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生辰前夕(五)
尚景山累壞了,回到房間後徑直撲到床上,閉着眼睛含糊不清道:“我太困了,不想動,要不你讓人把浴桶搬進房間裏來,你洗着,我先睡了。”
尚景山現在之所以能無比自然地說出這些話,一定是之前這些事情經歷多了,經歷多了也就麻了……
他離開牟寧天十尺以外就會瞬間乏力頭暈,很快就不省人事。所以除了他自己作的幾次,牟寧天是一步都不離開他。偶爾去趟人多的地方,他還會被牟寧天緊緊牽着手,一刻都不松開。
最初的時候他是很排斥的,排斥這種沒有距離的感覺,也排斥牟寧天這個哥。
因為沒有距離,他在牟寧天面前簡直是沒有隐私,絲毫都沒有!
每天從睜眼到閉眼,以他為圓心,十尺為半徑的範圍裏,一定有牟寧天的存在。
吃、喝、拉、撒……
有牟寧天在身邊之後的第一次去茅房、第一次沐浴、第一次換衣服,對尚景山來說都是煎熬。
可能因為小少爺從小被寵着長大,沒吃過苦沒受過罪,也練就了一副頗愛面子的性格。
最初的時候他要臉,不好意思讓牟寧天跟着他去茅房。可是實在是太憋,忍到他都快炸掉了,才開口看向旁邊的人,說:“我要去茅房。”
牟寧天沒有一點異樣的反應,起身道:“走。”
尚景山扭捏地跟着人家身後,臨到的時候連忙叫住人家:“你就在這裏等着吧!不用再走近了!”
牟寧天“嗯”了一聲,轉過身背對着茅房。
許久之後尚景山才出來,帶着潮紅的耳畔快步超過他,說:“走吧。”
這是第一次去茅房。
第二次的時候尚景山不信邪,大清早的,趁着牟寧天似乎還沒醒,小少爺自己悄咪咪開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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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兩步,忽然覺得頭暈。又走了散步,忽然覺得沒力氣了。後來有沒有再走,他不記得了。
只記得睜開眼睛時映入眼簾的是牟寧天冷淡的表情。旁邊還有兩個仆人慌慌張張,“少爺你這是?”
尚景山茫然地眨了眨眼:“我怎麽?”
仆人:“我們剛才路過,看見你倒在這裏,連忙去喊了牟公子來。”
尚景山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是想要靠自己去茅房的。
面對着三個人的注視,尚景山試圖自己爬起來,卻還是有些乏力。
見狀牟寧天什麽話都沒說,俯身将他打橫抱了起來,随後往房間走去。
“等、等下,”尚景山忽然開口。
牟寧天停下步子,垂眼看着懷裏的人。
“我……我,”小少爺結巴了片刻,最終還是破罐子破摔,他紅着臉閉着眼說:“送我去茅房!”
冷淡如牟寧天,在那一刻也有點沒控制住,以至于回到房間後他的嘴角都是微微揚起的。
但是尚景山感覺不到,他只覺得這冗長的生命,毫無盼頭……
除了去茅房,沐浴也是他們的一大難題。
一整天尚景山臉上的血色都頑固着不曾褪去,沐浴的時候更甚。他邊脫衣服邊盯着牟寧天,嘴裏還絮絮叨:“你別轉身啊,你可別轉身啊。”
嬷嬷在外面聽的直笑,不大不小的揶揄聲傳到房間裏:“哎呦,我們家小少爺從小就是個愛面子的,都是男孩子,看見了也不礙事。”
尚景山憋着一口氣,吼道:“不行!”
一刻鐘後,小少爺帶着紅透的臉和滿身的蒸汽走到牟寧天身邊,說:“我在這等你,你去洗。”
除了去茅房和沐浴之外,換衣服相對來說要好很多。
最初的尚景山真的不信邪,一次一次地偷摸離開牟寧天身邊,最終的下場如出一轍。
直到有次被牟夫人親眼撞見,尚景山醒來對上牟夫人哭紅的雙眼,這樣幼稚的事情才作罷。
後來找了個機會,尚景山讓管家在山莊裏所有的茅廁周圍都劃上标記——十尺的标記。
這樣每次不論是誰去,另一個都會牢牢穩穩的站在十尺标記處,絕不近或者遠一毫。
尚老爺又讓人收拾出一間柴房,打掃幹淨後往房間中央隔了塊板,只留一人穿過的距離,兩邊一邊一個浴桶。
時間長了,他們也就習慣了。
之前尚景山扭捏的,在意的那些,早就在近一年的相處中一點點消失了。
而現在,他很久都沒聽見牟寧天的回答,便睜開眼睛,看見牟寧天倒了碗水,咕咚幾口喝了進去。
尚景山又閉上了眼睛,翻了個身沖着裏側說:“反正我也是睡覺,你要是不想把浴桶搬進來,你可以自己去洗,你走了我還能睡着得更快。”
牟寧天走過去,碰了碰他,輕聲說:“去沐浴,我背你去?”
尚景山瞬間睜開了眼睛,轉身坐起來的動作一氣呵成,完全看不出剛才的疲倦。
他狐疑地盯着牟寧天:“你怕不是回來的路上被哪個鬼附身了吧,怎麽能說出來這話?”
牟寧天一臉木然地盯着他,剛剛溫柔的語氣蕩然無存:“快起來。”
尚景山也知道跑了這麽一天應該沐浴的,再加上他沒那麽大的把握能說服他這個哥,索性起身跟着他去了。
短短幾步路,尚景山打了三個哈欠,淚眼惺忪地看着牟寧天的背影,嘀咕道:“你還不如被鬼附身呢。”
浴桶很快被灌滿,尚景山迅速脫掉衣服鑽了進去,發出一聲極舒服的聲音。
牟寧天隔着層板聽見傳來的聲音,低頭笑了笑。
以往每次都是牟寧天等着尚景山,尚景山總是得磨蹭很久。
這次卻意外的反常,尚景山很快就好了。牟寧天聽見衣物摩擦的窸窣動靜,緊接着聽見尚景山的聲音:“我在外面等你,這裏有點太悶了。”
“好,”牟寧天答道。
尚景山站在門外,看見遠處有有個身影,便喊道:“你們兩個,過來一下。”
被叫住的兩個人影瞬間頓住。
尚景山重複喊道:“就是你們,過來。”
于是兩個人影低着頭走了過來。
等到近些了,尚景山才看出來是兩個丫鬟。
而這兩個丫鬟也不是別人,正是剛從遲域房間裏出來的章淺和徐霜。
她們在小少爺面前站定了,都埋着頭。
尚景山一臉納悶,琢磨着自己平時也不兇啊,也沒有打罵過任何人,怎麽這兩個人怕自己怕成這樣。
“你倆擡頭呀,”尚景山說。
章淺和徐霜緩緩擡起了頭。
尚景山看着她們臉生,但也顧不上那麽多,悄聲說道:“你們快去幫我把管家叫來。”
“啊?”兩個女孩子一臉懵,這大晚上的,她們怎麽知道去哪裏找管家。
不過尚景山聲音又低,又要找管家,一定是有原因的,她們也跟着壓低了聲音,問:“管家住在哪裏?”
尚景山:“……”
思索片刻,尚景山摸出一直藏在身上的那朵紅花,想着讓她們白天抽時間帶給管家,“你們幫我……”
還不待他交代完,身後的門忽然被打開,尚景山心一驚,立馬将手裏已經垂敗的花塞進了不知道誰的手裏,轉身看着牟寧天笑。
“你挺快啊,”尚景山笑道。
“嗯,”牟寧天的視線落在他身後的兩個丫鬟身上,無聲地詢問他在做什麽。
“哦,”尚景山回頭朝着兩個丫鬟笑了笑,說:“她們啊,她們是我母親旁邊的丫鬟,我擔心今天我母親會因為想到父親傷懷,便把她們叫過來問問。”
“嗯,”牟寧天便朝着他身後的兩個人問道:“姑母今日怎麽樣?”
被問的兩個人傻眼了,她們怎麽知道?!
章淺努力回想着曾追過的古裝劇,回憶裏面的丫鬟都是如何回答的,卻腦子空空,一句也想不出來。
徐霜餘光看見章淺攥緊了的手,腦子一閃,胡謅道:“夫人這一天大抵上是難熬的,卻還是一直在寬慰着我們這些個下人,好在我們挂記着夫人,竟瞧見了夫人偷偷哭,若不是今日我這位妹妹會唱曲兒哄夫人開心,夫人怕是要一人暗自傷神了。”
章淺:“……”
尚景山:“……”
牟寧天:“……”
三個人長久地無聲。
半晌,尚景山平白咽了口空氣,看着徐霜說:“這樣啊。”說完又看着章淺,感嘆道:“你會唱曲兒啊,那、多謝你了。”
章淺僵硬地笑着,一句客套的話也不會說,只能一直搖着頭。
徐霜見狀又說:“少爺這樣說,與奴家生疏了不是。”
神特麽奴家。
這話一出,尚景山和牟寧天臉上多少都現出幾絲茫然。
章淺強忍着笑意,伸手拽了徐霜一把,讓她收斂點,又擔心她再次語出驚人,連忙說道:“那我們就先退下了。”
尚景山點了點頭。
等到這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後,尚景山才轉身看向牟寧天,說:“她們說話,可真是……”
牟寧天沒任何反應,看着尚景山的眼神卻不善。
本就是晚上,他們說話只能借着房間裏透出來的光。牟寧天又是背光而立,臉上的表情和眼神都不太能看清楚。
偏偏尚景山就從這烏漆墨黑的視線中捕捉到了一個質問。
他心一驚,連忙解釋:“我這都是第一次見她們,我真沒嫖過!”
這個解釋持續到他們回房間,尚景山還在喋喋不休地證明着自己的清白:“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倒是回句話呀。”
終于到了敞亮的房間裏,牟寧天又一直沒話,尚景山注視着牟寧天的表情,為了不被蒙上什麽莫須有的冤名,他心一橫,擡手發誓道:“你來了之後和我形影不離,沒來之前我更沒多看過任何一個女孩子一眼,我還是處子之身呢!”
話音剛落他就後悔了。
所以他到底為什麽要解釋到這個程度。
管他信啥呢,跟自己有什麽關系。
尚景山的腦海裏反反複複地滾動着這幾個問題,他沒想明白這幾個問題的答案,但是毋庸置疑的是,這句話确實讓牟寧天相信了。
因為他這個哥,每天習慣性地僵着臉,此刻嘴角卻是控制不住的笑意。
可是小少爺快要羞死了……
“睡吧,”尚景山紅着臉說,說完立馬躺到了床上,外衫沒脫,只脫了鞋,側身看着裏面。
本想等着牟寧天睡了他再起來脫掉,結果他又記挂着不知道塞進誰手裏的那朵花,擔心那兩個看起來不是很聰明的丫鬟不懂他的意思随手丢掉。這樣擔心着就給睡着了。
迷糊間他感覺自己被翻過身,然後衣物被褪去。
他知道是牟寧天,所以也懶得睜開眼睛看,任他擺弄了。待外衫褪去,本以為牟寧天也回他自己的床了,結果自己的指尖被輕輕揉搓了一下。
尚景山蜷起手指,輕哼了兩聲,那覆着指尖的感覺才消失。
當時走掉的章淺和徐霜找了個沒人的角落,然後看着對方,視線一對,便笑得控制不住。
章淺蹲下身靠着柱子,緩了好久才擡起頭,看着徐霜,比劃出一個大拇指:“你行!”
徐霜靠在她對面的柱子上,說:“我當時瞄見你攥着拳頭,表情很為難的樣子,忽然就想到了這話,就發揮出來了。”
章淺:“你發揮得很好,成功讓別人以為你和尚景山有奸情。”
徐霜:“就最後一句沒發揮好,腦子短路了當時。”
笑夠了她們終于想起來似乎尚景山是有事情要找她們的。
章淺攤開左手,掌心赫然一朵被□□得慘不忍睹的紅花。
“這是什麽?”章淺疑惑道。
“尚景山給你的?”
“就當時、”章淺回憶着,“好像是牟寧天出來的那瞬間他塞進我手裏的。”
“他是什麽意思?”徐霜說。
章淺看着手心的花:“他好像是說了讓我們幫他,幫他什麽就沒來得及說。”
徐霜:“是不是要我們把這個給管家,他問管家住在哪裏。”
“對!”章淺肯定道,“不過他還要瞞着牟寧天,看來這事情肯定不簡單。”
兩個人看着章淺手心的紅花,似乎是被章淺的體溫影響,這花已經看不出任何最初絢爛的樣子,腐敗殘缺,紅色的汁液印在她的掌心,像血液一樣。
看着看着,忽然像是章淺的掌心開出了這麽一朵花。
徐霜移開視線,說:“我們先去找遲域陳墨他們吧,先把這件事告訴他們一聲。”
“好。”
摸黑找到後,她們看着已經暗了的房間,猶豫了幾秒,還是輕輕叩響了門。
門被打開,章淺和徐霜立刻鑽了進去,“有件事情要告訴你們,有燈嗎?”
陳墨燃起油燈,房間瞬間亮起。
“剛剛尚景山背着牟寧天給了我們一朵花,讓我們帶給管家,我們覺得不對勁,先來告訴你們一聲,”章淺說着攤開左手,卻呆在原地——
那朵紅花不見了!
不僅紅花,連帶着極似血液的汁水也全部消掉。無影無蹤,像是根本沒出現過一樣。
遲域和陳墨盯着她的掌心,卻不見任何花的痕跡。
章淺呆滞了很久,後來使勁搓着左手手心,喃喃道:“那朵花呢?”
徐霜也傻在原地,看着章淺将手心搓得通紅,她連忙上前制止,對着遲域和陳墨解釋道:“剛剛她手心真的有一朵紅花!”
“我們信,”陳墨說。
章淺還在搓着手心,遲域握住了她的手腕,輕聲說:“可能這個世界對于我們還不太健全,有些東西落在我們手裏會消失,不怕,沒關系。”
“是這樣嗎?”章淺擡眼問道,“可是……真的剛剛就在我手心的,怎麽會不見呢。”
遲域說:“是真的,我今天也是這樣,路上摘了一朵花,還沒回到這裏就消失了。”
章淺愣愣地點着頭,即便徐霜一直在摟着她的肩,卻還是覺得一陣詭異。
陳墨的視線從她手心處移開,說:“今晚你們在這裏睡吧,我們出去。”
徐霜連忙說:“不用,我們回去就行。”
遲域和陳墨沒有給她們推辭的機會,徑直走向了門口,臨出門前,遲域說:“不用怕,我們就在外面。”
徐霜擔憂地看着有些失魂的章淺,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