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田地的主人快餓死的時候,自然就會找我借貸,等他們還不起的時候,自然就可以堂而皇之的侵占他們的農田修建我的宅院,這事是我今年的頭一件要緊事,你不要掃我的興。”

上官子蘭沉默了片刻後垂首說道:“大人交待的事,小人盡力去辦便是。”

“哦,對了,”丁謂突然想起了什麽,“上去吩咐你給後宮準備的禮物,最近先不要送過去。”

“為什麽?”

丁謂惱火的說道:“都是寇準那個老東西回來了,臺谏院那些個多嘴的言官見黨魁回來給他們撐腰,最近彈劾的奏章像雪片一樣,連大臣在朝上打個噴嚏他們都要說三道四,若是給後宮送禮被他們知道了,你我都沒好果子吃。”

“小人明白,最近一定小心些。”

丁謂滿意的揮了揮手說:“好了,你下去吧,對了,再去叫幾個人給我把這竹簾挂起來,我還要繼續彈琴。”

“小人立刻去辦。”

上官子蘭恭恭敬敬的從丁謂的房間裏退了出來,直到進了晝錦樓算賬的賬房室裏,他一直畢恭畢敬的臉上才浮上了一絲不悅和嫌惡。正在低頭算賬的魯先生對他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少爺。”

上官子蘭想了想說道:“魯先生,盯緊江南那邊的糧價,等降得差不多了,就去把糧倉裏的糧都買回來。”

魯先生一聽這話立刻大驚失色:“少爺,今年江南大旱,到現在都顆粒無收,你把赈災糧買走了,那邊的農民豈不都要活活餓死!”

上官子蘭有些煩躁的說道:“是丁大人交待的事,你只管去辦便是。”

魯先生義正言辭的說道:“那個丁謂就是個狗官,自從你和他攪到一起,辦的就都是些混賬事!”

上官子蘭暴怒的說道:“魯能,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教訓東家了!”

魯先生毫不畏懼的說道:“我魯能看不過去的事情就是要說出來!當年你請我做賬房的時候才剛十八歲,雖然手裏沒什麽本錢,但一個小小少年郎踏實肯幹不怕辛苦,我就是看中你這點才願意跟着你幹,可是五年前你突然跟變了個人似的,想盡一切辦法巴結那些權貴,你巴結誰不好,偏偏巴結那個丁謂,這五年來赈災糧你也倒賣,軍糧你也倒賣,你還放高利貸,兼并貧苦人家的土地,強取豪奪,偷奸耍滑,還有什麽你幹不出來的!”

上官子蘭大聲反駁道:“可是我掙到錢了!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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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聽過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嗎!”

上官子蘭哼了聲說:“我書念的少,不懂這些,況且我本來就不是什麽君子,我就是汴梁第一號大混蛋。”

“你不怕死後遭報應嗎!”

“那就來報應好了!”上官子蘭暴怒的吼道,“我到時候會跟閻王爺說清楚,所有傷天害理的事都是我上官子蘭做的,不要報應到你魯能身上!”

上官子蘭胸口劇烈的起伏着,看上去像瘋了一樣激動,魯能嘆了口氣語重心長的說道:“少爺,老頭子我三歲開始打算盤,如今馬上就要六十了,無奸不商這道理我懂,但是你幹嘛非要摻和朝廷的事?倒賣赈災糧這種事,最後的結果可能是數不清的人命啊。”

上官子蘭厲聲說道:“你懂什麽!自古以來若是只有財富沒有權力,財富只會成為禍根,只有官商勾結才有出路。”

魯先生冷冷的看了他片刻重新打起了算盤,他淡淡的說道:“你是掌櫃的,你說什麽我去辦就是。”

上官子蘭沉默了片刻走過去對魯先生有些歉意的說道:“我剛才有點着急上火了,我知道你看不慣丁謂,可是我現在攪得太深了,一時根本不可能脫身,等把這次的事情做完,我一定想辦法脫身,以後做正經生意。”

魯先生不鹹不淡的說道:“這話我好像不是第一次聽了。”

“這次是真的,”上官子蘭肯定的說道,“我的目标就是家財一億白銀,只要達到目标我就立刻收手。”

一億白銀,這正是當年賽家被抄後朝廷得到的所有財富。魯先生想了想小心翼翼的說道:“少爺,你現在變成這樣,是不是當年賽金枝滿門被抄的事刺激到你了。。。”

“不許提賽金枝!”本來已經平靜下來的上官子蘭一聽這個名字突然張牙舞爪的跳了起來,“我說了多少次了!不許提賽金枝!”

“算我什麽都沒說。”魯先生趕緊埋頭算賬,上官子蘭跟吃了炮仗一樣吱哇亂叫的上蹿下跳,發了好一陣瘋才沖了出去。

魯先生剛松了口氣,上官子蘭又跑了回來吼道:“對了,給後宮備的那些個禮物暫時先不要送過去,還有不許再提賽金枝這個名字,不——許——再——提!”

上官子蘭狠狠的摔上門走了,胖胖的魯先生都被震得幾乎要跳起來。

☆、寂寞宮闱

? 魯宗道上次在朝堂上開打竟意外的沒有被貶官流放,最後太後只是讓他回家歇幾天好好反省一下,向來一根筋的魯魚頭也知道自己這回有些過了,事後想想也有些後怕,所以一連好幾天都安分守己的上朝下朝,連個彈劾的折子都沒寫。可今天魯宗道路過三司使偶然撞見的一件事,讓他消停了幾天的掐架熱情呼的一下燃燒了起來,他二話不說撸起袖子就直奔後宮,這回他是直接去跟皇上對掐去。

宋仁宗趙祯正在書房裏看折子,太監王繼全在一邊伺候着,突然遠遠的隔着兩道宮門就傳來了魯宗道的大嗓門:“我要見皇上!”趙祯立馬打了個寒戰驚慌的問王繼全道:“方才是不是魯大人的聲音?”

王繼全趕緊回道:“确實是他的聲音,皇上,您要不要躲躲?”

趙祯立馬匆匆忙忙的站起身來交待道:“就跟他說朕身體不舒服,有事改日再奏。。。”

“皇上!臣魯宗道有要事要奏!”

趙祯還沒來得及跑,魯宗道已經風風火火的闖進了書房叩拜在趙祯面前,趙祯知道自己這下是跑不了了,他微微颦着眉無聲的嘆了口氣,慢慢的重新坐回椅子上揮了下手說:“愛卿起來說話吧。”

魯宗道站起身來說道:“自我朝開國以來,□□皇帝即定下規矩,後宮嫔妃每月的月前按等級分別發放,每月若有額外的支出,須先告知皇上,皇上認為合理的再轉由三司使辦理,經三司使和兩府大臣讨論認為可行後,再由皇帝下诏方可支取銀錢,這規矩皇上沒忘吧?”

趙祯點點頭說:“朕當然沒忘。”

魯宗道厲聲質問道:“可是臣今天經過三司使,竟見到張美人的一個宮女拿着皇上寫的一個紙條就去領銀子,根本沒有走任何正常程序,這件事皇上要作何解釋!”

趙祯想了想淡然的說道:“啊,朕想起來了,是有這麽回事,張美人那裏最近添了幾個宮女,她跟朕訴苦這個月有些入不敷出,朕看也不是什麽大數目,就寫了個紙條讓她先去領些銀子,程序改日再走也一樣。”

魯宗道義憤填膺的說道:“若是能改日再走,祖宗立規矩還有什麽用!皇上怎能如此縱容後宮,置祖宗規矩于不顧!現在國庫空虛,太後、皇後都勤儉節約,張美人怎能如此奢侈浪費!況且她若領到銀子,她的月錢就就達到了貴妃的等級,自古長幼尊卑有序,她這不是沒上沒下沒大沒小嗎?即便普通人家都秩序井然,皇家怎能連普通人家都不如!聖人有雲。。。”

魯宗道越說越激情,變成了一個火力全開的噴壺,噴出的吐沫星子如數落在了趙祯臉上,偏偏魯大人今天中午不知道吃了什麽好東西,嘴裏的味道實在有些微妙,趙祯幾次想擡起袖子遮一下都硬生生忍住了。經魯宗道一番洗禮,趙祯終于敗下陣來,他輕輕嘆了口氣說:“愛卿說的有理,朕的那份手書作廢便是了。”

魯宗道一聽立刻大喜,跪下去高呼道:“吾皇英明!”

趙祯輕輕揮了揮手說:“愛卿沒事就先下去吧。”

“那臣先告退。”魯宗道對趙祯再拜,站起身來歡天喜地的走了。

魯宗道一走,一直站在一旁的王繼全趕緊拿着帕子上去幫趙祯揩臉,他一邊擦一邊小聲埋怨道:“這個魯大人真是不知輕重,看看把皇上噴成什麽樣兒了。要奴才說,這些個大臣就是喜歡上綱上線,憑着朝廷蔭蔽,他們哪個私底下過的不是錦衣玉食的日子,皇上身為一國之君,賞自己喜歡的女人幾個錢怎麽了,再說不過十幾兩銀子的事,他們打賞起官妓一出手就不止這個數目,有本事怎麽不對那些契丹人兇去,就知道對自家皇帝說三道四。”

一直一言不發的趙祯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下次再看見魯宗道,在宮門口就攔住他,可別讓他再進來了。”

“奴才明白,”王繼全應道,“皇上,奴才看您也累了,要不要找個地方去歇歇?”

趙祯想了想說:“那就去張美人那兒吧。”

趙祯十四歲登基後便成婚了,他的皇後是劉娥親自為他挑選的名将曹玮之女,曹皇後比趙祯大三歲,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将門虎女,她冷漠高貴有尊嚴,從不屈尊讨好自己的丈夫,她對趙祯比那些言官還要苛刻,她是最稱職的皇後,但也是最無聊的女人,趙祯對她一點興趣都提不起來。劉娥後來又塞給他好幾個女人,大臣的女兒,将軍的女兒,前宰相的孫女,趙祯按規矩賜給她們應有的身份,但他依舊對這些漂亮又知書達理的女人沒興趣,唯一能讓他提起興趣的只有張美人。

張绮羅本是一個普通的宮女,她不算漂亮,缺乏教養,識字也不多,但她會耍性子,會撒嬌,會讨好人,這些天然的性情對于深宮長大的趙祯而言新奇極了,比起那些優雅的冰美人,張绮羅起碼是個活生生的女人。一天到晚戴着面具的趙祯,也只有在面對張绮羅的時候,能稍稍放松下來。

趙祯剛到張美人的寝宮,張美人就像只花蝴蝶一樣飛出來勾住了他的脖子,她撒着嬌說:“皇上,你怎麽好久都不來看绮羅了,我一個人無聊死了。”

趙祯看見她臉上也不由帶上了笑,他笑眯眯的說:“最近事情多,再說老來你這裏,母後會責怪朕的。”

張美人撅起小嘴說:“皇上,你上次答應我這個月可以多領些銀子,可是我讓宮女拿着你的禦筆手書到三司使去領,三司使那些個大臣居然不認你的禦筆,你說可氣不可氣!”

趙祯一聽這話心裏也惱火起來,他推來張美人憤憤的說道:“銀子,銀子,你就知道銀子!你知不知道就為了你那十幾兩銀子,朕今天差點被魯宗道的口水淹死!”

張美人一看趙祯生氣了,趕緊乖乖的小聲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呀?”

趙祯惱火的說道:“後宮的嫔妃想多領月錢程序是很複雜的,那天朕被你哄的頭一暈就寫了個紙條讓你直接去領,這已經壞了規矩,可是偏偏還被那個魯宗道撞見了,他剛才差點就指着朕的鼻子罵朕了!”

趙祯發洩了一通仍然餘怒未消,張美人低着頭委屈的說道:“那都是绮羅不對,讓皇上為難了,可是绮羅出身貧賤,哪懂得這皇宮裏有這麽多規矩,绮羅以為皇上是天子,天下都是皇上的,支幾兩銀子還不是小事一樁。再說绮羅要銀子也不是貪財,只是宮裏每個月給的月錢太少了,每次皇上來绮羅連點好東西也拿不出來,绮羅還不是為了皇上。。。”

她說着說着眼圈就紅了,趙祯的心立刻就軟了,他把她摟進懷裏哄着她說:“好了好了,朕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跟你發發牢騷,你看你,說哭就哭。”

張美人擦掉眼角的淚水擡起頭看着趙祯問道:“那皇上答應我的銀子。。。”

趙祯趕緊說道:“可不敢再提銀子了,這次朕已經被那魯宗道罵成不守規矩違背倫常,下次再犯,他把臺谏院那些火藥桶都發動起來,朕非得被他們說成迷戀女色的亡國之君,你要朕這日子還怎麽過。”

張美人晃着趙祯耍賴的說道:“皇上,你都答應人家了,人家不管,人家就是要銀子嘛,人家要銀子嘛。。。”趙祯也不惱,笑呵呵的随她晃着自己,張美人見他再不肯點頭,知道這銀子恐怕無望了,她氣惱的一跺腳說道:“绮羅還在民間的時候,一直聽說這宮裏比天上還富貴,如今進來一看,還不如外面那些富貴人家過的好,人家管皇上要十幾兩銀子都要不來,可是你明明答應了人家的,說什麽金口玉言,搞了半天都是騙人的。”她說着就把桌上毛筆丢在了地上,跳上去把筆踩成了兩段,趙祯也不阻止她,笑呵呵的看她在那裏發脾氣。

突然趙祯的臉色突然大變,他豁的一下站起來厲聲喝道:“绮羅!不要鬧了!”

張美人還想駁斥他幾句,卻發現他臉色不對,她順着他的目光向門口看去,渾身不禁一哆嗦,門口竟赫然站着劉娥。她身量比一般女人高大,再加上身上層層疊疊的衣裳,一言不發的站在那裏就像一個巨大的幽靈。

張美人趕緊趴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說道:“奴才給太後娘娘請安。”她的額頭抵在地板上,連大氣都不敢喘。

趙祯也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說道:“兒臣參見母後。”

劉娥瞟了一眼地上被踩斷的毛筆問道:“張美人,你跟皇上玩什麽呢,怎麽把筆也踩斷了?”

“奴才、奴才。。。”張美人哆哆嗦嗦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趙祯趕緊幫腔道:“回禀母後,剛才地上有個爬蟲,張美人怕朕被爬蟲驚吓,就滿屋子的追那爬蟲想踩死它,其間不小心把毛筆撞到了地上,不小心就給踩碎了。”

“是是是,是有個爬蟲。”張美人趕緊不住的點頭應和道。

劉娥冷笑了一下說:“是麽,看來張美人救駕有功啊。”

“她不懂規矩,舉止不夠端莊穩重,讓母後見笑了。”趙祯說完立刻轉向張美人厲聲喝道:“還不快滾!自己去好好反省一下!”

張美人一聽這話如蒙大敕,趕緊連滾帶爬的就要走。劉娥卻叫住了她:“慢着。”張美人只得重新趴在地上聽命。劉娥緩緩的說道:“張美人把皇上伺候的很好,我一直在想要怎麽賞賞你,我看不如就讓你去給先帝守陵吧。”

張美人一聽這話立刻面無人色,她一邊如搗蒜一樣不住磕頭一邊一疊聲的說道:“奴才知錯了!奴才知錯了!求太後娘娘饒了我吧!”

趙祯也趕緊說道:“母後,绮羅不懂規矩,朕以後會嚴加管教,她平時盡心竭力服侍朕,怎至于因一點小錯就讓她去守陵!”

劉娥絲毫不為所動的繼續說道:“讓她入主上清宮,賜道號智圓大師。來人啊,把她拖走!”

“慢着!”趙祯大聲喝道。

劉娥慢慢轉過頭來看着他問道:“官家還有事麽?”

趙祯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不要讓她去守陵,算兒臣求你,兒臣身邊只有這麽一個可心的女人。”

劉娥冷冷的說道:“坐天下者怎能連一個低賤的女人都舍不得,難道官家要忤逆我的意思麽?”

趙祯看着她堅定的說道:“是,兒臣這次可能要對母後不敬了。”

“張绮羅必須去守陵!”劉娥提高嗓門一聲暴喝,屋裏的太監宮女立刻吓得跪了一地。她冷冷的和趙祯對視着,趙祯突然感到一股無形的難以反抗的壓力,即便他已經成年了,他依舊沒有跟她抗衡的能力,他有些絕望的說道:“難道朕就不能留一件自己喜歡的東西麽?”

“不行,因為你是皇帝。”劉娥決絕的說道,“把這個女人給我帶走!”

劉娥話音一落,幾個孔武有力的太監立刻進來把張美人拖了出去,張美人聲嘶力竭的哭喊着:“皇上救我!皇上救我!”

趙祯默默的回過身去閉上了眼睛,張美人哭喊的聲音沒一會兒就消失在了深宮院牆裏。

劉娥冷淡的說道:“那個張绮羅一副狐媚相專門迷惑官家,我早就看她不順眼了,今天總算除去了是一件好事。官家,遼國的耶律奇珍馬上就要來了,對方畢竟是一國王子,官家務必和各位大臣好好商量商量怎麽接待他,別禮數不周到被契丹蠻子看笑話,同時也要提防那個耶律奇珍,別讓他耍什麽花樣。”

“兒臣明白。”

“那好,我先走了,官家保重身體。”

“兒臣恭送母後。”趙祯垂首把劉娥送出了寝宮,一直到劉娥走遠了,趙祯一直站在那裏久久沒有動。王繼全湊過去小心翼翼的問道:“皇上,您還上哪兒去?”

趙祯輕輕嘆了口氣說:“朕去看看楊太妃吧。”

真宗皇帝還在世時,楊太妃是整個後宮唯一能和劉娥相處融洽的女人,這個女人很聰明,卻不像劉娥那樣野心勃勃,她只想在宮裏平安的了卻此生。劉娥剛進宮的時候,楊太妃就認為她日後必居人上,便主動和她拉近關系。她的眼光很準,日後劉娥果然母儀天下,誕下皇子,權傾朝野,楊太妃托她的福在宮裏生活的還不錯,而且她還有另一重身份,就是趙祯的養母。

劉娥對小孩子缺乏耐性,趙祯小的時候更多時候被寄養在楊太妃宮中,楊太妃自己沒有孩子,她把趙祯當成親生兒子一樣細心呵護,和劉娥比楊太妃更像一個慈祥的母親,趙祯小時候受了委屈,總要跑到她這裏來偷偷哭一場。他從小管劉娥叫大娘娘,管楊太妃叫小娘娘。

趙祯到楊太妃寝宮的時候,楊太妃正在院子裏曬太陽,她神态安詳,一副知足的樣子。她一見趙祯來了,喜出望外的迎上去說道:“官家怎麽有空來了?”

趙祯扶着她坐下說道:“許久沒來看望母親,是兒臣疏忽了。”

楊太妃笑眯眯的說:“我這兒什麽都有,官家不必惦記,況且我一大把年紀了,也用不了什麽東西,官家是一國之君,要為天下操勞,只要官家心裏偶爾能想起我,我這個老太婆就心滿意足了。”

趙祯笑了笑轉頭陪楊太妃看着院子裏灼灼盛開的牡丹,楊太妃看着他落寞的側臉心中猜出了一二,她小心翼翼的問道:“官家是不是有什麽不順心的事?”

趙祯沉默了片刻後答道:“母後讓绮羅去給父皇守陵了。”

楊太妃想了想說:“你是說張美人?”

趙祯默默的點了點頭。楊太妃知道趙祯十分寵幸那個張美人,他長這麽大她還是第一次看他這麽愛一個女人,她清楚他必然是不敢違背太後的意思才讓張美人去守陵,可是她也不敢對太後的決定說三道四,楊太妃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好,反而是趙祯看見她局促的樣子,微笑着安慰她道:“沒事的,朕都習慣了。”

楊太妃看着趙祯淡然的笑容心裏突然一陣酸楚,趙祯是先帝唯一的兒子,他從小就被培養成為一個皇帝,他從沒享受過一個孩子或一個少年該有的生活。他不哭不鬧不發牢騷,不管受什麽委屈都不聲張,可他越是這樣她就越是心疼這個孩子。楊太妃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動情的說道:“桢兒,你不要難過,女人多得是,這個沒了還會有下一個,哪天小娘娘給你選幾個可心的姑娘好好伺候你。”

趙祯冰涼蒼白的手在楊太妃溫暖幹燥的掌心裏微微顫抖起來,他剛才一直壓抑着的情緒終于忍不住要決堤而出,他沉默了片刻皺緊了眉頭痛苦的說道:“她一直都是這樣,朕喜歡什麽,她就要毀掉什麽,朕小時候喜歡一條小狗,她就當着朕的面把那條小狗摔死,後來朕和一個姓周的太監走得近,她就說那個太監要謀反,腰斬了他,現在朕喜歡绮羅,她就讓绮羅去守陵,朕不明白她為什麽就看不得朕高興,朕有時候都懷疑這是不是親生母親的所作所為。。。”

“官家,不可胡說!”楊太妃突然大驚失色捂住了趙祯的嘴,她壓低聲音厲聲警告趙祯道:“桢兒,你雖然乃先帝唯一的血脈,但當年若不是太後全力扶持你,這皇帝也輪不到你做,兄終弟及的事在我朝以前不是沒有過,即便現在多少親王還對你這把龍椅虎視眈眈,你和太後本就是一體,若是你剛才那話被別有用心的人聽去,必然要挑撥你們母子關系,你和太後之間若不和,到時必然天下大亂,這種話再也不要說。”

趙祯凝視着楊太妃的臉,他第一次看到她這麽惶恐激動,但最終他什麽也沒有問,只是點了點頭說:“兒臣只是發發牢騷,不會再說那種話了。”

楊太妃聽了他的話終于松了一口氣,但她臉上還是隐隐有種不安的神色。

夜幕降臨,汴梁城開始歡騰了起來,但皇宮裏卻是一片寂靜。宋代是歷朝歷代最有錢的朝代,但宋代的皇宮卻是最寒碜的,皇城最外圍的周長不過五千米,整個皇宮辦公的地方和後宮加起來不過一公頃半,甚至連洛陽和江南地區一些富豪的家宅大都沒有,這還不算裏面一些年久失修無法住人的舊屋。趙祯乘着牛車沿着皇宮最外圍的城牆一圈圈轉悠着,這是他這一生能走動的最大範圍了。夜晚有些涼,他卻不願意回宮,绮羅去守陵了,他連個暖被的女人都沒有,空蕩蕩的寝宮比外面的涼夜更寒冷。

王繼全一溜小跑的跟在牛車後面,突然趙祯從裏面探出頭來喊道:“快停車,快停車。”

趕車的人停住了車,王繼全趕緊湊上去問道:“皇上,您有什麽吩咐?”

趙祯指着遠處一片燈火輝煌問道:“那兒就是汴梁嗎?”

王繼全笑呵呵的應道:“當然啦,這皇宮就在汴梁的中心呢。”

遠處璀璨的燈火映在趙祯的眼裏,那裏看上去熱鬧極了,但歡快的聲音卻傳不到這裏,他癡迷的望着遠方問道:“汴梁好玩兒嗎?”

“汴梁可好玩兒了,人間天上再也沒有比汴梁更好的地方,凡來的人再也不願意走,凡離開的人都想着早點回來。都是在您的統治下才有這麽好的地方,皇上,凡您的眼睛看到的,那都是您的。”

趙祯輕輕嘆了口氣說:“真想去看看啊,朕生活在汴梁卻從來不知道汴梁是什麽樣子。”

王繼全想了想說:“皇上,您要是真想出去,哪天奴才就派人安排好,咱們換上衣服出去轉轉,這也不是什麽辦不到的事。”

趙祯聽了他的話眼中出現神往之色,但最終他搖了搖頭說:“算了,還是別出去了,麻煩別人,搞不好還要惹出亂子,朕有點冷了,我們回宮吧。”

趙祯把頭伸了回去,趕車人一聲吆喝牛車又前進了起來,木質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一聲聲回蕩在深夜寂寥的宮牆間。

☆、多寶如來

? 自從佛教傳入中原,漢人拜佛的熱情就從來沒有減弱過,世道好的時候香火盛,世道不好的時候香火更盛,即便在很多老百姓的觀念裏根本分不清釋迦牟尼和太上老君,反正在佛前多磕幾個頭總歸沒有壞處。中原的佛教世俗化又熱鬧非凡,大型寺廟不僅僅是宗教場所,更兼廟會、集市、文化俱樂部、文人雅士休閑度假首選場所等多種功能于一身,因此大型寺廟會給當地帶來繁榮,汴梁如今繁華的源頭就是這裏早興的佛教。

早在南北朝時期汴梁就珈藍遍布,傳說來自龜茲的天才僧侶鸠什摩羅都曾到汴梁講經授法,如今幾百年的光陰過去了,當時的寺廟大多都湮沒在了歷史的塵煙中,當年鸠什摩羅講經的寺院更是不知所蹤,現在汴梁僅存的南北朝時期的寺院就是大相國寺。大相國寺初名建國寺,是由南北朝時期北齊文宣帝主持修建的,唐睿宗時期改名大相國寺并進行了擴建,唐朝前來學習佛法的著名日本僧人空海就曾住在大相國寺,以後來中原學習佛法的海外僧侶也大多住在大相國寺。五代十國時期周世宗柴榮下令滅佛,大相國寺一度凋敝,直到宋朝開國以後才逐漸恢複。到了宋真宗這一朝,由于皇帝是個狂熱的宗教愛好者,佛教、道教來者不拒,真宗皇帝将大相國寺封為皇家寺院,大相國寺在皇家的支持下迅速發展,占地面積達到了五百多畝,下轄六十四座禪院,比皇宮都大出好幾圈去,日本來的求法僧和高麗來的畫師都住在這裏,寺內輝煌瑰麗,花環璎珞,绮羅缤紛,佛香缭繞,雖說目前汴梁衆僧尼中聲望最高的公推青峰大師,但法華寺和大相國寺比确實寒酸了些,大相國寺才是當之無愧的北宋第一寺。

大相國寺地處開封城中心最吵鬧的地方,這座寺院最充分的體現了漢人的宗教趣味。如今的太平盛世人們對青燈古佛的自虐生活不怎麽感興趣,于是佛教被改造得前所未有的活潑可愛。大相國寺每個月開放五次,屆時從王公貴族到平民百姓都會烏泱烏泱的湧進來,拜佛是一方面,大家的主要目的還是趕集。在北宋金明池這樣的皇家園林都開門讓小商販進去做生意,在大相國寺這樣的佛門淨地開集市也就沒什麽奇怪的了。大相國寺集市每次有上萬人來此交易,喜歡養貓逗狗的尤其不可錯過,屆時集市上會有汴梁最大的貓狗市場,名貓名犬荟萃一時。集市上還有全汴梁最好吃的燒雞和炸魚,也不知寺裏的僧人聞着香味還能不能守住戒律。每逢節慶大相國寺還會舉辦大型水陸道場以飨佛祖順便娛樂民衆,除此之外這裏還有一些別具特色的固定節目,春天有探春會,夏天有荷花會,秋天有金菊會,但最熱鬧的還是春節的花燈會,可以說大相國寺是全汴梁第一娛樂場所。

大相國寺有能力承辦如此多的活動倒不是因為佛祖靈光顯現,而是因為大相國寺雄厚的財力。寺廟歷來是社會上最有錢的機構之一,不說別的,單是廟內純銅打造的佛像、法器就值一大筆錢,在以銅為貨幣的年代,一座佛寺就相當于于一座大金庫,而且佛祖是不用交稅的,僧尼也無須服役勞作。歷來總有虔誠的君主熔化銅錢為佛澆築金身,并慷慨的賞賜寺廟大把的土地和金錢,南北朝時寺廟甚至曾是重要的金融機構,大家借錢都是去寺廟,在北宋商業大大發展,民間興起了很多錢莊,但寺廟仍舊有借貸業務。因此即便要枯守青燈古佛,還是有很多人願意出家,而且越是亂世越是如此。五代十國時天下大亂,農田被大量荒廢,很多朝連銅錢都鑄不出來,但佛祖的屋檐下卻人丁興旺,銅器閃光。

佛祖的生意太好了人間君主就會有意見,情急之下總會有人出來砸了佛祖的攤子。在北宋前有過三次大的滅佛運動,佛教徒稱之為法難,佛寺盡被搗毀,佛像法器被丢進鑄錢爐裏,僧尼全部被迫還俗回去種田服役,萬座珈藍盡成廢墟。但佛并未被真的滅,法難過去佛寺破敗的琉璃檐下又會重新燃起虔誠的香火,說到底君主滅的只是佛寺裏的財富,真正的信仰是不會被滅的。佛本無欲無求,但世間衆生為他澆築了金光閃閃的金身,為他獻上了數不清的財富,本來單純的信仰總是離不開俗世的金錢,金碧輝煌的殿堂裏供着的到底是佛本身還是俗世間的欲望呢?

佛不語,衆生不明。

微風從大相國寺的屋檐上吹過,琉璃瓦下吊着的銅制風鈴随風叮咚作響,現在還不到開集市的時候,寺內香客不多,十分的安靜。

開闊的大雄寶殿內天上紅蓮在佛前的蒲團上已經跪坐了很久,他一直仔細端詳着殿內高大的佛像。良久後他終于搖了搖頭輕聲自言自語道:“不對,這也不是多寶如來。”他站起身來掃視了一圈大殿,向角落裏一個誦經的小和尚走去問道:“你知不知道汴梁周邊還有沒有知名的寺廟?”

小和尚看到他在佛前跪了許久,以為他是從遠方來誠心拜佛的人,于是相當熱情的指點道:“從朱雀門出去往南走有一家法華寺,地方雖不大,但住持青峰大師是汴梁僧尼中最有聲望的,那裏也算是座名寺。”

“法華寺。”天上紅蓮眯起眼睛重複了一遍寺名,他對小和尚抱了抱拳道:“多謝。”他轉身跑出了寺門翻身上了門口的大馬,縱馬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城南而去。

天上紅蓮剛走,大相國寺裏緊接着跑出一個人也上了一匹馬,他一直在偷偷跟着天上紅蓮,他騎着馬趕到城裏最大的茶莊門口,然後匆忙跑了進去。

這茶莊是上官子蘭的産業,他正和魯先生在鋪子裏檢查着新進的茶葉,那人氣喘噓噓的跑到上官子蘭身邊小聲說道:“掌櫃的,你讓我一直盯着的那個蠻子往法華寺去了。”

“哦?去法華寺了?”上官子蘭停下了翻弄茶葉的手,他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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