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不過,我臨來之前我大哥還有一個要求讓我轉達皇兄和伯母。”衆人正高興着,耶律奇珍突然來了這麽一句話,大宋君臣重新緊盯着他,耶律奇珍不慌不忙的說道:“澶淵之盟約定大宋給我大遼每年三十萬兩銀子,我大哥說今年他不要那三十萬兩銀子了,而是要三百萬斤銅。”
衆人一聽這個奇怪的要求心中不覺感到蹊跷,契丹人比一般民族更加酷愛金銀,死後都要用無數金器銀器陪葬,更何況三百萬斤銅沒有三十萬兩銀子值錢,難不成那契丹人已經知書達理到自己做賠本買賣的地步了?
劉娥問道:“為什麽呢?”
耶律奇珍笑的一臉天真無邪的答道:“我不知道,伯母若有疑問可以直接去問我大哥。”
他此話一出,坐在一旁的呂夷簡差點把手裏的熱茶全潑到他那張俊臉上去。他心裏暗罵道:遼宋兩國國都相距萬裏不止,何況那遼國皇帝酷愛打獵,每天騎着他的馬在大遼撒歡亂跑,你們契丹人都追不上,你讓我們上哪兒問去!這臭小子想玩死我們嗎!
劉娥淡淡的笑了下說:“此事以後再議,今天在座的都是朝廷近臣,耶律奇珍又是我的侄兒,今天就是家宴,家宴上就不談國事,大家盡性,不醉不歸。”
劉娥一下指示,群臣立刻相互敬酒讓宴會熱鬧起來,和樂融融的氣氛很快沖散了剛才的一絲疑慮,畢竟耶律奇珍是個多麽可愛講理的契丹人,就算他提出什麽古怪的要求也沒什麽好擔心的。
耶律奇珍舉起酒杯轉向呂夷簡道:“呂相公,我敬你。”
呂夷簡端起酒杯呵呵幹笑了兩聲道:“豈敢豈敢,剛才王子的表現确實令老夫刮目相看,想不到閣下身為契丹王子,行起我漢人的跪拜禮節倒是挺熟練的。”
耶律奇珍不在意他話中的諷刺,有風度的笑笑說道:“我既然是來使,當然要遵守漢人禮節,竭力促成兩國和平,禮數不周之處還請呂相公海涵,畢竟我不像你們漢人,就是跪着長大的。”
他說的不卑不亢,一雙鷹一樣銳利機警的眼睛直視着呂夷簡的雙眸,呂夷簡捂住嘴呵呵笑了兩聲說:“淘氣,淘氣啊。”
宴會繼續進行,耶律奇珍突然站起身向劉娥道:“伯母,侄兒來之前我大哥聽說宋國南方大旱,百姓流離失所,我大哥悲天憫人不忍聽此類消息,特交待我來問清楚可有此事。”
劉娥笑了笑淡淡的說道:“現在本就是少雨的季節,南方降水自然也比平時少些,不知怎地傳進遼國皇帝耳朵裏就成了南方大旱了,給你大哥傳句話讓他放心,我大宋多謝他的關心。”
耶律奇珍舒了口氣說:“如此最好,我也最不忍見百姓受苦,但是我進城前在城外看到許多饑民,上前詢問後,他們紛紛說自己是南方來的難民,不知這是怎麽回事?”
“這個嘛。。。”劉娥一邊沉吟一邊在腦子裏飛快的思索着如何把這個場圓過去,丁謂見自己的主子被難住了,趕緊出來解圍,他站起身說道:“再富饒的國家難民總是難免的,城外有幾個南方難民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不過我聽說今年年初以來遼國一直在鬧蝗災,大片草場被蝗蟲糟蹋,牧民的牛羊紛紛餓死,我大宋慈悲,對這樣的慘劇簡直不忍卒聽,現在還要向耶律王子核實一下此事的真假。”
耶律奇珍笑了笑說:“年初确實鬧過蝗蟲,不過我大遼幅員遼闊,一片地方遭蝗災可以把牧民轉移到其他水草豐美的地方,區區蝗災不足挂齒,奇的是鬧蝗災的地點偏偏在宋遼兩國的邊境上,我大遼以前從未鬧過蝗災,只怕那蝗蟲都是大宋飛過去的,也不知你們大宋幾時派人把那些蝗蟲捉回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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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謂呵呵笑了聲說道:“既然蝗蟲現在已在你們遼國的土地上,還是麻煩你們遼人親自把它們押回來吧。”
耶律奇珍和丁謂對視了片刻後,都哈哈大笑起來,耶律奇珍笑着說道:“丁大人真是個诙諧之人。”
宴會接近尾聲,諸臣都有些意興闌珊,劉娥見宴會氣氛不對便下令道:“諸位大臣都腹有錦繡,舌燦蓮花,不知哪位大臣做首詩來助助興啊?”
這回又是丁謂趕緊站起來響應劉娥的號召:“臣願賦詩一首為娘娘助興。”
在坐的大臣都是通過科舉入朝為官的,晏殊、宋祁等人還是如今的文壇領袖,大家都有些看不慣丁謂這般表現自己邀功獻媚,翰林院的袁大人冷嘲熱諷道:“丁大人真是好生積極呀,我等自愧弗如。”
丁謂天生心胸狹窄,一聽這話自然心中不悅,他心想袁某人不過剛進翰林院沒幾天,居然敢嘲笑他堂堂三司使,他眼睛一轉恰好看到案上放的土砂壺,立馬靈機一動想出了報複的方式。他清了清嗓子說道:“我就以這桌上的土砂壺為題吟詩一首吧:腰圓肢扁土沙包,才上紅爐氣便豪,小物不堪成大器,兩三杯水作波濤。”
那袁大人恰好長得肚大腰圓,和這土砂壺确有幾分相似,袁大人聽出丁謂是在嘲諷自己,立馬惱的滿臉通紅。丁謂正得意着,劉娥開口道:“皇家宴會卻以土砂壺為題作詩,實在不雅。”
本欲邀寵的丁謂聽了劉娥的評價吃了個大癟,他垂首悻悻道:“微臣愚鈍,還望娘娘贖罪。”
劉娥又不依不饒的補了一句:“既然作不好,就不要搶這個風頭。”
丁謂像只鬥敗的公雞一樣垂頭喪氣耳朵坐了下來,群臣都在心中暗暗幸災樂禍。劉娥轉向耶律奇珍笑眯眯的說道:“耶律奇珍啊,我聽你漢語說的不錯,不曉得會不會作詩啊?”
耶律奇珍回道:“粗通文墨,不登大雅之堂,只能做些打油詩罷了。”
劉娥說道:“無妨,不如做首詩來給我聽聽。”
耶律奇珍大大方方的應道:“既然是伯母開口要求,侄兒就作打油詩一首,以娛在座諸位吧。”
在座的群臣不由豎起了耳朵,他們暗想契丹人有自己的文字也不過沒多久的事,現在居然要在大宋的國土上作詩,他們都想聽聽這個蠻子能作出個什麽東西來。
耶律奇珍四處張望了一圈後,眼神落在樹枝間的麻雀窩上,他指着麻雀窩高聲吟道:“一窩兩窩三四窩,五窩六窩七八窩。”
其他人立刻暗笑起來:果然是打油詩。誰料耶律奇珍突然話鋒一轉繼續吟道:“食盡皇糧千鐘粟,鳳凰何少爾何多!”
他這兩句詩一出口,衆人立刻鴉雀無聲了,大家沒想到這契丹小子果然有兩把刷子。劉娥拍手喝起彩來:“吟的好!吟的好!”
耶律奇珍微微欠身回道:“雕蟲小技,讓伯母見笑了。”
“何止雕蟲小技,你這水平都能在我大宋中個舉人了,”劉娥吩咐左右道,“賞,白玉腰帶一條。”
耶律奇珍跪下回道:“侄兒謝母後恩典。”
劉娥說道:“耶律奇珍,你是遼國皇帝的親弟弟,不比一般使臣,我看你就不要住驿館了,随我一同回宮裏住吧,我們母子也好多見見面。”
要知道遼國來使都住在城中驿館裏,南蠻小國的使臣□□內都住不得,只能被安置在城外住宿,現在劉娥竟讓耶律奇珍進宮居住,可以說是無上的恩典。耶律奇珍趕緊跪下謝恩,劉娥笑吟吟的說道:“起來吧,我們以後見面的日子多了,今天也差不多了,大家散了吧。”
周書恩扶着劉娥站了起來,等背過身去,劉娥不動聲色的壓低聲音對周書恩說道:“看好他,別讓他在城內亂跑。”
“奴才明白。”周書恩應道。
拜送了皇上和太後,群臣也漸漸散去,耶律奇珍等着有人領他進宮,呂夷簡走到耶律奇珍身邊眯起眼睛審視着他,耶律奇珍莫名其妙的說道:“呂相公有事嗎?”
呂夷簡捋着自己的胡子說道:“老夫只是好奇,老夫與王子從未見過,但剛才王子一落座便叫老夫呂相公,王子是如何曉得老夫是誰的?”
耶律奇珍笑笑說:“我按座次安排推斷大人必是宰相,既然是宰相當然就是呂相公。”
“果真如此?”呂夷簡狐疑的自言自語道,眼神中滿是不相信。
這時耶律奇珍突然說道:“我有一事想請教大人,還請大人為我解惑。”
“不敢,王子但說無妨。”
耶律奇珍指着屏風上的一個字說道:“請問這個字念什麽?”
呂夷簡一看,居然是個“此”字,他失笑道:“這字念‘此’,王子能吟詩作對,怎麽連這麽個常用的字都不認識?”
耶律奇珍答道:“漢人的書我也不過讀了一本《論語》,凡《論語》上沒有的字我自然不認識,我在《論語》上就沒見過這個字。”
呂夷簡用力搖了搖頭說:“不可能,一部《論語》怎麽可能連個‘此’字都沒有。”
“真的沒有,不信大人回去好好翻翻。”耶律奇珍對他露出迷人的一笑便走開了。
呂夷簡站在原地納悶的自言自語道:“怎麽可能沒有此字呢?”
☆、禦花園對談
? 耶律奇珍順順當當的在宮裏住了下來,他遵守宮中規矩,對人彬彬有禮,性格也随和大方,漢人對契丹人向來是又憎又怕,但宮中上上下下對這個年輕的契丹王子卻都十分有好感。耶律奇珍在宮中住了兩日後,趙祯宣他同游禦花園,耶律奇珍終于得以和這個似乎根本不存在的漢人皇帝近距離接觸。
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在嬌豔的月季花中逶迤延伸,趙祯和耶律奇珍在小路上信步閑游。兩個人今年都十九歲,趙祯生在四月,耶律奇珍生在十一月,雖然只比耶律奇珍大幾個月,但趙祯看上去更加老成穩重,他渾身充滿帝王的氣質,雍容大氣深藏不露,但卻少了點這個年紀的年輕人該有的激情,耶律奇珍則更像個十九歲的少年,他身上既有天然的貴族氣,也有來自曠野的自由不羁,他像一只野天鵝一樣,高貴又自由自在。趙祯自小在深宮中長大,接觸到的人大多比自己年長許多,他身邊還是頭一遭有耶律奇珍這樣年紀相仿的人相伴,雖然同為王族,但對方神采飛揚無拘無束的姿态讓他充滿了好奇,耶律奇珍也迫不及待想了解這個和自己同齡的漢人帝王。所以他們的談話講了些些場面上的套話後,談話的方向很快轉向他們各自的生活和經歷,兩個年輕人很快就熟絡了起來,像相識多年的朋友一樣無話不談。
趙祯問道:“你的名字很好聽,是誰給你起的?”
耶律奇珍答道:“是我祖母起的,我們耶律一族有冬天去大遼東北部狩獵天鵝的習俗,那年我快要臨盆的母親陪我父親和祖母去打獵,我父親射下了一只大天鵝,随行的獵人割開天鵝的嗉囊竟然取出了一個鴿子蛋般大小的珍珠,那顆珍珠圓潤光滑世所罕見,稱得上是稀世珍寶,這時我母親恰好開始腹痛,然後就在獵場上生下了我,我祖母說我是那顆珍珠帶來的,就給我取名耶律奇珍。”
“原來還有這麽個來由,跟一般的皇室子弟比,你灑脫大膽,确實襯得起這個名字。”趙祯由衷的說道。
耶律奇珍哈哈笑着說道:“我哪是什麽奇珍,分明是就是匹野馬。我十二歲便離開王庭,四處游歷一直至今,我睡過馬棚,翻過雪山,吃過樹葉,還和野獸搏鬥過,過的簡直是下等人的生活,皇兄年紀輕輕就貴為帝王位居人上,才是真正的奇珍。”
趙祯好奇的問道:“你都去過些什麽地方?”
“草原、大海、沙漠、森林、絕壁我都去過,有一些地方之前甚至從沒人去過。”
趙祯有些奇怪的問道:“你貴為王子,耶律一族怎能允許你孤身犯險?”
“是我祖母讓我這麽做的,”耶律奇珍答道,“從小她就告訴我,不要老窩在王庭,要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做什麽她就讓我做什麽,從來都不阻攔我。”
趙祯聽了他的話眼中透出一絲淡淡的羨慕和落寞,他微微笑了下說:“你祖母實在是很疼愛你。”
“沒錯,她是這世上最疼我的人。”耶律說道,但不知為何他笑的卻有些不自然。
趙祯問道:“朕還是第一次見你這般懂禮數的契丹人,你是從何處學來的漢人規矩?”
耶律奇珍答道:“我祖母把我從小養在身邊,她對漢文化十分感興趣,宮中還有大宋的儒生,所以我自小便接觸漢人文化禮儀。”
趙祯想了想說:“你祖母可就是蕭太後?”
“正是,我祖母就是蕭燕燕。”
趙祯點點頭說:“原來你是蕭太後一手帶大的,難怪如此出衆,當年的澶淵之盟便是我父皇和蕭太後一手促成的,雖然我未見過她本人,但一直聽說她是真正的女中豪傑。”
耶律奇珍坦誠的說道:“我祖母确實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從小最敬仰的人便是她,她不僅在武功上頗有建樹,在大遼的內部治理上也功勳卓著,大遼就是在她手中才有了現在的盛世。”
趙祯笑了笑沒有說話,耶律奇珍見他不置可否的樣子便問道:“難道皇兄不這樣以為?”
趙祯答道:“蕭太後對澶淵之盟作出的貢獻遼宋兩國有目共睹,至于在遼國內的施政,我大宋不知,也無權評價。”
耶律奇珍猜出了他心裏在想什麽,他直白的說道:“我祖父去世後,我祖母一直把持朝政直到她去世,我知道這在你們漢人眼裏是亂了規矩,所以你們漢人對我祖母頗不以為然。”
“何出此言,其實。。。”
“還有,”耶律奇珍打斷他繼續說道,“我祖母在我祖父去世後,公開和她原來的情人韓德讓在一起,還讓韓德讓統領全國的兵力,這在你們漢人眼裏更是不守婦道有悖倫常。”
耶律奇珍的話道出了蕭燕燕在漢人心中的印象,雖然蕭燕燕确實有能力,但她畢竟是個女人,女人當政在漢人眼裏是絕對不被允許的,更別說她和韓德讓的事情還鬧得天下人盡知,憑這兩點漢人就不可能給她太高的評價,趙祯對蕭燕燕的看法亦如是,可他沒想到耶律奇珍竟這麽坦白,他有點不習慣耶律奇珍的說話方式,驚訝的簡直不知說什麽好,但趙祯并未流露出自己的驚訝,也不跟他争論,只是淡淡笑了下說:“畢竟遼宋兩國風俗不同,公道自在人心。”
耶律奇珍卻大膽的繼續說道:“但在我看來,這正是我祖母了不起的地方,她和韓德讓是真心相愛的,所以寧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有些女人為了榮華富貴就甘願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我從未聽說有人唾棄這種人,那為什麽我祖母這樣敢愛敢恨的女人反而要被橫加指責?難道在你們漢人看來,只要身體是忠誠的,心就可以随意出賣嗎?況且那時我祖父已經去世,一個獨身女人憑什麽不能去追求自己的愛情。至于那些說我祖母把持朝政的人,我認為更是可笑,既然看不慣我祖母,那就應該直接推翻她,在背地裏嚼舌頭算什麽本事,權力只臣服于強者,我祖母在遼國屹立幾十年不倒,就證明她是個強者,既然是強者就應該受到尊敬。”
這下趙祯的臉上也露出了吃驚的表情,他本能的覺得他說的話是錯誤的,甚至是邪惡的,但另一方面他又隐隐覺得他的話裏有一種新鮮的正确的邏輯。他完全被耶律奇珍震撼了,但震撼他的不僅僅是耶律奇珍的觀點 ,更是他大膽直言的态度。趙祯從出生起就不斷被教育如何當一個皇帝,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必須符合滿朝文武乃至全天下人的期望,他甚至不能随意表達自己的情緒,更遑論說出這樣在大多數人的眼裏簡直大逆不道的觀點,他不過是個被符號化的天子。面對眼前這個有自己的思想并敢于表達的同齡人,趙祯的心靈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耶律奇珍繼續說道:“我契丹人最崇拜強者,皇兄,你知道古往今來我最崇敬誰麽?”
趙祯從沉思中拉回思緒說道:“你說說看。”
“我最崇敬的就是你們漢人。”
趙祯聽了他的話心中有些訝異,他想不到尚武好鬥的契丹人竟會崇敬他們的手下敗将。耶律奇珍看到他有些費解的表情便說道:“當然,我崇敬的不是現在的漢人,而是秦漢和唐朝時的漢人,秦始皇派大将蒙恬北擊匈奴,修築萬裏長城,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漢武帝打通河西走廊,鑿空西域,聯合西域諸國斷匈奴右臂,李世民更是千古一帝,唐朝疆域甚至超過我大遼,那時的漢人是何等的豪氣淩雲,即便我契丹這樣的馬上民族都自嘆弗如!但是我卻不由要感到奇怪,幾百年過去後,現在的漢人為什麽變的這般膽小怕事?”
趙祯淡淡笑了下心平氣和的說道:“秦始皇征發全國壯丁修築萬裏長城,秦長城下白骨累累,故秦朝二世而終,漢武帝數次征讨匈奴,為支付龐大的軍費朝廷向民間攤派各種苛捐雜稅,百姓困苦不堪,唐人尚武好鬥,輝煌盛世終毀于地方節度使作亂,之後我中原大地更是數十年陷于武人争權的亂局,使得民生凋敝,百姓無安身立命之處。一将功成萬骨枯,君王者,天下人之君王,我大宋君主怎忍為自己的功業能流傳後世,便讓千門萬戶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只要心懷天下,亦能德加海內外。”
耶律奇珍直視着他的雙眼反駁道:“但人心就是貪婪的,有人的地方永遠會有戰争,虎狼之輩根本不知道仁義二字怎麽寫,這個世界永遠只相信實力,現在大宋民風柔弱,不好武功,就不怕終有一天如綿羊葬于狼口?”
趙祯亦直視着耶律奇珍平靜的說道:“孟子雲,雖千萬人,吾往矣,千百年來,我漢人西北部不斷崛起強悍的種族,但至今我漢人仍在,那些曾盛極一時的種族卻已經成了歷史雲煙,就是因為那些種族太過好戰,使得百姓困苦,民不聊生,我漢人懂得讓百姓休養生息才生存至今,戰争終不是好事,非萬不得已最好不要輕言戰事。”
“皇兄說的确實有道理,我知道你們漢人推崇的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以德服人,漢字的‘武’拆開便是‘止’‘戈’二字,但要想‘止戈’你手裏首先要有戈,你們宋國推行文治,武功廢弛,如何能使止戈為武?”
趙祯略微遲疑了一下後笑了下說:“治國的規矩是祖宗定下的,我等豈敢妄言。”
耶律奇珍停下腳步半認真半開玩笑的說:“皇兄,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你我二人在戰場上相對将是何等情形?”
趙祯朗聲笑了下說:“我永遠都不想看到這一天,況且遼宋兩國間有澶淵之盟,你說過你們草原民族最重盟誓,我也希望你們能遵守盟約,保我遼宋兩國永遠和平共處。”
“澶淵之盟畢竟不是你定下的,況且你們每年要給我遼國白銀三十萬,絹二十萬,皇兄心中真服氣麽?”
趙祯淡淡的說道:“可是你們遼人不也得稱我宋人為兄麽?”
耶律奇珍被他說得一時無言以對,他俊秀的眉毛微微皺起來似乎有些不服氣,趙祯依舊一臉波瀾不驚,終于兩個人相視一笑,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這時前面開路的太監突然向趙祯禀報道:“皇上,前面路上躺了個人。”
趙祯有些詫異的說道:“哦?朕去看看。”說罷便向前走去,耶律奇珍也好奇的跟了上去,想看看是什麽人膽敢躺在禦花園的禦路上。
兩個人走了沒幾步就看見一個人四仰八叉的躺在路中間,那人渾身酒氣,一看就醉的不輕,但他長得俊逸脫俗,頗有幾分酒仙的氣質。趙祯笑了笑說道:“朕以為是誰,原來是他,我們繞道過去,不要驚擾他了。”說罷便和衆人從一旁的岔路走了。
耶律奇珍有些奇怪的問道:“皇兄,剛才那人是誰?”
趙祯答道:“他叫石曼卿,乃大理寺丞,他寫的一手好字,長于寫詩,為人豪放闊達,尤其喜歡喝酒,朕聽聞有一日他與酒友在京城一酒樓裏一言不發整整喝了一天酒,天黑後兩人才拱手而別,京城人都傳言當日有酒仙飲于樓上。他多半是和大理寺那些共事的在禦花園飲酒,飲醉了就睡在路上了。”
耶律奇珍費解的問道:“可是他公然躺在禦路上擋了天子的道路,皇兄為何不叫他起來,反而給他讓路?”
趙祯笑了下說:“他醉成那個樣子,怎麽可能叫的起來,再說他從未因飲酒耽誤過上朝,偶爾痛飲一回也無傷大雅,當年唐玄宗不也對醉卧沉香亭的李白十分的寬容麽?同是酒中仙,朕又何必和他較真。”
耶律奇珍挑了下眉毛說:“皇兄果然是菩薩心腸,但依我看來,做帝王就是要殺伐決斷毫不猶豫,膽敢擋路者,必誅之!”
耶律奇珍說罷突然把手中的一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擲了出去,花叢中一只蝴蝶倏然被割成了兩半。耶律奇珍突如其來的舉動讓趙祯暗自一驚,他定睛一看才發現耶律奇珍剛才擲出去的竟然只是一片普通的綠葉。
趙祯轉過頭有些不可思議的看向耶律奇珍,耶律奇珍一如剛才那般笑容可掬,但眼神伸出卻透出一種如豹子般果敢的殺意,他微微一笑道:“皇兄以為呢?”
趙祯依舊表情毫無變化的回道:“治國,以德不以險。”
耶律奇珍聽了他的回答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失望,趙祯揮了揮手說:“朕倦了,今天就到這裏吧,下次有時間再聚。”
耶律奇珍向趙祯俯身道:“那臣弟拜送皇兄。”
“不必多禮,你自己在這禦花園裏再走走吧。”趙祯和耶律奇珍客套了一番後便離開了,待走遠了以後,趙祯問一旁的太監王繼恩道:“你覺得耶律奇珍如何?”
王繼恩答道:“奴才以為他野心太重,皇上應謹慎提防他。”
趙祯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朕不是問你這個,朕只是在想,都是同齡人,為什麽他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
☆、戰與不戰
? 拜別趙祯後,耶律奇珍獨自一人在禦花園中随處閑逛,舉目盡是人造的假山涼亭和低眉順眼的嬌花閑草,這裏無一處不彰顯着皇家生活的尊貴和精致,但耶律奇珍總覺得這個地方似乎少了些什麽,不,不僅僅是這個禦花園,整個皇宮乃至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讓他覺得缺少了些什麽重要的東西,但他也說不上來那到底是什麽。不過耶律奇珍并有細想下去,畢竟這不是他來這裏的主要目的,他沿着長長的游廊信步向前,看上去似乎在思考着什麽。
游廊直通東西兩府辦公的地方,一側是琉璃一樣的碧潭,潭水中嵌着絲絲綠藻和鮮紅的金魚,另一側的牆上挂着些水墨丹青,耶律奇珍随意的欣賞着牆上的書畫,突然其中的一幅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讓他忍不住駐足觀賞。那幅畫上畫着一個年輕男子,他面如傅粉唇如塗脂,身材修長俊美異常,但眼神中卻流露出淡淡的哀傷,耶律奇珍好奇的暗忖,這個人是誰呢?
“他是南唐後主李煜。”
耶律奇珍回頭一看,只見身邊不知何時站了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他看上去清秀風雅,不大像北方人,像是從江南來的。不待耶律奇珍發問,那人便主動自我介紹道:“翰林學士錢惟演見過耶律奇珍王子。”
耶律奇珍對他微微颔首道:“原來是錢大人,幸會。”他指着牆上那幅畫道:“錢大人說這是南唐後主李煜?”
“正是。”
耶律奇珍點點頭道:“果然是風流才子。”
錢惟演仰頭看着那幅畫說:“鄙人小時候曾有幸見過他本人,确實是風華絕代,只可惜薄命做了君王。”
耶律奇珍帶着幾分好奇問道:“大人是怎麽見到他的?”
錢惟演笑了笑說:“中原五代十國武人作亂時,先祖在吳越地區割據一方自立為王,家父即吳越忠懿王錢俶,鄙人乃家父第十四子,太宗皇帝在世時宋軍一舉攻破南唐,後主李煜帶滿朝文武來汴梁做了降臣,南唐一亡,宋軍取吳越這樣的彈丸之地還不是易如反掌,所以家父幹脆攜全家主動降宋,當時各地降臣都住在宮中,我就是那個時候得以一睹南唐後主風姿。”
“我初見大人就覺得大人不似汴梁人,吳越風骨果然是玲珑剔透。”
錢惟演微微低下頭說道:“王子謬贊,倒是王子精神氣度不同凡響,實乃人中龍鳳。”
兩個人客套了一番後耶律奇珍問道:“錢大人今天來禦花園可是有事要辦?”
錢惟演答道:“只是翰林院幾個共事的相約在翰林院一聚,途徑此地有幸碰到王子。”
“那我沒有耽誤大人的事吧?”
“能和王子談話是鄙人的榮幸,翰林院就在前面,若王子沒什麽要緊事,不妨我們同游一段吧。”說罷做了個請的手勢。
“十分樂意。”耶律奇珍對他微微一笑。
兩個人相伴在長廊上信步閑游,耶律奇珍說道:“我聽聞那南唐後主李煜耽于聲色犬馬,不理朝政才使得南唐滅亡,不知事實是否如此?”
錢惟演答道:“南唐亡于宋實乃大勢所趨,李煜也并非胸無大志之輩,他登基時敗局已經注定,即便是漢武帝再世也無力回天了,也正因為他心有不甘,所以進宮以後多有牢騷,太宗皇帝生性多疑,怎能容他這種人,最終賜他一杯毒酒要了他的性命,反倒是我們吳越王的子孫安安分分做了降臣,平安活到了現在,我的十幾個兄弟現在都蒙朝廷蔭蔽在大宋各地做官,亡國之後能有這樣的日子過,也應該知足了。”
耶律奇珍聽他說話坦誠,便也直白的問道:“大人原來也算是王族,現在屈居人下難道就沒有不甘心的時候?”
錢惟演哈哈笑着說道:“世人都說君王好,可是一旦王朝傾覆,君王想為庶人都不可得,我們吳越王的後代現在尚且有的官做,還有什麽不甘心的?”
“可是令尊當年就沒想過再搏一把麽?就這麽乖乖的做了降臣?”
錢惟演擺了擺手說:“宋軍時運正盛,那時的蜀主孟昶有蜀道天險,都被宋軍攻破了,吳越這樣無險可守的彈丸之地豈是大宋的對手,南唐一破,吳越必亡,還不如識時務者為俊傑,早早歸降。既然已知敗局,一搏有何意義?”
“當地百姓多年在吳王治下,俱是吳越子民,吳王若征發全部百姓共同禦敵,我以為不見得就守不住。”
錢惟演聽了他的話笑了:“王子此言差矣,百姓有何節操可言,不過求太平日子而已,他們今天是我吳越子民,轉眼就又成大宋子民,一見大勢已去,他們怎麽可能為我賣命?”
“但奮力一搏起碼能留下英名。”耶律奇珍反駁道。
“英名?”錢惟演似有些輕蔑的笑了下說,“向來史書都是勝者所著,幾千年來史書的唯一評價标準無非成王敗寇,已經敗了哪有英名可談,到時候城破被俘,豈不是更慘?就算殺身成仁,也不過在史書裏最終留下一句‘城破,吳王自盡’,有什麽意義呢?”
“可是西楚霸王不是留名千古麽?司馬遷都為他著本紀記錄他的事跡。”
“所以司馬遷才會身遭腐刑,”錢惟演說道,“漢人統治靠的就是個‘禮’字,何謂禮?就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位置,任何人都不能逾矩,任何人都不能說禮教不讓你說的話,不管你說的有沒有道理,敢想他人多不敢想,敢寫他人所不敢寫,确實是真英雄,但這樣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司馬遷就是個例子,他雖留名千古,但也在警戒後人,想過平平安安活下去就守好自己的本分。建功立業說起來都是豪情壯志,但這後面有多少不為人道的肮髒隐情,還不如糊塗一生,起碼保自己兩手幹淨吧。”
說到這裏錢惟演長長的嘆了口氣,這時前面傳來些隐隐的喧嘩聲,他擡頭一看,笑道:“翰林院到了,看來他們已經開席了,不知王子是否願意參加?”
耶律奇珍說道:“多謝美意,但我還是不叨擾了,大人們盡性。”
“盡然這樣,下次有空再與王子一聚。”錢惟演剛要轉身走開,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麽,他對耶律奇珍小聲說道:“剛才一番話不過鄙人的一番牢騷,還望王子不要記在心上。”
耶律奇珍笑笑說:“我明白,我只當自己沒有聽過。”
“如此最好。”錢惟演似乎放下心來,暗暗的舒了口氣,他與耶律奇珍道別後便進了翰林院,他進去耶律奇珍便遠遠的聽到院內傳來一陣笑鬧聲:“錢兄又來晚了,該罰,該罰!”
“願意受罰。”
“風流罪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