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辰前夕(二)

“怎麽,”男人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牟寧天,嗤笑道:“尚家的飯就那麽好吃,讓你這麽輕易就忘了你的目的。”

“沒有,”牟寧天跪得筆直,“未曾忘記。”

男人半蹲着,打量了暈倒在地上的尚景山片刻,站起身時說:“倒是随了我那個妹妹,長得不錯。”

牟寧天沒說話,視線從旁邊的人身上掠過,眼神無波無瀾:“師傅,明日是他的生辰,尚家邀您去……”

“邀我我就去?”男人目光狠厲,“我曾說過,我去尚家之時,将是血洗尚家之日。”

跪在地上的牟寧天身形挺拔,一直沒有回話。

男人看着他,語氣裏帶着試探:“怎麽,朝夕相處,你們還真的生出來些兄弟情?”

“沒有。”牟寧天這樣說。

男人繼續說:“你對他們一家有沒有感情我不管。人麽,感情是一回事,但是身上的責任又是一回事,這個你明白吧。”

“明白的,”牟寧天回答說。

男人的視線落在牟寧天身上:“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我不會去,而你依舊是來了。”男人說着停頓了片刻,繼續道:“說你的目的。”

牟寧天微垂着眼眸,好似什麽都不入眼。聽見男人的話,他沉默了很久,開口時聲音很低:“師傅,當初你給我的、到底是什麽藥。”

男人無所謂道:“自然是解藥,不然他怎麽會痊愈的那麽快。”

再開口時牟寧天喉嚨梗了一下,他擡眼看向男人的方向,說:“他并沒有痊愈。”

聞言男人看向倒在地上的人,這是與他有着同源血脈的親人,是他疼愛了很多年的妹妹的孩子。

可是他卻一點該有的疼惜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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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所理解的痊愈是什麽意思,之前他已經快死了,現在活蹦亂跳的,怎麽不算,”男人笑道,“只要還有條命在,不就是值得慶幸的麽。”

牟寧天問道:“師傅,有沒有什麽辦法,讓他即便身邊沒有我也不會受影響。”

男人探究的視線落在跪的筆直的人身上,盯了他很久,說:“如果我說你們的命是被綁在一起的,想要分開的話就必須有一個人死,那你怎麽選。”

牟寧天眉頭極輕地蹙起,很快又恢複平靜。他說:“我生與我死,對我而言并無差別。”

不待男人再開口,牟寧天屈身抱起昏倒的尚景山,起身後說:“師傅,我先帶他回房間,等他醒了,我們便離開。”

男人從袖子裏拿出來一個漆黑透亮的小瓶子,丢到了尚景山的胸前,“這是你的藥。”

“謝師傅。”牟寧天颔首。

彼時遲域緊緊攥着陳墨的手腕坐在人家的屋頂,将兩人的對話聽的一字不漏,後來沉思片刻,肯定道:“這個人一定有問題。”

陳墨盯着自己的左手,說:“你這個手是多餘麽,不想要了麽。”

遲域低頭一看,眼神極其迷茫地眨了兩下,偏手還不松開,無辜地說:“禮尚往來,剛剛你也牽我了。”

陳墨掙了掙,一時間竟沒掙開。他皺着眉看向遲域,說:“你這麽用力做什麽。”

遲域可憐巴巴:“我恐高。”

恐XX高,剛剛輕輕一攀就上了人家的屋頂,還完好無暇地沖着下面的自己伸出手,怎麽看都不是恐高的模樣。

陳墨看着自己被攥着的手腕,冷聲說:“松開。”

“好吧,”遲域覺察到再不松開可能會有血光之災,立馬趁着某人還能言語溝通的時候見好就收。

被攥了許久的手腕泛着濕熱,袖口皺着,陳墨剛想捋一下袖口就再次被遲域抓住。

遲域:“我剛才拉你上來了,你現在得幫我下去。”

陳墨:“……”

話是這麽說,剛說完遲域就跳下去了,動作很輕,一點聲音也沒發出。

然後,他對着還在屋頂的陳墨張開了雙臂:“下來吧,我接着你。”

陳墨懶得理他,跳下去的那一瞬間卻被遲域托了下腰。借着遲域的力氣,他落在地上,一點力氣也不廢。

遲域湊近陳墨輕聲說:“你猜我身上有什麽。”

陳墨瞥了他一眼,徑直向正門口走去。

“你看,”遲域快步追上去,将手裏的東西晃在陳墨眼前,說:“系統辦事效率還是蠻高的,這麽快就給了我們一袋銀子。”

陳墨并不覺得這袋銀子有什麽用,即便他們再次回到了熙攘的集市上。

遲域托着錢袋看向四周,頗有一副纨绔子弟既視感。

路過一個客棧,遲域停下腳步,順便伸手夠了下陳墨的手腕,拽着人家不松手,迫使他也停下來。

“我請你住客棧,怎麽樣?”遲域大方地說。

“不需要,”陳墨掙開他的束縛,想要繼續往前走。

沒走兩步就再次被遲域拽住,“你累了,需要休息,”陳墨聽見這麽一句,接着就被拽進了客棧。

結果遲域說的大方,進去竟然就要一間房。

小二看着這兩個人的衣着外貌,怎麽看怎麽也是富家公子,結果兩個富家公子擠一間房。

陳墨在後面說:“兩間。”

遲域在前面沖店小二笑着,說:“我付錢,一間。”

所以兩個人被帶進了一間房,剛關上門,遲域就解釋道:“你休息,我在窗邊盯着,牟寧天和尚景山走的時候我們也回去。”

陳墨看着窄小的床,顯然是對上次和遲域躺在一張床上心存芥蒂。

半晌,遲域敗下陣來,他說:“你休息吧,我再開一間房。”說完就推開門走了。

陳墨對于他的這個轉換還有點不習慣。紙糊的窗戶上映着的人影逐漸消失,陳墨回過神來,動了動發酸的膝蓋,側身躺在了床上。

然而遲域并沒有乖乖地再去開一間房,他獨自去了集市上,找到了最初看了很久的發簪那裏。

守着攤子的是個大娘,見到遲域朝這邊走來,大娘熱情道:“給心上人買個發簪吧,三千青絲為君獨挽,送給心上人,她一定會很喜歡的。”

遲域細細看過每一支,最終視線落在極為樸素的木簪上。他拿起木簪,說:“就這支。”

大娘并沒有誇贊遲域“公子好眼光”,相反,他看見遲域拿着的素簪子皺起了眉,嗔怪道:“公子真是不懂女兒家的心思,這般素淨普通,定然不受喜歡。”

遲域沒有絲毫被冒犯的愠怒,他依舊拿着木簪,兩只手比劃了一下,說:“那依大娘看,這木簪給男人戴呢?”

“原是買給公子自己的,我這老嘴話太多了,公子別介意,”大娘連忙說道,“這木簪給男兒戴的話再合适不過了。”

“好,”遲域大方地拿出一錠銀子遞給大娘,說:“有緣的話,我會再來買的。”

回客棧的路上,遲域路過一間茶館,偶然聽見兩個人的議論。

“你剛才看見沒,牟家的那個孩子領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回了他們家。”

“那孩子我知道,叫牟寧天,他能領着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回家?這麽多年,我就沒見他有過朋友。”

“那就稀罕了,我還覺得得有一段時間沒有看見他了。”

“你這樣一說好像是,我也好像有段時間沒見他了。”

“話說這牟玄也是夠耐得住的,這麽大的宅子,就他和他兒子兩個人,也不嫌空曠。”

“那牟玄也奇怪,平時沒見他出過門,偶爾出來一次,見誰也不理。”

“算了,牟玄也是個可憐人。”

……

牟氏祖上是在宮裏做差,曾輔佐了兩代君王,告老還鄉的時候君王賜府邸一座,良田數百畝。

而他們口中的空曠的宅子,就是祖上留下來,君王賜予的。

歷經幾代人的更疊,如今裏面只有牟玄和牟寧天兩個人。

确實是空曠,偌大的府邸,但凡再多幾個人,就得是大房二房争寵,幾個孩子争奪家業的場景。

本來還是有一個奶娘和一個管家的,但那都是牟寧天小時候的事情了。就好像忽然的一天,奶娘和管家都走了,宅子裏只剩了他和牟玄兩個人。

歷經數年,這處宅子終于有了第三個人的踏入——尚家小少爺。

卻不待他四處張望一番,先被人打暈了。

牟寧天抱着尚景山回了房間,将他平放在床榻上。後垂眸看了他片刻,彎腰替他整理了衣服。

尚景山買的糖畫一直沒舍得吃,路上太陽高照,糖畫一點點化掉了,些許糖漬粘在了他的衣襟。

牟寧天的指腹掠過那處,起身時指尖一片黏膩。

偏他還離不得,只能一直在旁邊守着這人。

尚景山醒得很快,大概是因為認床,察覺到床不舒服的那瞬間他暈暈乎乎地睜開眼睛,入目是陌生的環境,他騰地坐起身。

直到看見旁邊的人影,即便視線還不太清明,那瞬間他依舊放下心來。

平緩了片刻,尚景山問道:“我怎麽睡着了?”

牟寧天:“不知道。”

“哦,”尚景山沒有絲毫懷疑,他又看向這間屋子,好奇道:“這是你的房間?”

“嗯,”牟寧天淡淡道。

尚景山眼睛轉來轉去,看着這簡陋的擺置,說:“我記得母親說過,她家不窮的呀。”

牟寧天沒理他,說:“醒了就走吧。”

“走哪裏?”

“回山莊。”

尚景山:“???”

“你在說什麽,我剛來,我還沒見到那個人呢,就讓我回去?”尚景山不可置信道。

“我父親不在,”牟寧天說。

“我不信,是不是他不想見我,肯定是,他在哪,我要找他理論,”尚景山風風火火地下了床,鞋都沒穿就往門外走,剛走幾步就頓住了——他不能遠離牟寧天。

牟寧天看向他,重複說:“我父親不在。”

“好吧,”小少爺從善如流,老老實實坐回床上穿鞋。

牟寧天看着他的動作,等他穿好後說:“走吧。”

尚景山沒動,他拍了拍床,說:“這床這麽硬,你一直都這樣睡嗎,那你晚上怎麽能睡得好。”

牟寧天:“我不覺得硬。”

“騙人,”尚景山撇着嘴說,“怎麽可能不覺得硬。”話音剛落,他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起身湊到牟寧天旁邊,說:“你悄悄告訴我,是不是你父親他虐待你?”

牟寧天沒說話。

尚景山貼心地以為他這是默認了,搭上他的肩說:“沒關系,以後你和我在一起,沒人敢虐待你了。”

牟寧天将尚景山的胳膊丢下去,垂下手時指尖還帶着糖的黏膩。他搓了搓,面無表情地說:“走了。”

尚景山不得不跟上。

出了房間,尚景山得以四處看看,但是眼看着牟寧天要将他帶出去,他連忙拉住牟寧天,雙手環着人家的胳膊,好聲好氣地說:“你帶我轉轉這裏嘛,很快就能轉完,我想看看。”

牟寧天被他磨得敗下陣來,遠遠地看了眼師傅緊閉的房門,将尚景山帶去了後院。

後院有一大片花,深紅色的花瓣争相綻放,彌漫着若有若無的香氣。

尚景山剛想蹲下身仔細地瞧瞧,就被牟寧天托着胳膊肘拽起來了。

“幹嘛,”尚景山不滿道。

“該走了,”牟寧天說。

尚景山擰着眉質問他:“我就想看看你長大的地方,你怎麽這麽小氣!”

牟寧天的心極輕地被扯了一下,面上卻沒有任何表情,“該走了。”

“好吧,”尚景山見說不動他,氣鼓鼓地先往前走了。

此時的遲域還剛從集市離開,帶着木簪,還有各種糕點。

陳墨睡眠很淺,他本以為醒來後一定會看見房間裏的遲域,甚至他都想好要說什麽樣的話了。

可是卻沒有。

當他看着空無一人的房間時,他很難形容那種感受。

好像并不是輕松。

至于是別的什麽,他也不知道。

門外投映着若有若無的影子,陳墨去打開門,看見門外的遲域。

遲域兩手都拎着糕點,看見他,立馬委屈道:“剛才把銀子花完了,沒錢再開一間房了。”

陳墨覺得他說不出來“你可以進來”這樣的話,他想了很久,說:“買這些做什麽。”

“給你吃,”遲域擠進門,将糕點上的細繩解開,說:“聽說這是這條街上最好吃的一家糕點,你快嘗嘗。”

陳墨看着他的動作,說:“我不愛吃。”

遲域跟沒聽見似的,毫不在意,說:“你吃幾塊,墊墊肚子。”

趁着陳墨坐下的時間,遲域繞到他身後,說:“別動,你頭發亂了。”

說着,他将陳墨發間本就有的玉簪取掉,換上了自己買的木簪。

陳墨對這個毫無察覺,他也不知道頭發是固定程序,只以為是真的亂了。只是在最後出房間的時候他無意間瞥到了那支被随意丢棄的玉簪。

他落在遲域身後,擡手碰了碰發間的木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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