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千年

尚景山能感覺到他的血液已經流幹,不再往外汩汩冒血了。

他跪坐那處,在牟寧天消失的地方。

意識漸漸流失,他腦海裏一直在想的,是最後與牟寧天相處的時間。

那時他和管家被牟寧天救了出去,等到他們安全了,牟寧天脫落倒地,一直在顫抖。

他似乎很疼。

尚景山睜着酸澀的眼睛,一滴淚也留不下來了。他問牟寧天這些年裏還有沒有做過別的事,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大概率是默認了。

說是間隔一年,只是那時候,已經是年底了。

世間喧嚣與他們無關,那年結束與那年伊始,他們獨立于熱鬧與團圓之外,過了最後一個新年。

去找牟玄那天其實是牟寧天的生辰,只是沒有人知道,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牟寧天生在隆冬,死在隆冬。

找牟玄的前一天晚上,尚景山久久地看着窗外。

他其實是有預感的,他本設想的是以他之命和牟玄相抵,然後,還牟寧天自由。

許是存了必死的念頭,他反而一切都釋懷了。

冷風從隙縫吹進房間,尚景山眨了眨眼睛。他看向牟寧天,輕聲問:“你有什麽要對我說的麽。”

許久未開口的嗓音有些啞,牟寧天去倒了碗水遞給他,沒有回應。

Advertisement

尚景山有些難過,被慣出的性子又使了出來:“怎麽你反倒不理人了。”他看着那碗水,沒有接,繼續執拗地問:“你真的沒有想對我說的麽?”

牟寧天端着碗,看見這人眼睛裏的難過,他的心被狠狠扯了一下,比每次身體上的疼痛更加難以忍受。他喉嚨動了動,避開尚景山的視線,啞聲開口:“你想聽我說什麽。”

尚景山輕輕“啊”了一聲,被這麽一問,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聽什麽了。

他先前似乎是想要聽見牟寧天說其實他也心悅他,後來又想聽到牟寧天說所有的事情都和他無關。

而現在,好像并沒有什麽想聽到的了。

他扯出一個笑,說:“沒事了。”

後來他又站在窗邊,任寒風吹在臉頰,讓自己清醒一些。

沒多久,他被牟寧天扯到了身後。

牟寧天将兩扇窗都關上,轉頭望着他:“去睡覺。”

那一刻尚景山突然蹙起眉,他後退了兩步,覺得呼吸有些不暢快。

牟寧天看出他的異樣,上前要扶他,卻被躲開了。

所處的鎮上閃爍着點點燈火,依稀還有些歡笑聲融入這夜色。

尚景山眼睛裏有亮光在閃,襯得他的眼睛生機又蕭條。

“整個山莊裏面,我是最好殺的,甚至不用見血,你只要離開我便可以。”他看着牟寧天,語速很慢,卻讓人聽得很難過,“你為什麽留在我身邊這麽久?為什麽一次次的保護我?無數次你可以走,為什麽不走?”

眼睛裏的亮光滑落,尚景山等着他的回答。

片刻,牟寧天在他模糊的視線中緩緩開口:“我有任務,離開你我也會死。”

尚景山有些怔然,眼睛裏總有東西阻礙着他看清楚眼前的人。

“不可能,”尚景山重複道,“不可能,你騙人。”

牟寧天強忍着心痛,說着違背本心的話:“就是你知道的那樣,因為你身上帶着離不開我的東西,所以我能留在山莊,沒走是為了等到今天,我既對山莊沒有感情,也對牟玄沒有感情,只是因為受他脅迫。所以現在救你,也是為了有你作誘餌,從而殺了他,從此不受牽制。”

尚景山靜靜地聽他說完,默不作聲。

油燈散出來的光照的他的背脊單薄寂寥,當時他想了什麽呢。

牟寧天不知道。

只是那夜尚景山始終靜站原地,而他也凝視了一夜。

尚景山沒有再追問,心底不可言說的情愫被悄然封存。

他沒有上帝視角。他不願意信,可是他也不知道牟寧天是騙人的。

他看到的,聽到的,即便都是假的又怎麽樣呢。

他不知道那是假的,他不知道牟寧天的心意如他一樣,也不知道牟寧天除了死路沒有別的生機。

他大概是怪牟寧天的。

怪他們之間的仇恨,怪無法言語的喜歡,也怪這掙紮的命運。

可是在如今意識消散之際,他想起了最後時候落在唇邊的冰涼的吻。

尚景山阖上眼睛。即便他聽了那麽多謊話,即便他什麽都不知道,可是他還是想要愛牟寧天。

他還是很愛那個人。

他曾認為最苦的便是深愛之人離去,世間只剩了自己。

好在歲月寬容,沒有留他一個人。

……

玩家靜靜地伫立原地,天空忽然飄起大雪。

雪花洋灑,山莊裏積了厚厚一層。

得以被這場雪拯救的迷路人依舊游蕩,他們并不知道這個山莊裏,已經沒有要守護的人了。

尚景山的屍體被雪掩埋。

一切,塵埃落定。

章淺和徐霜抽噎着問系統:“這到底該怎麽拯救?”

系統沉默了好久,回應道:“請各位玩家稍等片刻,之後是一千年的時間流轉,請做好準備。”說完再無動靜。

許是他們的透明程序還沒有到時間,彼此看向對方依舊是透明的。

程故淵擡起手看着透明的掌心,忽然探手去碰了碰遲域,毫不意外地從他的臂間穿過。

那瞬間他的眼神忽然落寞。

在他虛無地什麽也沒有碰到時,那種熟悉的感覺又起來了。

他好像曾經也想要抓住一個人,那人明明就在眼前,卻一直觸空。

他似乎從未看清那人的臉,又或者,那人是不是真實存在的他也不确定。

虛無的一個人久久停留在他的記憶裏,他沒有任何關于那人的故事可說,每逢想起卻能落寞很久。

不是那人被困在他的記憶裏,是他被困在了關于那人零碎的片段裏。

遲域轉頭看見他有些泱倦的神色,低聲問道:“這樣不開心,你想到了什麽?”

程故淵收回與他交疊的手,指尖撚了一下,卻沒有任何觸感,他習慣性地壓抑着情緒,冷淡道:“和你有什麽關系。”

話是冷淡鋒利的,總是拒人千裏之外。可是這人緊繃的嘴角明明就不是冷淡的意思。

遲域垂眼看着這人的手指,嘆了口氣:“怎麽沒關系呢,你到底是在為誰難過。”

話音一出另外幾位玩家都愣住了。

這句話裏……有點不對勁。

怎麽個意思?為誰難過?

有好戲看了。

百看不厭的前任一出,現任必輸。

章淺擡手想擦擦眼淚,擡起來後才發現,根本擦不着。

胳膊又落下去,她杵杵徐霜,紅着眼睛示意她看這兩個哥。

結果又是穿過徐霜的胳膊,沒碰到。

章淺有些氣,只能開口道:“你看他倆。”

這話不僅吸引了徐霜,還讓這兩位哥也聽見了。

程故淵冷漠地看向章淺,章淺立刻移開眼看着天空,大片的雪花穿過她落到地面,她自言自語:“這雪下的,還怪暖和的,是不是啊。”

徐霜:“……是,挺暖和的。”

遲域抿着嘴角笑,仗着他們都是透明的,彼此碰不到,他便大膽地去拉程故淵的手。

不是第一次了,剛被設定成透明時他就拉人家手了,只是那時候沒有感覺,所以這人也就沒躲。

現在也是,大概是因為碰不到,程故淵依舊沒有躲。

遲域輕哄道:“不要不開心了。”說着下意識地想要拉着人家的手晃一晃。

系統是個幹大事的,就在這一刻玩家身上的透明程序解了。

遲域也就順着拉着人家的手晃了晃。

冰涼的知覺觸碰到的時候,兩個人都一愣。

身邊的幾個人也一愣。

方遠摘下眼鏡,心想果然是時代不同了。

程故淵垂眼看向自己被拉着的手,下一秒,他抽回手,并離遲域遠了兩步。

“一、別碰我。二、離我遠點。”程故淵說。

遲域看着他,神情有些落寞:“好吧。”

章淺終于能擡手擦擦淚了,她小聲對徐霜說:“看吧,就是前任一出現任必輸,看着遲哥還挺可憐的。”

程故淵看向她的眼神更凜冽了。

章淺抿着嘴,裝着什麽都沒說過的樣子。

系統不知道去忙了些什麽,又過了好一會才出了聲音——“時空流轉千年,請各位玩家做好準備。”

然而這話剛說完,系統也沒有給人家做好準備的時間,千年的時光便開始流傳。

——

冬去春來,尚景山在某一年的夏天醒來。

阖眼時是枯木,睜眼時是茂盛。

尚景山卻沒有什麽疑惑的樣子。

他本應該死了,只是绛引花都在他體內。绛引花不枯不滅,倒是在陰差陽錯間吊起了他的命。

可是又不單純是绛引花吊着他的命,更像是牟寧天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又護了他一次。

然而绛引花只能讓宿主不死,卻不能拯救他的意識。

尚景山睡了好久,醒來時什麽都不記得了。

他不記得自己從哪來,不記得山莊,忘記了一切。

他是一具沒有意識的空殼,看着樹葉綠了又紅,敗了又生……

年年如此。

只是他,從未走出這片樹林。

似乎是對這片樹林有着很深的執念,有時候他靜靜地站着,有時候跪坐地面,他就守在醒來的這方土地,不肯離開。

風吹、雨降、雪揚……

他什麽感知都沒有,守在這裏,過了無數場人間四季。

這片樹林順着四季變化,他見過茂盛的時候,也見過枯枝敗葉的時候。唯有一棵樹,在樹林的最遠處。

茂盛時節看不到它,而枯敗之際它又在尚景山眼睛裏格外明顯。

在尚景山獨自度過日夜的時間裏,那棵遙遠的樹也陪着他,茂盛着一季又一季,歲月蹉跎中,留下的只有樹幹間不被人看見的年輪。

在尚景山滿滿度過一百年的時候,他盯着那棵樹的方向,只是被眼前更近的樹遮擋,他看不見。

看了許久後,他忽然起身,一步步走出了圍困了他幾十年的圈子,走到了一年四季茂盛不枯的那棵大樹身邊。

他擡手碰了碰大樹的紋理,指尖慢慢劃過。

那瞬間他忽然想起一句話。

有一個人的聲音響起——

祝你,長命百歲……

這個意識轉瞬即逝,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又回到了那方小圈裏。

百年、數百年、千年……

真的好久好久。

尚景山什麽都記不起來了,忽然有一天,他平靜的生活裏闖來了幾個不速之客。

這些人剛一來便侵占了他的地方,還被他吓得吱哇亂叫。

尚景山不明白這些人是什麽東西,也不知道他們在害怕什麽。

他只是覺得很吵。

所以但是他抓住了一個人,不費什麽力氣的便将那人的手腕折斷了,那瞬間耳邊傳來的叫聲更大了。

後來那些人好像都消失了,只有他揪過來的那個人還在原地。

尚景山疑惑地看着他,又坐回了原地。

那人拖着斷了的手,一步步逃離了他。

那便是進入系統的第五批玩家。

那位玩家餓極了,求生的本能讓他開始啃樹皮,吃樹葉。偶然的一次,他吃進去了一只蠱蟲的殘骸。

便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他經常找尚景山打鬥,卻從未取得上風過。

也是,畢竟尚景山算得上是千年的怪物,怎麽是他能敵的。

再後來,又來了幾批人,他們還沒有被尚景山吓走,倒先被那個玩家吓走了。

時光轉瞬,意識回聚間,他們已過千年。

眼前的尚景山換了副模樣,他眼神無色澤,雙手枯瘦,像是只有人皮包裹着的白骨。

那歷經千年的身軀依舊單薄,卻渾身被黑霧包裹着。他眼睛半閉着,卻還能看見漆黑到有些恐怖的瞳孔,令人駭然。

察覺到這個地方被入侵,他沖那個方向,緩緩擡起了枯槁的右臂。

許留看着身旁的方遠,根本不敢和他對視。

他揪着方遠的衣袖,大吼道:“XX的系統,你這是讓我們看這一千年嗎,你這是讓我們來送死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