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想要什麽?
那當然是想要你啊!
然而這種話卻是不能說的。
曲紅绡的唇角就慢慢地勾了起來,她伸了個懶腰,一只手托着腮,似笑非笑道:“你喜不喜歡看話本子?”
傅顯眯了眯眼,沒有說話。
曲紅绡搖頭晃腦、振振有詞:“凡英雄救了美人,那美人一般會說‘奴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你不曉得麽?”
傅顯一頓,目光頓時凝注在她的面上,冷得似乎能刺透骨骼。
曲紅绡卻好似覺得自己說了一句非常有趣、非常幽默的話。
她被自己逗樂了,叉着腰斜睇着他,一種妩媚的風情便不受控制的從她的眼角流出,如情絲一般,糾纏着她目力範圍之內的所有人。
傅顯脖頸側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的暴起,手指也忍不住痙攣了一下,他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緊緊地抿着薄唇。
傅顯并非善茬,也并非初入江湖的毛頭小子。
在踏上沅水畔之前,他在魔界大光明境中已不知殺了不知多少不服他的羅剎地煞。只是大光明境與外界隔絕,不通消息,故而在此地,他還是個無名之人。
大光明境那些被他打服的妖物魔修,自然會為了讨好他,給他送來些低眉順眼的美人,傅顯并非聲色犬馬之人,對睡女人也沒有任何興趣,他寧願睡稻草垛,也不願爬上那些床榻。
但他的眼睛的确見過許多漂亮的女人。
……沒一個像她這樣的。
這美人凝注着他,目光與語氣卻都讓他的脊背升騰起一股奇異的、倒錯的感覺。這感覺陌生得很,令傅顯的脊背忍不住收緊,刀口又一次開裂。
半晌,他張了張嘴,萬分冷淡地道:“……我不是美人。”
曲紅绡:“…………”
曲紅绡:“噗哈哈哈哈哈!”
曲紅绡性子極野,因着自己身上中的這毒,她的眼睛總是不自覺地往這冷心冷情的男人身上瞟,偏偏這人一副冷淡不解風情地樣子……她一肚子壞水,早就想伸出爪爪撩撥他一下了,卻沒想到這人的反應居然出乎意料的……一板一眼。
曲紅绡笑得整個人都在發抖。
傅顯聽見她笑,卻仍是佁然不動,靠坐在角落裏,他聽着這人笑得都快打嗝了,不動聲色地瞥了她一眼,薄唇緊緊地閉上,看來是一句話都不打算再說了。
外面雨勢轉小,淅淅瀝瀝地響個不停。
傅顯精神不濟,就那麽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到達金丹境界的修士,都有護體真氣保護,平日裏極少受傷,即便受了重傷,也有可以快速恢複的各類靈丹,因此修士對于疼痛的阈值其實很低,若換個修士忽然被打回凡人,再被捅上十七八個能透光的血窟窿,估計早都已經受不住了。
但傅顯的童年在魔界大光明境的荒原之中度過的,他忍受過極為可怕的饑餓、忍受過被荒原狼的獠牙锲進身體的撕裂、忍受過靈根被挖的極端苦痛。
忍受,本就是他這輩子學會的第一件事。
後半夜,傅顯發起了高熱,他攥緊了自己劍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牙齒卻緊咬着一聲不吭,苦苦捱着。
他聽見有人走近,又聽見了這人的手镯腳镯叮叮當當地響,這人蹲下來,他聞到了一股鳳仙花似的鬓香,這人伸出手來,似乎要去扣他的手腕……
傅顯猛地驚醒,手比腦子動得更快,“啪”的一聲,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目光兇狠地瞪着她。
曲紅绡歪着頭正看他。
傅顯嘶啞地道:“你做什麽?”
曲紅绡眨眨眼,理直氣壯地扯謊:“我是醫修。”
不過醫毒不分家,她是個用毒名家,對診脈治傷,自然也懂那麽一點。
傅顯僵硬的、慢慢放開了曲紅绡的手:“不妨事。”
她嘆了一口氣:“你還記得你欠我一條命麽?”
傅顯冷聲道:“我不會忘。”
曲紅绡笑了:“既然如此,你可千萬莫要死在這裏。”
傅顯譏诮地笑了笑,嘶啞地道:“只這點傷,我死不了。”
這人簡直就和塊臭石頭似得,又冷又硬,曲紅绡懶得理他,伸手去搭他的脈,傅顯顯然很不習慣于他人的碰觸,背肌無聲收緊,卻又不知道為什麽,強迫自己放松下來。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之上,兩根蔥管般的手指正松松搭在上面。
曲紅绡盤腿坐下,閉着眼睛,細細為他探查經絡,她的手指上沒有繭,指腹柔軟,帶來一種極其陌生的觸感,令他覺得私有界限被強硬打破……傅顯的五指忽然收緊,緊緊地攥住了他的劍。
他的劍沒有名字,窄而薄、輕輕顫動,但這劍極其鋒利冰冷,劍柄上有粗粝的觸感,并不令人舒适。這是傅顯最熟悉的觸感,唯有緊握劍柄時,他才感到安寧。
曲紅绡道:“經絡沒斷,沒什麽大礙,只是靈府被封……說起來,那‘缬魄羅香’究竟是哪一家的東西,有無解藥?”
傅顯張了張嘴:“五毒宗。”
沅水畔仙門以五毒宗為首,這次十八家仙門聯合起來圍剿傅顯,也是五毒宗牽的頭。缬魄羅香這種拿捏修士命脈的奇毒,能、且只能被這沅水畔實力最強大的宗門所擁有。
曲紅绡道:“看來要解毒,還要走一遭五毒宗。”
傅顯淡淡道:“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曲紅绡莫名其妙地睇了他一眼,再一次搬出萬能的理由:“你還沒還我的命來,就想莫名其妙地去死?你這欠賬人願意,我這收賬人才不做這賠本買賣呢!”
傅顯閉上了嘴。
這風流妩媚的美人替他診完了脈,就大大地打了個哈欠,伸手捋着自己的頭發,自顧自地爬上榻,鑽進被子去睡覺了。
傅顯仍靠坐在角落裏,一動不動,只是目光緩緩地凝注在了曲紅绡的身上。
她忽然又“噌”的一聲坐起來了,杏目圓睜,瞪着傅顯。
傅顯:“?”
曲紅绡道:“你過來。”
傅顯佁然不動。
曲紅绡板着臉道:“我已經想到要你做什麽了,你聽不聽?”
傅顯什麽也沒說。
他不知道這個滿肚子壞水的姑娘又在打什麽主意,卻無甚表示、也無甚排斥,掙紮着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跟前,垂眸瞧着她。
支使的一個野性難馴的男人如此聽話,曲紅绡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她半跪在榻上,忽然直起腰來,朝他溫柔一笑,她手上一抖,取出了一件黑衣來。
她輕輕環住了他的脖子,把這衣裳披在了傅顯身上。
這衣裳乃是鲛绡所制,遇水不濡,沅水畔本就潮濕多雨,傅顯身上的傷口還是盡量保持幹燥得好。這衣裳是謝問舟的,曲紅绡臨走之前,雁過拔毛,把能搜刮走的東西全帶走了,這不,就派上用場了。
曲紅绡低低地道:“你身上傷口多,地上潮得很,千萬注意。”
傅顯一怔,遲疑道:“你……”
曲紅绡卻不願和他多廢話了,她忽然伸出一只欺霜賽雪的手來,不輕不重地在他肩頭推了一把,然後“唰啦”一聲拉上了粗布帳子,悶笑道:“好啦!我要睡啦,你不準再看我啦!”
傅顯:“…………”
她說完這話之後,就再不管傅顯了,倒在榻上三秒入睡。倒是傅顯,重新坐回屋角之後,雙手抱劍,盯着合起的床帳子,久久未睡。
按理來說,金丹境界的修士已不太需要睡眠,只需運轉金丹,使得天地靈氣在體內運行大周天數周,渾身疲憊即可煙消雲散。
但或許是因為曲紅绡的肉身和靈魂其實是錯位的,她覺得頗為困倦,結結實實地睡了一覺,一直到第二天清早,枝頭的鳥兒叽叽喳喳,她這才悠悠轉醒。
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還揉了一把自己毛茸茸的腦袋,心滿意足地起身。
誰知拉開床帳子往屋角一看,傅顯居然并不在原地。
不僅如此,還有那件鲛绡黑衣,被他随随便便地搭在了竹椅之上,門開了一半,一陣帶着潮氣的風吹了進來,令那衣裳飄飄揚揚,空空蕩蕩。
曲紅绡伸了一半的懶腰忽然僵住。
等等……這家夥是走了麽?
曲紅绡惡狠狠地瞪着那件衣裳。
她與傅顯才認識了半天,當然不至于喜歡他喜歡得要死,只是傅顯現在對她來說就是一個會走動的解藥,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簡直恨不得把人家一天十二個時辰全把控起來,可才一晚,他居然……
曲紅绡從榻上跳了下來,沉着一張俏臉,四處走動。
然後她就聞到了一陣烤雞的香氣。
曲紅绡一怔,推門走出了屋外。
雨已經停了,屋外一片欲滴的清脆,陽光照射下來,使得青草與竹葉上的露珠被照出一片碎金,屋內仍有潮氣,此刻到屋子外頭來,倒是更舒服些。
傅顯坐在個草垛上,正在燒叫花雞。
他已重新把自己的黑衣裹好了,只是黑衣之上仍有不少裂口與血痕,黑皮劍鞘挂在腰間,頭發高高束起,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角,聽見屋內聲響,他不着痕跡地掃了曲紅绡一眼。
曲紅绡奇道:“你居然還會做飯……?”
瞧他這樣子,也不像啊。
傅顯連眉毛都沒擡,語氣淡淡:“慣常風餐露宿,生肉吃了會死。”
他少時生活在魔界大光明境的一片荒原之中,父早死、母瘋癫,根本沒人管他,築基之前,埋鍋造飯是最基本的生存能力。
曲紅绡“唔”了一聲,坐在了他旁邊,撐着腦袋瞧着傅顯把烤好的雞弄出來。
這村子裏的村民是忽然消失的,因此也留下了不少東西,幾只土雞一大清早就在村子裏探着頭散步,傅顯瞧見之後,非常無情地抓了一只,放血拔毛挖內髒一氣呵成。
他瞥了一眼曲紅绡,看到這人充滿暗示性的盯着他手裏的東西不放,面無表情地拆了個雞腿扔給她。
這美人就沖着他甜甜蜜蜜地笑了。
她忽然發現,這男人雖然看上去冷心冷情、殘忍酷烈,但實際上不僅沉穩、而且心細……甚至還有點賢惠。
比謝問舟那條狗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