,似是不甚在意此事。
傅顯久久不語,似是在發怔。
半晌,他才冷冰冰地說:“你要我還什麽?”
曲紅绡挑了一下眉,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道:“你說什麽?”
傅顯的下眼睑忽然抽動了一下。
他閉着嘴,沉默良久,忽然嘎聲道:“我從不欠人東西。”
他的聲音之中帶着血沫翻滾的氣音。
曲紅绡倚在梳妝臺前,道:“你要還我?”
傅顯淡淡道:“還。”
曲紅绡道:“拿誰的命來還?”
傅顯道:“誰的都行。”
曲紅绡道:“你自己的也行?”
傅顯譏诮一笑,一字一句道:“可以。”
曲紅绡挑眉。
她忽然發現這個男人與她想象的有點不一樣。
她本身的個性頗為惡劣,此刻看到傅顯冷淡而漆黑的眸子時,心裏的壞水忽然止不住地往出冒,令她忍不住想要繼續試探他。
她得寸進尺:“現在就行?”
傅顯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劍上,淡淡道:“現在不行。”
曲紅绡笑了。
傅顯看着她,忽然緩緩自腰間系帶之中取出一件東西。
這是一張生死符。
生死符乃是魔道密宗的功法,看似只是一張平平無奇的符紙,實則內藏一道陰毒霸道的魔氣,生死符認主,誰若滴一滴血在符上,就會成為這道魔氣的主人,然後再把符紙打入他人體內,這道魔氣就會如同跗骨之蛆,一直藏在那人經絡靈府之中,符主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要他生不如死……自然也可以。
這是一種人人認得、人人見之色變的東西。
曲紅绡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道:“你什麽意思?”
傅顯道:“我的命,現在不能給你。”
曲紅绡:“所以?”
傅顯的臉上一絲表情都無,淡淡地道:“你滴血,把這道符打入我體內,三年之後,命你拿去。”
曲紅绡怔住。
她的眉毛一挑,面上終于露出了驚訝之色,道:“你說什麽……?”
傅顯冷冷道:“我的話從不說第二次。”
曲紅绡的臉沉了下去,道:“你要我把這道符打入你體內?”
傅顯把那張生死符往前推了一寸,薄唇抿起,顯然不打算再廢話。
曲紅绡雙手抱胸,翹着腿坐在椅子上,居高臨下地打量着他。
這眼神并無絲毫掩飾,傅顯五感如野獸般靈敏,自然能感覺到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他不願再看她,因而閉上了眼睛,燭火打在了他半張臉上,使得他的下颌線顯得更加鋒利、冷硬。
但曲紅绡瞧着他,卻總覺得這人做出了一副逆來順受、引頸就戮的樣子,看上去格外可憐。
她的手動了一下,那道生死符無風自動,轉瞬便被她撷在了指尖,曲紅绡掃了眼手中的符紙,果然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一滴血滴在了符紙上。
血跡瞬間湮開——認主成功了。
她眯了眯眼,慢慢道:“既然你這樣說,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黑衣青年仍靠坐在牆角,動也不動,宛如木胎石心。
曲紅绡目光一寒,兩指驟然彈出,指尖撷着的那道符紙果然挾着風雷朝傅顯急射而去!
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過幾丈,生死符轉瞬即至,他的喉結都已被勁風激得不住顫動。
但他的神色竟還是不變!
生死符忽然停在了傅顯咽喉前一寸,曲紅绡一揮手,符紙輕飄飄落地。
她的目光緩緩地凝注在了這個黑衣青年面上。
現在,她已明白,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劍出無悔。
其實今天在殺人坡之上,曲紅绡看見傅顯是怎麽殺人的。
他殺人簡直就好似是一種精準的藝術,他以重傷的身軀,面對十餘個修士,能在最精準的時機抓住他們的破綻,然後一劍戮出,開膛破肚!他的手本來一直在抖,可是抓起劍殺人的那一刻,曲紅绡卻發現,他的手腕穩若磐石,好似他天生就是為這件事而生的!
他一點猶豫都無,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別人的性命。他不想死在那裏,因此才豁出性命,做困獸之鬥。
但現在,他願意去死。
哲學家加缪有句名言: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判斷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①
反過來說,一個不想死的人願意為什麽東西去死,就說明那件東西在他心中遠比生命更重要。
對于傅顯來說,這件事叫:恩情。
滴水之恩,自當湧泉相報。
欠人性命,自當以命相抵!
這是一種古樸而野蠻的浪漫,信這一套的人固然古怪至極,但總比為了自己的女人、強挖掉無辜之人金丹的人要好得多;也比那種被救之後反而要盤算着殺死救命恩人的人要好得多。
曲紅绡久久地凝注着他,忽然低鬟一笑,語氣輕柔了許多:“我既然救了你,又做什麽要你的性命?”
傅顯緩緩地睜開了雙目,啞聲道:“你想要什麽?”
作者有話說:
①:《西西弗斯神話》 阿爾貝·加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