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脫軌

白謹明沒笑,但皮膚感受到方曜指尖的溫度,心髒似乎不規律地跳了一下。

“方曜,”他沒忍住開口,“你對我很感興趣嗎?”

青年收回手,看表情似乎是想了想。

“對,很感興趣。”

“為什麽?”這是他這兩天最關心的問題。

方曜又思考了一會兒,但舞臺上突然傳出動靜。樂隊開始熱場了,室內兩邊的音箱發出聲浪振動,打斷了他們之間的談話。

演出一開始便沒有休息時間,場地內所有人都被卷進了音樂聲中,包括他們兩人。

第一首歌是用來炸場子的,白謹明看見原本擁擠的人群變成了洶湧的浪潮,人們舉着手在原地跳躍,忘情地推動着浪潮越來越激烈。

而他與方曜仿佛站在岸上,冷靜看着別人的熱鬧。

第一首歌結束之後,方曜取笑他:“白先生,你這樣是消耗不了體力的,回家之後還是睡不好。”

他似笑非笑看過去,“那你怎麽這麽冷靜?是因為帶過很多個前任來這裏,所以已經厭倦了嗎?”

然而青年認真地盯着他,有點疑惑地問:“那白先生的前任呢?你們曾經最常去哪裏約會?”

白謹明張了張嘴,最後緊緊閉上,抿着雙唇陷入沉默。他有些煩躁,身上卻沒帶煙。

臺上樂隊奏響一首慢歌,合成器浪潮風格,帶着上世紀八十年代老舊科幻的繁華頹靡,歌詞卻在責備愛人遙遠的身影。

他覺得方曜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帶他來這裏只是為了讓他也沉浸在失去個人理性的熱鬧之中,暴露出他遮掩已久的真實情緒。

突然間白謹明的手腕被握住,方曜拉着他轉身就走。

這人力氣很大,他也一下子掙脫不開,只好不耐煩問道:“要去哪兒?”

“喝酒。”

上了二樓,方曜要了兩杯金湯力,拉着他在角落處的沙發坐下。

“反正你也不愛和別人擠在一起,不如坐在這裏一邊喝酒一邊聽。”

白謹明很少和陌生人喝酒。

以前也因為公司的事情和別人喝過酒,要麽是在飯桌上,要麽是在晚宴上。可工作之餘,他讨厭任何需要喝酒的交際。

他紋絲不動,“我憑什麽要和你一起喝酒?”

“你怕我灌醉你啊?”方曜靠了過來,“我是正人君子,絕不做道德敗壞的事情。”

“……只有壞人和小人才會把這種話挂在嘴邊。”白謹明雖是這樣說,卻還是拿起了酒杯。

他又一次心想算了,反正金湯力度數也不高,不會喝醉。而且他的确想喝酒了,也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

慢悠悠地喝了幾口之後,方曜突然湊到他耳邊,在嘈雜的音樂聲裏說:“那裏有人親起來了。”

白謹明擡眼尋找了一圈,在樓下的角落裏看見了一對男女,男生從背後環抱着女生,在鼓點的間隙裏偶爾快速地接個吻。

“有礙觀瞻。”他冷冷評價道。

“可是你不覺得很應景嗎?”方曜說,“歌詞剛好在唱愛人,他們就是相愛的人。”

白謹明忽的轉頭,近距離對上青年那張臉,“難道你明白什麽是愛人?”

兩個人的話題突然轉移到哲學的探讨上,幸而方曜沒個正形,答道:“我認字的,白先生,愛人不就是字面意思嗎?”

或許是因為酒精開始在身體裏發揮作用,白謹明緊繃的思緒變得松弛起來,話匣子也打開了一些。

“你愛過人嗎,沒有吧?才二十一歲,就算談過幾次戀愛那也只是出于荷爾蒙的釋放,是青春帶給你的原始沖動。你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滋味,卻從沒擁有過愛,不是嗎?”

方曜的臉被帽檐遮擋了許多,在昏暗的燈光裏半明半暗,讓人看不清表情。

片刻後青年才開口:“你剛才不是問我為什麽會對你感興趣嗎?”

他挑了挑眉,“終于願意告訴我答案了?”

方曜聲音比之前低沉:“我從沒有喜歡過人,按照你的說法,自然也沒擁有過愛。沒有出于荷爾蒙的釋放談過戀愛,也沒有感受過青春帶給我的原始沖動。至于我為什麽會對你感興趣,白先生,我想或許你應該先教教我。”

白謹明莫名感受到了一絲危險,朝後靠在了沙發上,“教你什麽?”

青年将棒球帽脫下,那雙眼睛終于從陰影裏露了出來,冷靜而淩冽,如同毒蛇鎖定了獵物。

白謹明恍然間覺得,他此刻才看見了真正的方曜。

不是這段時日體貼入微的小孩,也不是在咖啡館幫他拿回項鏈的熱心學生,而是他們在酒吧門口第一次遇見時,那個冷漠孤傲的青年。

音樂切換到了下一首。

女主唱的聲音柔婉纏綿,氣氛也從上一首的失意走了出來,仿佛燈街雨夜。

方曜傾身上前,“當然是教我辨別什麽是荷爾蒙的釋放,什麽是原始沖動。”

距離太近了,白謹明無處可躲。但他依舊鎮定,慢條斯理地問:“我想你應該聽說過那些傳聞,以為我是個放蕩的人,但你可能要遺憾了,我不和別人亂搞。”

青年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下意識想憋住,但片刻後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笑着笑着倒在了他肩膀上。

“白先生,你這個人真的很有意思。”聲音卻透着冷意,“你一邊故作潇灑,一邊提防着靠近你的所有人,你不覺得自己很矛盾嗎?還有,你那麽留戀那枚戒指,卻又那麽抗拒別人提起過去,所以白先生,你究竟在躲避什麽?”

白謹明抿着唇不說話,方曜就靠在他肩膀上不離開了,甚至伸手隔着毛衣戳了戳他的肩窩。

“我不是好奇你的往事,我只是想讓你陪着我,聽歌也好吃飯也好,如果能給我講講故事就更好了。”

所以這是在耍賴還是在撒嬌?他品了品方曜故意示弱的語氣,覺得可能兩者都不是,方曜其實是在威脅,如果他不答應的話這個人很有可能會發瘋。

一向都只有白謹明發瘋的份,這會兒他身邊多了一個比他還愛演戲的瘋子,白謹明頭一次對別人感到無可奈何。

“你是不是有表演型人格啊?”白謹明忍耐着開口,“之前那些小意溫柔都是你裝出來的?”

方曜的聲音在他肩上悶悶響起:“那你是錯怪我了,我不想做的事情,不會強迫自己去做的。不像你,逼着自己不能笑不能哭,有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你不太想活了。”

殘忍而現實的話就這麽輕飄飄地被說了出來,白謹明僵住了,方曜看他竟然看得如此透徹。

他呆滞在沙發上,就連衣兜裏手機在震動都沒有察覺,還是方曜替他拿了出來,舉到他面前晃了晃。他猛地回神,發現又是陌生號碼。

方曜開口問:“是昨天給你打電話那個人嗎?”

昨天那通電話方曜果然聽到了。

太離譜了,他甚至開始覺得自己在做夢,不然為什麽一切都不受自己控制了。認識了才半個月的人,神奇地看穿了他的內心,還一連撞上了好幾次他想隐藏的不堪與秘密。

白謹明破罐破摔,“應該是吧。”

他沒預料到方曜竟把電話接了起來,放在耳邊。電話那頭的人說了一句什麽,青年冷冷答道:“他不在。”

片刻後眉頭漸漸皺起,方曜忍無可忍般沖着手機罵道:“他做什麽關你們屁事,有這閑工夫不如給自己相看一下骨灰盒款式,離他遠點。”

方曜挂斷電話之後,将手機扔到沙發上,帶着怒氣道:“這誰啊,怎麽比我還有病?”

白謹明愣愣地旁觀完青年行雲流水的操作,忽然被這句話逗笑,“你罵人挺在行啊?”

而方曜又一頭栽倒在他肩上,“沒力氣了,白先生給我講講故事吧。”

他心裏泛起一股悸動。

自從那件事情發生以後,他身邊不乏來安慰他的人,每個人眼裏話裏都是對他的同情。

但白謹明不需要同情。

一杯金湯力已經被他喝完,他又伸手去拿另外那杯。方曜沒怎麽喝,剩下的被他連着幾口往嘴裏灌,喝得又快又急。

“喝得這麽急,就算是金湯力也容易醉。”方曜提醒他,卻沒有阻攔。

白謹明将空酒杯放在桌上,把靠在他身上的青年推了起來,盯着那雙極其有壓迫力的眼睛,問道:“你同情我嗎?”

樓下樂隊換了一首歌,音符如水流動,似乎在唱着“鏽蝕森林裏枯落的晚霞”。

方曜沒有回答,拇指碾過白謹明被酒液浸染的唇,低聲喃喃:“枯落晚霞……你嘴唇現在的顏色。”

白謹明心髒一墜,突然間腦子就不太好使了。他看見方曜吻了下來,鬼使神差般,他擡手勾住對方後頸,迎了上去。

他抛棄了理智束縛,只覺得方曜的嘴唇很軟,而他在這個吻裏沒發現一絲同情。

美中不足的是,方曜的吻技過于青澀了。

他推開方曜,對方的手已經摟上了他的腰間,被迫中斷親吻之後很是不滿,讓他想起了得不到主人撫摸的小狗。

“荷爾蒙的釋放不能中斷,你過分了。”

白謹明情不自禁揉了揉小狗的頭發,帶着醉意輕聲道:“先回家。”

方曜說得對,即使度數再低的酒,喝急了也能讓人醉。白謹明覺得自己醉得無法自拔,醉得天旋地轉。

兩人都喝了酒,他的車也只能被留在live house附近,但方曜幾乎完全清醒,帶着他打車回到了小區。

一進電梯,白謹明便被再次吻住了。

他想起來那些暗中對他的監視,但并沒有停止,反而配合着更加放肆。看吧,看吧,就算被監視到這一幕又如何,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他被方曜單手抱着腰走出電梯,擡眼看見是自家的樓層時,理智又重新回來了一部分。

“去上面……別進我家。”

他聽見方曜輕笑了一聲,“白先生,這由得你嗎?”

這小兔崽子……現在連裝都不裝,直接現原形了。

他的手指被強制按在指紋鎖上,大門智能地打開了,還有一道機械語音不分場合地說歡迎主人回家。

白謹明暗暗罵了一聲,掙紮着要從方曜的懷裏下來。本以為這小子連室友都打不過,自然也打不過他,然而一動起手來,他才發現自己完全不是對方的對手。

兩人從玄關打到主卧,白謹明都掙紮累了,箍着他腰的那只手仍舊沒有絲毫松動。

“你連不會打架都是裝的……”他氣喘籲籲地被扔在床上,身體因為酒精而酸軟無力。

方曜站在床邊,将上衣一股腦全脫了。腹部上只有六塊流暢而分明的腹肌,并沒有一點傷,所謂的淤青更是不存在。

白謹明即使有些醉了,但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沒有出現幻覺,世界上沒有任何靈丹妙藥,能讓被打之後嚴重的淤傷在兩三天內就完全消失。

“啊,”方曜低頭看了看,“沒有傷更好,不影響你摸。”

他咬着後槽牙:“摸個屁……連這都騙我,你還有什麽是騙我的?”

方曜竟然真的停下來想了想,片刻後用不太确定的語氣回答道:“應該沒有了吧。”

應該?白謹明憎恨不懷好意的隐瞞和欺騙,他擡手在方曜臉上拍了拍,聲音很冷:“滾,我不做了。”

他嘗試着起身,卻被巨大的身軀重新撲倒,方曜又在他頸窩那裏蹭來蹭去,發絲掃過敏感的頸側。

“白先生,您得教教我。不僅要教我什麽是原始沖動,還得教我怎麽才能做個不撒謊的好學生。”方曜說着輕笑起來,似乎是被自己逗樂了。伸手将白謹明眼鏡取下,視線從他的眼睛一路下滑到嘴唇,又用手指碾了碾。

“您這裏很漂亮,現在又是幹枯的玫瑰色了。”

白謹明還想讓人滾,但下一瞬方曜就又親了上來,短短時間就從他這裏偷師學藝,吻技進步神速,将他吻得又失去了理智。

荷爾蒙的釋放,原始的沖動,在這間卧室裏如水汽般蒸騰,又化成雲雨落在兩人身上。氣溫逐漸升高,白謹明覺得自己被扔進了一池溫水裏,連呼吸都不由自己,眼前霧蒙蒙一片。

卻又仿佛做了一個五彩斑斓的夢,夢裏他是一團模糊不清的霧氣,卻被一條善于僞裝的毒蛇緊緊纏繞。他知道那條蛇很危險,稍有不慎就會一口咬在他身上,釋放出令他全身麻痹的毒液。

但他抗拒不了,只能任由毒舌親昵地将他越纏越緊。

大概是瘋了。

他在疲憊睡去之前,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從前絕對不會與一個相識不到半月的人發生親密關系。

但認識了方曜之後,一切都脫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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