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在看到龍人英奇慘無比的死相之後,沅水仙門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敢來找傅顯的麻煩了。

自然而然的,蛛絲陣也就沒有被維持下去的必要了。

第二天一早,曲紅绡起床之後,就神清氣爽地發現空中已經沒有那一片煩人的蛛絲了。

她和傅顯就打算即刻前往天山。

如何過去,也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天山遠在極北之地,與沅水相隔甚遠,在這個人可修仙的年代裏,距離并非不可跨越的天塹,曲紅绡初來乍到之時,為了找傅顯,以輕身功法全力趕路,花了三天時間,就從天山到了沅水。

但現在,他們卻沒法子用三天的時間再從沅水趕到天山。

因為傅顯的身上還帶毒。

即便有了水晶蘭,他體內的靈氣循環也至多三個小周天,絕不可能做到以功法全力前進。

而且一般來說,除卻十萬火急,也沒有修士會純用靈力功法來趕路,死費力氣!禦劍飛行這種事說來雖潇灑,真飛個十萬八千裏,旁人看你的眼神也跟二傻子差不多了。

凡間有馬、驢、騾子等畜力代步,修仙之士自然也有代步用的工具。

最常見的是各類法器寶車,可騰雲而起、駕霧而去,據說那平江郊外、虎丘山上,丁氏雍翠萬壽園中,便有一輛可稱之為至寶的寶車,名為追雲車,乃是上一個靈力循環時代留下的寶物,可日行萬裏。

但此種法器寶車,大都是有主的。

有主的意思不是說這寶車的物權流轉問題,而是說……頂級法器往往是權力與地位的象征,追雲車一出,天下就都知道,這是平江虎丘、雍翠萬壽園的大仙長來了。

曲紅绡與傅顯顯然沒工夫沖進這種級別的大仙宗之內去搶一輛飛車。

但若非此種日行萬裏的寶車,尋常飛車法器、靈鶴靈雁,還不如走水路。

沅水畔的洪江商鎮,之所以如此熱鬧,全因此處乃是西南水路的一個交通樞紐,五溪四通八達,商船絡繹不絕,這些商船之上,均有會禦水決的散修開路,速度絕不會慢。

他們二人便挑了其中一條商船,給了些錢,換了間艙房,一路出了五溪。

十日之後,商船靠岸,他們到了平江城。

這一趟船就到平江,給再多的錢,人家也不可能北上天山,好在平江比起沅水來說更加熱鬧富庶,來往商船更多,等個一兩日,就能繼續等到北上的商隊了。

那麽這兩日,自然是要住在平江了。

平江乃是紅塵中一等富貴風流之地,充滿了光輝、浮華、焚香、疊石。

“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說的正是這座城。①

此時正值四月,煙霞之下,煙柳畫橋,風簾翠幕②,四面荷塘之中,初開的荷葉輕輕搖曳,化作萬頃碧波,九曲橋欄卻是朱紅的。

曲紅绡正倚在這朱紅橋欄之上,漫不經心地瞧着眼前的美景,魂兒卻好似已飛走了。

她站在橋上看風景,卻不知橋上的自己也正是一副風景。

傅顯沒有上橋,他站在橋墩下的一處陰影裏,雙手抱劍,閉目養神。

他仍然裹着一身緊而粗糙的黑衣,頭上帶着個鬥笠,鬥笠投下的陰影,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線。

平江富庶,又是四通八達之地,修士遍地走,此地百姓實在見慣了這些以武入道的修士。

然而即便如此,也沒有幾個人敢去直視傅顯。

傅顯緩緩地睜開了雙眸,望向了曲紅绡。

清風送來荷葉的淡香,也吹起了她绲了撚金邊的翠袖,叮鈴一聲脆響,原是她的袖墜又與藏于袖中的手镯相擊。

平江富庶,在街上行走的女孩子們皆是頭臉齊整、釵環珠翠滿頭的,然則她的體态如蘭芝玉樹,姿容如花嬌柳媚,只是随随便便地往那裏一站,就好似已将那座九曲朱橋給照亮了。

許多人都在瞧着她,不忍把目光從她身上移走。

她卻像是完全沒注意到……或者完全不在意一般,一只手托着腮,倚在朱欄之上,神色頗為出神,又不知想到了什麽,長眉一蹙、面色微沉。

她不高興。

傅顯定定地盯着她。

只見曲紅绡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不知飛到何處的神魂也重新歸位,她伸手捋了一把自己的辮子,目光不自覺地被一個剛巧路過的貴女頭上的珠翠所吸引。

她瞧了人家一路,惹得那貴女用團扇遮面,不住地笑,曲紅绡也就忍不住笑了,頰邊又蕩漾出兩個似是盛了蜂蜜的酒窩。

從橋上下來時,她就看見傅顯正在瞧她。

曲紅绡歪了歪頭:“怎麽了?”

傅顯搖了搖頭,沉聲道:“走吧。”

曲紅绡就跟着他一塊兒走了。

修士不似凡人,築基之後,對人間的食水便沒了需要,金丹之後,睡眠也可不要,勞累之時,只需靜息吐納天地靈氣,在體內運行數個大周天,即可疲憊全消。

當然,假設此修士所在之地的靈氣極其稀薄,那就另當別論了。

平江地下有礦脈,城外八十裏處有礦山,天地靈氣充沛,并不存在上述問題。

唯一的問題是,傅顯是個中毒的,曲紅绡是個換芯的——感覺好像靈魂和肉|體融合的不是特別得勁。

所以他們都會累,必須要休息。

因此他們在城內一處客棧住下了。

這處客棧名叫悅來客棧,乃是整個平江城內數一數二的大客棧,要價并不便宜,然而傅顯随手就擲出一片金葉子,定了兩間相鄰的上房。

上房之內,還有溫度正好的洗澡水,水面之上,飄灑着片片花瓣。

修士身體潔淨,只因除塵訣學起來并不困難。

但曲紅绡還是喜歡洗澡,熱水不僅可以使人身體清潔,更可使身體放松。

她美美地洗了澡,用功法将長長的烏發烘到半幹,只系了一件輕薄的裏衣,大白天的,便上了榻,懶洋洋地窩起來了。

半夢半醒間,她聽見了傅顯的腳步聲,他正在一步步地往外走,也不知是要去哪裏。

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從來也沒有人能管得住的。

但曲紅绡有自信,只要他不親口告訴她要離開,就絕不會自己不告而別。

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又過了一會兒,忽然有人敲門。

曲紅绡道:“進來吧。”

四個少女魚貫而入。

她們一人手上捧着件輝藍色的寶衣、一人手上捧着條月影紗的石榴裙、一人捧着個匣子,還有一人,正嘻嘻笑着,瞧着曲紅绡。

曲紅绡一擡頭,那正嘻嘻笑着的杏眼少女便有些呆了,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姐姐生得好美貌。”

曲紅绡托腮笑道:“悅來客棧不僅送洗澡水,還送你這般嘴巴抹蜜的漂亮小姑娘?”

杏眼少女噗嗤一聲笑了,朝曲紅绡福了福身,道:“見過姑娘,我叫雁荷風,山塘街上的雁家布莊、荷風珠翠堂都是我家開的,那位姓傅的大爺買了許多東西來送給姑娘,姑娘此刻要試否?”

傅顯?

曲紅绡忍不住笑了,她抿着唇,輕輕地點了點頭。

四個小姑娘立刻動了起來,曲紅绡穿上輕薄的小衣,套上層層疊疊如煙似霧的月影紗裙。

雁荷風雙手一抖,抖出了那件碧綠與輝藍粼粼交織的寶衣,随着她手上的動作,此衣之上繡着的孔雀暗紋也隐隐浮動,流光溢彩,分外美麗。

曲紅绡本就愛穿好衣、喜好奢華,一瞧見這件漂亮衣裳,面上忍不住浮出笑意來。

雁荷風也忍不住笑了,她的笑容之中,更多是一種得到贊美之後的自信與得意。

這樣的衣裳,絕非凡品,雁家布莊并非大布莊,然而雁氏夫婦的獨生女雁荷風卻生來有靈根,可吐納天地靈氣,她擅長織作,以自身靈氣擺弄織機、穿針引線,這才叫雁家布莊在這偌大的平江城內,也打出了大名氣,甚至連雍翠萬壽園中大仙長的寶衣,也都由她穿針引線。

這件百翠寶衣,正是她的得意之作,也只有穿在如此豔光逼人的美人身上,才方能不蒙塵。

雁荷風不會梳複雜的發髻,于是在給曲紅绡穿好衣裳之後,她便指揮另外兩個擅梳頭的少女上前,給曲紅绡梳頭。

她的頭發如鴉羽一般漆黑而富有光澤、如海藻一般濃密而柔軟。

半刻終後,她的頭發已被绾成了雲朵兒一般的發鬓,微微斜着,不甚整齊,反倒是有幾分淩亂,好似她是剛剛堕于馬下的可憐女兒一般。

這便是堕馬髻。

她烏黑的發間,插着一把流光溢彩的金梳。

豔帶畫銀絡,寶梳金钿筐。③

曲紅绡瞧着鏡中人,不由一笑,随口問道:“這些東西,都是他親手挑的?”

雁荷風笑道:“可不是!姑娘不知道,傅大爺神色太冷,一進我們家店來,夥計還以為是來砸場子的,吓得連話都不敢說,誰知傅大爺擡手就是一疊金葉子,叫我們把店裏最好的東西都拿出來掌掌眼。”

少女們許是也發現了曲紅绡的脾氣很好,于是便一點兒不怕她的開始叽叽喳喳地說話了。

一個道:“誰知我們一連拿出了十幾件寶衣,他的眼睛都沒擡起來一下,不屑極了,似乎完全瞧不上!”

另一個道:“荷風姐姐沒法子,才把她寶貝得不得了的百翠寶衣拿出來呢!”

雁荷風看了一眼曲紅绡,忽然嘆道:“如今才知,那些衣裳的确都是俗物,全然配不上姑娘的。”

一個忽嘻嘻笑道:“傅大爺面冷,誰知心卻很細,不僅知道要送衣裳,還知道要送首飾,不僅知道要送首飾,甚至還知道要送我們這些會梳頭的人來呢!”

另一個道:“只是傅大爺這般有錢,為何不替自己也換一身好衣裳穿戴穿戴?”

曲紅绡瞧着她們叽叽喳喳,唇角含笑,并不做聲。

正在這時,門忽然“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傅顯立在門口,擡腳而入。

一瞬間,說話的聲音就都消失了,四個小姑娘捂着嘴吃吃笑着,風一樣的跑了。

這屋子很是精致,梳妝臺前,屋頂垂下一片新綠珍珠羅紗,木窗開了一線送入清風,碧紗飄飄。

傅顯沉默地擡頭,去看倚坐在鏡前的人。

然後,他的呼吸忽然停滞了一瞬。

——膩粉瓊妝透碧紗,雪休誇。金鳳搔頭墜鬓斜,發交加。④

作者有話說:

①:明·唐寅 《阊門即事》

②:取自柳永《望海潮》

③:唐·溫庭筠 《鴻胪寺有開元中錫宴堂樓臺池沼雅為勝絕荒涼…成四十韻》

④:唐·張泌《柳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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