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蘇醒
大夫進房間的時候,尚景山一反往日的殷勤,只是靠在門框處看着他。大夫被看得心裏發怵,裝着鎮定地樣子看了看牟寧天的眼睛,黯淡無光,瞳孔散大。大夫知道,牟寧天要被他們耗死了。
他心裏清楚,卻還是對尚景山說:“小少爺不必擔心,牟公子不消幾日便要醒了。”
尚景山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嘴角帶着嘲笑的意味,問道:“大夫行醫多少年了?”
大夫一愣,回答道:“已有五十載。”
“五十載,”尚景山重複道。
大夫看着他的反應,有些捉摸不定他的意思。
“都說醫者仁心,那請問大夫,這五十載中,賺了多少昧良心的錢?”眼看着大夫的表情有些驚慌,尚景山語氣不變,帶着些好奇,繼續問道:“連我都能看出來他更嚴重了,大夫是如何說出他快要醒了這樣的話的?”
“這……”大夫支吾道。
“可能大夫沒騙我,”尚景山朝他走了一步,聲音突然拔高:“再醒就是回光返照了吧!”
大夫臉上肉眼可見的慌張,他低下頭要往門外走去,嘴裏說着:“我不知道,小少爺找別人吧。”
心裏的預感被坐實了大半,尚景山只覺得心裏被說不上來的情緒堵着,堵得他呼吸困難。他快步走過去站在門前,攔住大夫要開門的動作,說:“我竟是不知道,我每天喂給他的都是砂糖水!”
大夫見瞞不過,只得長嘆了一口氣,眉頭擰得厲害,眼中也帶着負罪感:“我也不想啊,但是我不這樣做,會殃及我的妻兒。”
尚景山看着大夫的表情,愣了片刻,再說話時有些費力:“他們、竟是這樣威脅了你麽?”
他知道吩咐大夫這樣做的,除了祖父不可能有別人。因為牟寧天的生死關聯着他,整個山莊都知道,沒有人敢暗地裏做這樣的事情。
只是他不敢相信,一向寬厚待人的祖父,竟是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他也能猜測出祖父這樣做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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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莊怪事不斷,每幾天就會離奇有幾個仆人死亡。而這些,都是在牟寧天來了之後發生的。
他靠着門,看向床榻上的牟寧天,覺得很可笑。
這個人總是拿生命護着他,卻是受着這樣的對待。
大夫看着尚景山的神情,內心也是深深的自責。他轉身回去細細地號了牟寧天的脈,又翻看了他的傷口,這才轉過身說道:“劍是重傷,又沒有得好的醫治,待我回去開些藥,給小少爺帶來,每日要服三蠱,剩下的,只能看牟公子的命數了。”
尚景山退離門旁,低頭說:“不必了。”
大夫不解地看着他。
“不必牽連大夫,”尚景山說,“我會自己想辦法。”
大夫啞然。
他行醫五十載,年輕時始終走着不阿的道路,卻屢屢受挫。總會有些達官貴人會買通他,試圖神不知鬼不覺地鏟除一些人。
他總會拒絕,想着堅守自己,但後來他發現那些順着達官貴人走的,道路反而要更順暢些,反倒是他,只能帶着妻子勉強混日。
後來擺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貴太太給出來的條件——貴太太要他暗地裏搞死小妾。
那天晚上,他整宿未睡。
後來那小妾死了。
有了先例,後面的一樁樁一件件便更輕松。他一邊拿着這些錢,一邊又覺得心裏不安穩。所以免除所有窮苦人家的藥錢,經常施善心。
旁人提起他來,總會說他是好大夫。
可是只有他知道,他不是。
大夫怔愣了片刻,說:“以牟公子現在的情況,治好他不容易。我倒是知道一個江湖郎中,少爺可去找他看。”
他告知了尚景山那江湖郎中經常出現的地方,便匆匆離開了。
大夫走後,尚景山依舊站在原地,微微側頭,望着床榻上的人。
天空忽地下起細雨,一陣風吹來,裹挾着細雨落進房間。
尚景山走過去,雕花的窗柩外,細雨撲面而來。他伸出手,掌心很快濕潤。
他撚着指尖,想起剛剛過去的這一場夏天。
每逢夜裏突下暴雨,牟寧天一次次地下床關窗的時候,估計被淋的,比現在更濕吧。
還有幾次,他一時興起,抽風似的想要在雨裏漫步。
牟寧天看着他,昏暗的油燈映的他的表情喜怒不辨。尚景山以為不行,牟寧天卻轉身去拿了把傘。
兩個人撐一把傘自然是不夠用,他們的鞋襪都濕透了,各自的半邊衣服也能擰出水來,看着地面上嘩嘩作響的雨水,尚景山曾很虔誠地許過願——希望一直一直這樣,身邊的人不要離開。
興許不是他不夠虔誠,是那時的雨聲太大,上天沒有聽到。
良久,尚景山轉身走向牟寧天,自嘲地笑了笑,說道:“你一次次地護着我,而我,卻親手喂了你這麽多天的糖水……你是不是也覺得很無奈,我怎麽能這麽笨。”
他的手輕輕劃過牟寧天垂在一旁的手臂,落在他的尺骨處。
“對不起啊,”尚景山說。
你本來應該平安順遂的,卻因為我,受了這麽多傷。
雨漸漸停了,外面的空氣很是清涼。尚景山往牟寧天身上穿了件披風,背着他出了房間。有仆人見到他們,連忙上前試圖幫忙,卻通通被尚景山趕開了。
走到山莊門時,身後傳來尚老爺的聲音。
尚景山沒有回頭看,他繼續往前走着,身後的聲音愈發嚴厲。
“你去做什麽!”
尚景山跨出了山莊的門檻,這才轉過身。他看着祖父臉上的怒意,反問道:“我去做什麽,祖父不清楚?”
尚老爺看着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已經知曉了這件事,索性也不再瞞着,試圖和他說通這件事。
“山兒,我明白你對他有這份親情,但是他已然治不好了,你不必害怕,等他死了,你可以将他的骨灰帶在身邊,你依舊可以安然無恙,也不會影響你娶妻生子。”
尚景山聽到最後一句忽然笑了,他看向尚老爺,說:“原來祖父最牽挂的是這個。”
他們看着彼此,誰都沒有再說話。
尚老爺是覺得心裏有愧,尚景山是覺得很無理。
真的很無理啊,怎麽能對這個人這樣呢。
尚景山眼中溢滿了失望,他緩緩說道:“若是他有一次離開我,又或者有一次在我受到傷害時沒有拿命護着我,祖父,我現在都不可能完好地站在你面前。”
尚老爺沒能再說出話來,一旁的管家開了口。他問道:“那若是山莊邪祟頻發,異事不斷,是因為牟寧天呢?小少爺沒有想過,為什麽你單單就離不開他,為什麽山莊會發生死屍攻擊人的事情。若是真的與他有關,小少爺還會覺得你今日的決定,是正确的麽?”
尚景山看向管家,說:“劉叔。”
管家等着他接下來的話。
“劉叔,”尚景山收了收力氣,頸間感覺到背着的人微弱的呼吸,輕得他心裏發慌,“不可能與他有關,還有,今日決定,我永不後悔。”
他背着牟寧天走進樹林裏,蒙蒙細雨後的樹林裏圍繞着一層薄薄的霧,走進薄霧裏,前方依舊是霧。
走出樹林後,他按照大夫說的方向,找到了那江湖郎中經常出現的茶館。
茶館的老板娘很是熱心,問他需不需要幫忙。
尚景山問道:“老板娘可知道一位姓胡的郎中?”
老板娘看了牟寧天一眼,一拍頭,說:“他呀,倒是好幾日不見他了,不知是去哪裏了。”
尚景山又問:“那你可知道其它他常去的地方?”
老板娘說:“不知道。”
尚景山垂下眼,說:“多謝。”
尚景山小心地将牟寧天放在長椅上,要了壺茶水,剛想喝幾口解解渴,瞧見進來了一個人。
那人的頭發散落地束起,肩上挑着一個招牌,寫着“胡氏神藥”。任誰一看,都猜着是個江湖騙子。
進茶館後,那人将招牌随意地放在一面桌子上,後又喊道:“老板娘,老樣子。”
老板娘聽見他的聲音,沒有去端他口中的老樣子,而是急匆匆過去,說:“你來的正好,有人找你呢。”
那人順着老板娘的視線看去,目光落在尚景山身上,又眯起眼睛看着他護着的人。
“找我的?”他問道。
尚景山連忙起身,行禮道:“懇請胡神醫救哥哥性命。”
胡郎中瞥了他一眼,說:“年紀不大,倒是很懂禮節。”他上前看了看牟寧天的瞳孔,“呦”了一聲,“倒是許久沒有見過棘手的病人了,不過我喜歡,這個病人我收了,至于錢……”
尚景山連忙解下腰間沉甸甸的錢袋,還不待遞過去,胡郎中已經拿起他桌上的茶壺,仰頭往口中倒着,大口吞咽之後,他說:“就收你這壺茶水了。”
胡郎中大筆一揮,寫下了一面紙的藥方,要他拿着這個去抓藥。
尚景山接過藥方,背着牟寧天輾轉于鎮上所有的藥鋪,終于在傍晚前湊齊了藥方上的藥。
回到茶館後,胡郎中倚在長凳上等着他,見他回來,帶他去了自己家。
破舊的小別院有有一間房幹幹淨淨,胡郎中指着那間屋子,說:“他每日要在藥泉裏泡三個時辰,我這地方小,沒別的房間,只能委屈你們在那裏了。”
尚景山連忙搖頭,說:“不委屈,多謝胡神醫。”
胡郎中又給他指了熬藥的地方,看着他額間出來的汗水和眼底的烏青,說:“就這樣吧,我去睡了。”
尚景山脫掉了牟寧天的衣服,以前從未細看過,這時他才知道,牟寧天身上的傷口是真的很多很多。
他撫摸過那些傷口,心裏密密麻麻地疼。
後來牟寧天在藥泉裏昏睡,他在旁邊不合眼地守着。
牟寧天泡好三個時辰的藥泉,尚景山便将他的衣物穿好,再找床被子裹着他,去熬藥。
房間裏只有一張小小的床,很硬,他便将那床被子鋪在床上,脫下自己的衣物和披風蓋在牟寧天身上,終于能歇一歇了。他趴在床邊睡着了。
第二天,他找不到胡神醫。胡神醫大概又是出去賣他的神藥了。
于是他背着牟寧天出去買了一床被子,回來後把小床鋪的軟和,讓牟寧天能躺得舒服。
日日做着相同的事情,他也不覺得疲倦。只是經常會看着牟寧天安靜的睡顏發呆,想,這個人日後可千萬不要再受傷了。
半夜總是很涼,他趴在床邊,每逢有風,便會透過窗隙汩汩吹進來,吹在他單薄的身上,卻不曾落在牟寧天身上一點。
又是半月有餘,尚景山熬好藥,背起牟寧天,又緩緩蹲下端起那碗藥朝房間走去。
到了房間先将藥放在一旁,尚景山小心地将牟寧天背到床上,讓他倚靠在床邊,轉身去端那藥。
小心地吹了幾口,擡起眼時,他怔在原地——
牟寧天醒了。
靠在床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尚景山從小到大沒受過累,沒吃過苦,牟寧天昏迷不醒的日子裏他做了所有的事情,沒一刻覺得累。
可是他現在很想哭。
他眨了眨眼睛,淚水應然落下。可是他還是笑了。
他笑着走向牟寧天,說:“醒了也得喝藥,藥很貴的,得全部喝光。”
牟寧天看着他疲憊的面容,擡手輕輕撫去他臉頰的淚水。剛撫去,下一滴又落在了他手指間。
牟寧天看了他許久,指尖輕輕覆在他的眼皮上,沉睡許久後的聲音很啞,“我沒事,”他說。
尚景山胡亂的抹了把臉上的淚水,點點頭,說:“當然不可能有事,快把這碗藥喝了。”說着端起一旁的藥送到牟寧天嘴邊,喂他喝下。
“我們現在是暫時住在一個神醫家裏,以前的那些大夫不太行,我就同祖父和母親說了一聲,他們把我們送到了這裏,有利于你恢複。”尚景山說。
牟寧天看着他坦然的表情,聽他說話的途中心一直被扯着,直到說完許久後也不能将那股難纡之氣纾解。
他是昏迷不醒,但他對外界也是有感知的。
他能感覺到自己曾處于瀕死之際,也模糊間聽見有人說他永不後悔。
記憶最深刻的,是他一直被妥帖地照顧着,不論在哪,始終沒有一絲不适。
是眼前的人,将他從瀕死之際拉了回來,将他拉回這人世間。
感知與現實交疊,他看到了眼前的人悉心照顧他的夜以繼日。許是久傷得愈後的情緒不受控制,他是真的很想吻一吻眼前人的眼睛。
他的手繞到尚景山後頸的時候,只要稍一用力便能吻到這人,他卻突然撤了力氣。
不能夠。
牟寧天看向別處,說:“謝謝。”
尚景山愣了愣,随即搖搖頭,說:“不用說這個。”
又在這裏住了兩日,牟寧天醒了,尚景山自然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趴在床邊。他們一起擠在小小的床上,臨走前沒見到胡神醫,便将身上剩的錢都留在了這小小的房間裏。
離開山莊已經小一月,他們回去後卻發現,山莊已不複往日的祥和。
平日裏面上都和善的幾個叔伯鬥得不可開交,山莊的仆人也分為幾大陣營,其中以尚家老二的陣營最龐大。
自受傷那日,牟青強行被牟玄帶回了牟家宅子,待了許多天才回到山莊,回來後又面臨着分家的局面,勞得心力交瘁。
遲域看見牟寧天和尚景山前後去了牟青的院子,偏頭看向程故淵,說:“你猜他們這麽久去哪裏了。”
程故淵瞥了他一眼,說:“他們去哪裏,與你有什麽關系。”
遲域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可以說是已經習慣了,對于他的冷言冷語回答順口就來:“與我沒關系,但是你已經一上午不和我說話了,我找個借口,和你說說話。”
程故淵下巴瞬間繃緊,側臉是流暢好看的下颌線,透出一股“別跟我說話”的意思來。
後來遲域再說什麽,程故淵只淡淡地瞥他一眼,不再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