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生辰
幾近子時,中元節已經過了。
遲域看向陳墨,視線裏只有他流暢的側臉輪廓。
看了半晌,遲域移開視線,仰靠着屋頂的磚瓦,問:“硌嗎?”
陳墨沒回答這個問題,他看着籠着一層薄薄的霧氣的月亮,輕聲說:“你剛剛聞見了麽?”
“嗯,”遲域說,“和牟寧天尚景山身上的香氣很像。”
“看來就是牟家後院的那一片花,”陳墨說,“我明天再去一次牟家。”
“你明天?”遲域重複道,“你的意思是你自己去,不帶我?”
這話一聽有種像是在撒嬌的感覺,不知為何,陳墨沒能再冷漠地回話。許是這一晚無起源的思念,又可能是他無意間的轉頭,看見了遲域脖頸處的包紮。
陳墨低低地“嗯”了一聲,後又繼續道:“你養傷吧。”
遲域擡手碰了碰自己的脖頸,輕笑着看陳墨,說:“你這是,關心我啊。”
對着讓自己受傷的人确認這人是不是在關心自己,遲域的腦回路可能多少有點……奇特。
這晚的陳墨态度一直沒能硬起來,他聲音很低,被虛無的情緒帶動着,又透着些啞:“我大概知道你是沒有惡意的,只是我不習慣和別人走的近。”
他只說了這些,卻讓人覺得好像沒說完,應該還有下文似的。
陳墨原是想要再次警告遲域離自己遠點的,卻沒說出來
他對遲域一直冷淡,甚至以最尖銳的刀刃劃傷過他。
他不知道,如果再次讓遲域遠離他,是不是真的就如他所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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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瞬間他忽然就不想說了。
于是他生硬地轉了個話題——“你為什麽換了我的簪子?”
聞言遲域一愣,蹩腳的謊話随口就來:“來了這個年代,自然要換上些這個年代的東西,不然不是白來了麽。”
陳墨:“……”
那你換你自己的啊,換人家的幹嘛。
陳墨沒再理他,阖上了眼。
遲域半晌都沒聽到身邊人的回答,轉頭看時,這人已經睡沉了。
天色已不是漆黑,夜晚透着深藍,遲域細細地看着身邊人的輪廓,後來擡手輕輕碰了下他的眼睛。
他們躺在灰白的月光與黑藍的夜色中,遲域似是對着身邊睡着的人低聲說了一句什麽,不知哪裏竄出來一只小貓,發出“嗚咽”的聲音,将遲域的那聲低語蓋了下去。
辰時天色轉亮,山莊逐漸有了聲響,仆人來往在小路中,陳墨睜開眼睛的瞬間有些不太适應,手背覆在眼上。
眼睛适應光亮後陳墨坐起身,又止在原地。
身邊的遲域挨他很近,兩個人的肩側緊緊挨着,遲域閉着眼睛,嘴角還帶着笑意。
很明顯地在裝睡。
陳墨看着他,沒好氣道:“遲域,起來。”
“嗯?”遲域這才悠悠然睜開眼睛,沒一點剛醒的懵然,眼神清明。
他裝作不經意的樣子低頭看了看這人被自己壓住的發尾,起身道:“抱歉,我下次注意。”
下面正好有三個仆人路過,聽見不知何處的聲音,疑惑了半晌,身子探出走廊半截才看到在屋頂睡了一晚的兩個人。
這下三個仆人詫異了。
“你倆怎麽在屋頂啊?”熟悉的聲音傳來,遲域陳墨向下看去,是他們的隊友——許留、方遠、賀卯。
遲域朝下面解釋道:“我們賞月來着。”
許留瞪大了眼睛,憤憤道:“我們起這麽早,被指使去劈柴做飯,你們竟然還賞月?!”
方遠則沒那麽大的怨氣,聲音也不大,只有賀卯和許留能聽到:“中秋節賞月很正常,中元節賞月……”
言外之意,這是兩個奇葩。
許留暗罵道:“奇葩!”剛罵完迎面看見管家走了過來,三個人連忙低下頭離開了。
遲域伸了個懶腰,對着身邊的人說:“咱們下去吧?”
陳墨忽地想起來上次一樣的場景,甚至是比現在還要低的屋檐,他跳下去的時候被遲域托住了腰。
那一瞬他們貼的極近。
陳墨向來不和別人有接觸,他有自己的安全距離,從不讓別人靠近。
覆手、攬腰這些都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遲域太多次越過了他的安全距離。
可是每一次,他似乎都沒有那麽不能接受。
遲域看着他出神的樣子,問:“在想什麽?”
陳墨回過神來,站起身遠離了他兩步。
這剛一站起身,就聽見下面傳來驚呼。
嬷嬷帶着四個丫鬟經過,忽然看向屋頂上身形颀長的兩個男人,吓了一跳,連忙走過去看着他倆。
“兩位公子怎麽好端端地爬到屋頂了呢,”嬷嬷四處看着,沒看見有木梯,連忙對着身後的兩個丫鬟說:“快去把木梯搬來。”
“不用勞煩,”遲域說,“我們在這裏還有事情。”
“是嗎,”嬷嬷将信将疑,又急着去找夫人,便匆匆離開了。
到了夫人那嬷嬷還是不放心,随口喚了個小厮,讓他去往那邊放了個木梯。
遲域沒注意到聲響,眼看着山莊裏來往的人越來越多,他朝陳墨說:“下去吧,我接着你。”
陳墨掃了他一眼,說:“不用。”
遲域打诨:“像上次一樣。”
陳墨說:“你跳下去吧,我走木梯。”
順着他的視線,遲域看見擺在一旁的木梯,又看見剛擺好木梯離開的小厮,眼中多少是帶了點“殺意”。
他們在門外站了很久,門才被打開,章淺頂着疲憊的雙眼和烏黑的眼底,推開門看見他們,嘴角向下一撇,眼淚下一秒就掉下來了。
徐霜一把将章淺拉回房間,看着門外的遲域和陳墨,說:“咱們還是在房間說吧。”
章淺的眼淚一顆一顆地掉,右手不停地摳弄着她的左手手心,聲音委屈極了:“我昨晚夢見我中毒了……”
“假的,”遲域就像是在哄妹妹似的,柔聲說:“我問系統了,系統說是因為這個世界,我們不屬于這個世界,所以帶不走任何東西,就像那朵花,落在我們手裏确實是會消失不見。”
“真的嗎?”章淺遲疑道。
“真的,”遲域說,“不信你問系統。”
章淺輕聲喊道:“系統?”
系統随後應聲:“我在。”
“剛剛他說的,是真的嗎?”章淺問道。
“是的。”剛剛遭受了兩位大佬威脅的系統回答道。
“看吧,別擔心了,”徐霜本想給章淺擦擦眼淚,奈何全身上下找不出來一張紙,只能徒手抹了抹她的眼淚。擦完眼淚後她想了想,又在人家章淺的衣服上蹭了蹭。
章淺這才松了口氣。
“可是那花是尚景山讓交給管家的,現在找不到了,怎麽給啊,”章淺才想起來這回事,愁苦道,“我到底是做了什麽孽,怎麽就進了這麽個破系統。”
系統:“……”
花不見了的事情尚景山不知情,他甚至還沒有睡醒。
直到房間被叩響,嬷嬷的聲音傳來:“少爺,夫人找你呢。”
門被打開,牟寧天看見嬷嬷端着的漆盤上面工整的衣服,了然道:“給我吧。”
聽見門又被關上的聲音,尚景山這才睜開眼睛,看見牟寧天将衣服放在自己床前,又閉上了眼睛,懶懶道:“今日可是我生辰,你可有話要對我講?”
“祝你,長命百歲。”牟寧天說。
依舊死在床上的尚景山聞言很久都沒有動,只是眼睫一直在輕輕顫動。後來他依舊閉着眼睛,說:“那你也得長命百歲,沒有你,我去哪裏長命百歲。”
房間內一時無話。
很奇怪,兩個弱冠都不及的人在互相讓對方長命百歲,還都說的那麽認真。
牟寧天走過去輕碰了碰他,說:“穿衣服了,姑母在等你。”
尚景山這才起身換衣服。
換好衣服後尚景山忽然問道:“要是我一直這樣,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
牟寧天垂着眼眸:“你不會一直這樣的。”
“那我要是好了,你就走了嗎?”
牟寧天轉身過去打開門,說:“姑母在等你。”
尚景山定定地看着他,一直沒能等到那句回答,索性笑了笑說:“那去我母親的院子吧。”
牟夫人正在刺繡,聽見尚景山的聲音,起身朝外望去。
“母親!”尚景山快走過去撲到牟夫人懷裏,說:“今天好熱鬧呀。”
牟夫人拍拍他的背,說:“你祖父疼你,邀了鎮上很多人來陪你一起過生辰呢。”
尚景山嘀咕道:“年年這樣,還不如就一家人一起吃頓飯呢。”
牟夫人問道:“山兒,你說什麽?”
“沒什麽,”尚景山從她懷裏離開,看了眼牟寧天,說:“我有點餓了,母親你這裏有吃的沒?”
牟夫人連忙叫茶茶将糕點端了過來,看着一直站在一旁的牟寧天,溫聲道:“天兒,過來,讓姑姑看看。”
牟寧天走近了,只是還和牟夫人保持着一段距離。牟夫人見狀,伸手将這個侄兒拽到了跟前,眉眼溫柔地看着他,說:“天兒只比景山大幾個月,怎麽高出這麽多。”
尚景山聞言不高興了,說:“大幾個月也是大呀。”
茶茶在旁邊笑道:“小少爺自小就對身高極為看重,夫人可不能再說這樣的話。”
“好了好了,”牟夫人轉頭對着茶茶笑道,“那以後不當着他的面說。”
小少爺礙于嘴裏有糕點,沒和她們計較。
牟夫人沉思了片刻,又說道:“你父親他,還是不肯來嗎?”
“昨日我們去了,未曾見到父親。”
牟夫人苦笑道:“大抵上是在躲着你們吧。”
牟寧天沒再說話。
“父親應該在等你,”牟夫人摸了摸尚景山的頭,說:“你們一起過去吧。”
外面熙熙攘攘,偌大的山莊聚滿了人。
尚老爺見到健康的孫兒高興,幾十桌的酒菜擺滿了桌子。鎮上的人們拿着貴重不一的東西紛紛來給小少爺過生辰。
雖然尚家坐落在小鎮外面,但是尚老爺宅心仁厚,經常救濟鎮上的窮苦百姓,名聲很好。
所以尚家管家去挨家告知的時候,每個人都很樂意來。
尚景山看着人群,絲毫沒有自己生辰的快樂。
他揪了揪牟寧天的袖口,說:“這裏好無聊。”
牟寧天看向他,問:“你想去哪裏?”
尚景山立馬有了興致,說:“我覺得他們都不是來給我過生辰的,更像是給外公祝壽的,所以這裏沒有我們也行,我們去樹林裏玩吧。”
眼看着牟寧天沒說話,尚景山上手晃着人家的胳膊,好言好語:“去吧?一會就回來了。”
牟寧天表情松了些,尚景山立刻拽上人家往山莊外跑去。
他們走後果然沒人發現,大家都在顧着和尚老爺寒暄,完全忘記了這頓邀約的主要目的是給人家孫子過生辰。
遲域和陳墨被仆人引到了宴席地點,陳墨不喜歡這樣嘈雜的氛圍,轉身想走,忽然止住了動作。
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牟玄。
牟玄站在人群之外,一身黑衣,面目清冷,眼皮都是半耷着,手裏提着一壺酒。
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他,驚訝之餘連忙将他拽進人群中間。
“這不是牟家大公子嗎,許久未曾見過了。”有人感嘆道。
尚家老爺看見他還有一瞬間的不敢認,畢竟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個人了。
本來嘈亂的人群沉靜了許久。
嬷嬷遠遠瞧見,連忙去別院告訴了牟夫人。
尚老爺很快就笑意如常,他叫來管家,說:“怎麽把貴客落下了。”
管家急忙應聲,走到牟玄身前,彎腰要接他拎着的酒,說:“牟公子上座。”
牟玄沒給他,自己拿着那酒,徑直走到了尚家人的桌前,在尚家三個兒子的震驚下一人給他們倒了一杯酒,轉身朝管家問:“可還有碗?”
管家急忙拿了碗給他。
牟玄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看着面前三個相隔十幾年不見的人,唇角勾了勾,說:“一別經年,尚兄可還好?”
尚家三個兒子都沒應聲。
牟玄徑直喝了那碗酒,看着三個依然不動的人,說:“怎麽,三位是嫌這酒不好?”
眼看着人們都看向這邊,三兄弟對視了一眼,不得不喝下了牟玄倒給他們的酒。
見狀,牟玄才看向尚老爺,行禮道:“不請自來,尚老爺莫怪。”
尚老爺的孫兒都是靠人家兒子活着的,人家自然是上賓。
還不待尚老爺說話,牟夫人就已經跑過來了。
“哥哥,”牟夫人轉過走廊的瞬間就看見了那熟悉的身影,眼眶瞬間就紅了。
這麽多年,她已經習慣了見不到牟玄,所以在聽見嬷嬷說牟大公子來了的時候,她是不信的。不信歸不信,她還是立刻跑了過來。
如今真的看見了大哥,她反而有些不敢靠近了。
一步一步站定在牟玄身前時,牟夫人早已經淚流滿面。
牟玄定睛看了她幾秒,開口時已沒有剛剛的犀利,他輕聲說:“青青,都是當母親的人了,還是這麽愛哭。”
牟夫人眼淚掉的更兇了。
牟青是她的名字,青青是從小到大牟玄叫的。嫁入尚家後,便再無人喊過她的名字,從此她便成了尚夫人。
懷孕後,丈夫忽然離世,她受到刺激早産,誕下一個男嬰。
她婆婆也去世早,尚老爺無心續弦。她丈夫離世後尚家只剩了三個兒子,兩個哥哥早已婚娶,只是這兩個嫂子卻是愛作樂的性子,尚老爺思索幾天,将山莊的大小事務都交給了她。
從此她便操勞起了山莊的大小事務。
每天都有人“尚夫人”“尚夫人”地叫,有一天,她忽然傳了所有下人,告訴他們以後稱自己為“牟夫人”。
依舊做尚家人,只是回歸本姓。
十七年了,她再一次聽見了“青青”這個稱呼,眼淚怎麽也忍不住。
“夫人是太想念兄長了,”嬷嬷解釋道,“不如夫人先帶牟大公子去偏廳。”
牟青紅着眼眶看着牟玄,牟玄喉結滾動了一圈,還是跟着她們去了。
遲域碰了碰陳墨垂着的手背,說:“牟玄怕是和這三個人有過節。”他指着湊在一起小聲耳語的尚家三個兒子。
陳墨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他的話。
尚老爺四處看了一圈,終于發現了他孫子不見了。連忙讓管家派人去找。
管家正好看見站在一旁盯着桌上佳肴的許留,說:“你去,看看少爺和牟公子是不是跑出去玩了,快去把他們叫回來。”
許留不甘願地去了。
沒多久,人們聽見一聲凄厲的慘叫,聲音一度蓋過熱鬧的幾十號人。
管家連忙循聲出去看,卻在剛出門時也驚在原地——
山莊正門口,赫然立着五具屍體!
屍體的面色烏青,渾身凹陷,卻還能保持着站立,齊刷刷地面向山莊正門,像是……什麽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