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的眉頭也緊緊的鎖在一起,看上去一副思慮頗重的樣子。
一想起那日在金明池他作詩向劉娥邀寵,劉娥卻當着文武百官和耶律奇珍的面貶損他一事,他就氣的手都發抖。丁謂是個氣量極小的人,任何人對他哪怕無意的貶損都會讓他記恨一輩子。當年他剛進宮為官時,并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那個時候他奉寇準為老師,一心想追随寇準報效朝廷,寇準也極其欣賞這個年輕人,不斷向皇上舉薦他,寇準對他來說既是導師又是恩人,丁謂對他的忠誠簡直到了掏心掏肺的地步。有一次他到寇準府中赴宴,寇準喝湯的時候不小心弄髒了胡須,丁謂看見立刻站起身用衣袖為寇準擦拭胡須,寇準打趣他道:“堂堂狀元郎原來就是為別人溜須的?”丁謂被他鬧了個大紅臉當場下不來臺,性格豪放的寇準哈哈一笑轉頭就忘了這事,他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句玩笑話會對丁謂的心理造成什麽樣的影響。丁謂心思細膩感情脆弱,寇準一句無心的玩笑話在他看來簡直是奇恥大辱,從那以後丁謂雖然表面上仍然對寇準恭恭敬敬,內心卻對他越來越疏遠,他時刻都在尋找時機報複寇準。五年前寇準想殺進後宮逼宮,就是丁謂秘密告發了他,将他貶到西北也是丁謂給劉娥出的主意,寇準一定到現在都不知道他五年前的失敗竟和他一句無心的玩笑話有關。
丁謂知道劉娥現在已經開始厭惡他了,就算她不厭惡他,單憑那天劉娥對他的羞辱,他也決不願再依附劉娥了,如果現在有個機會能推翻劉娥,他一定毫不猶豫。。。
“丁大人。”
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丁謂的思緒,他轉頭一看是上官子蘭正垂首站在門口,丁謂冷着臉點了點頭說:“進來吧。”
上官子蘭進去聽他吩咐,丁謂慢騰騰的在椅子上坐定後問道:“你來有什麽事嗎?”
上官子蘭低眉順眼的說道:“是這樣的,昨日小人從江南進了一批白河鯉魚,這批鯉魚一路上被小心照拂到現在還活着,這白河鯉魚肉質鮮嫩,是皇宮裏都沒有的佳肴,小人特意來給大人。。。”
“這幾天沒胃口吃魚。”丁謂有些不耐煩的打斷了他。
上官子蘭看出丁謂心情不好,便低下頭說道:“是小人愚鈍了。”
丁謂想了想問道:“讓你從江南倒買的那批赈災糧到了沒有?”
上官子蘭答道:“第一批已經到了。”
丁謂接着問道:“現在市面上糧價跌的如何?”
上官子蘭答道:“跌的十分厲害,而且最近連鹽都在跌價,城裏已經有好幾家鹽鋪倒閉了。”
“哦?”丁謂一聽這事來了興趣,“快說說是怎麽回事。”
“最鹽價突然開始暴跌,這讓其他本來就在跌價的商品跟着也持續跌價,很多商鋪現在都有些維系不下去了。”
丁謂聽了這樁事突然覺得眼前一亮:他翻身的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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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子蘭說道:“大人,現在這樣的情況想必是市場上缺乏流通的銅錢導致的吧。”
丁謂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像他這樣的聰明人怎麽會不知道商品大跌價的原因,如果商品繼續跌價的話,銅的價格很快就會暴漲,人們就會紛紛把自己手頭的銅錢藏起來,這會導致流通的銅錢更少,接下來就是商鋪倒閉商人破産,農民的糧食變得一錢不值,糧食賣不出價農民就無錢交稅,到時候走投無路下必會有人造反,而解決這一切的唯一辦法就是增加市場上流通的銅錢,朝廷上下沒有一個人像丁謂這般懂得操控市場之術,屆時只有他丁謂可以解決這一片亂局。他早已秘密命令山西的鑄錢爐鑄一百萬錢,那一百萬枚銅錢就是他手中的王牌,到那時他可以一邊從這場混亂中為自己謀利,一邊趁亂聯合朝中反劉娥的官員一舉推翻劉娥,擁立皇上,到那時他便是新的擁王者,他的地位将比現在更加尊崇,只怕連宰相之位都将是他的。。。想到這裏丁謂的心中越發的得意,一條光明大道在他的眼前鋪展開來。
上官子蘭見丁謂一直不做聲,便試探的問道:“丁大人,如此下去只怕市場要大亂吧。”
“不錯。”丁謂點點頭道,語氣中竟有些得意之意。
上官子蘭的心中激烈的鬥争着,他今天來本是來求丁謂放些銅錢出來救市的,但看丁謂這個樣子只怕又有什麽自己的打算,他知道這個時候求他放些銅錢出來只會自讨沒趣,再說就算以後市場大亂,只要他一直巴結丁謂,好處還是少不了他的,但其他商鋪将紛紛倒閉破産,整個汴梁會一片混亂。上官子蘭心裏亂的很,突然他想起了剛才遇到的魏淑娴那雙洞若觀火的眼睛,她仿佛就在他面前逼問着他:“何必摧眉折腰事權貴?”
上官子蘭一咬牙下定了決心,他撩起衣襟下擺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丁謂驚詫的問道:“你這是做什麽?”
上官子蘭匍匐在地堅定的說道:“小人懇求大人放些銅錢出來救市,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丁謂一聽這話臉上立刻露出了不高興的表情,他冷冷的說道:“關于救市一事,我自有打算。”
“可是若大人再不想些辦法,會有多少人身無分文傾家蕩産!如果現在的情況繼續下去會有什麽後果,大人心中一定比我更清楚,大人是前朝狀元,飽讀詩書,如今萬民的福祉都系于大人一身,小人懇求大人。。。”
“給我閉嘴!”丁謂暴喝一聲打斷了他,他眯起眼睛惡狠狠的盯着上官子蘭說道,“上官子蘭,你算是什麽東西,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教訓我了!”
上官子蘭擡起頭直視着他說道:“小人并不是要教訓大人,只是懇求大人為黎民着想。”
丁謂冷笑了一聲說道:“你跟我賺了這麽多年的黑心錢,現在想起來為黎民着想了?”
上官子蘭說道:“小人自知這些年來罪孽深重,現在惟願回頭是岸,大人的學問讓小人高山仰止,先賢的教誨大人一定也比小人更明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大人身居高位難道不應該為萬民着想麽。。。”
“啪!”
突然丁謂一個巴掌狠狠扇在了上官子蘭臉上,上官子蘭的半邊臉立刻火辣辣的腫了起來,丁謂怒氣沖沖的指着上官子蘭罵道:“居然教起我聖人的教誨來了!我看是太給你臉了!”
上官子蘭跪在地上凝視着丁謂,本來身量矮小的丁謂從這個角度看上去顯得高大又醜陋,他指着上官子蘭的鼻子罵道:“上官子蘭你給我聽着,你就是我丁謂的一條狗,我丁謂用的着你就給你根骨頭,我丁謂要是不想用你了就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我想幹什麽你永遠都沒有權利過問,而我讓你幹什麽你就必須得幹什麽!這些年甜頭嘗夠了,現在講起仁義道德來了?我告訴你,就算我下十八層地獄也會拉着你一起的,你這輩子都別想把自己洗白了,你只能永遠當我的狗!”
丁謂雙手叉腰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上官子蘭的眉頭微微抖動了一下,但最終他什麽都沒說,他從地上站起來抻平了衣服拱手說道:“小人明白。”
“滾吧!”丁謂一揮手喝道,“再有下次,我要你好看!”
“小人告退。”上官子蘭再施一禮後默默的退了出去,丁謂一屁股坐了下來,他心中積蓄了多日的陰霾經這一通發洩總算散去了些,他的心思很快又回到了如何翻身這件事上,現在他已決心要扳倒劉娥,卻不知自己的盟友在哪裏,那個曾得罪過自己的寇準他是斷不會去找了,但除了寇準如今朝中還有哪個敢跟劉娥作對呢?想到這裏,丁謂的眉頭又憂慮的緊鎖了起來。
上官子蘭從丁謂的書房出來經過院子時,發現魏淑娴還坐在那裏,兩人剛好四目相對,上官子蘭上前去打了個招呼道:“丁夫人,小人告辭了。”
魏淑娴看着他的臉說:“大人打你了?”
“沒有,這是。。。”上官子蘭摸了摸自己腫起來的臉想找個借口,但面對魏淑賢那雙好像什麽都知道的眼睛,他突然覺得找借口沒有任何的必要,最終他垂下眼簾沒有說話。
魏淑賢嘆了口氣說:“大人不知什麽時候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上官子蘭試探的問道:“大人和我都在做些什麽。。。夫人心中想必有數吧?”
魏淑賢閉着眼睛點了點頭,上官子蘭繼續問道:“那。。。夫人為何不規勸大人?”
魏淑賢輕聲說道:“他是我的丈夫,女子出嫁從夫,他做什麽我都沒有權利過問,何況我病了這十幾年,他一直對我不離不棄,就算是天下人都背棄他,我也斷不能背棄他。”
上官子蘭聽罷暗暗喟嘆了一聲說道:“這都是命。”
魏淑賢仰起頭來對上官子蘭說道:“上官公子,你還年輕,做事多想想身前身後名,不要在錯路上走的太遠了,只當幫自己一把,也幫我丈夫一把吧。”
上官子蘭沉默的和魏淑賢對視着,他覺得自己的掌心裏微微沁出汗來。
“夫人,起風了,該回去了。”
這時一個丫鬟走過來說道,魏淑賢點了點頭說:“我們回去吧。”
丫鬟推着魏淑賢的輪椅漸漸消失在了上官子蘭的視野裏,菩提樹間吹來的清風撫慰着上官子蘭腫脹的臉頰,他的心也漸漸平靜了下來。今天他終于看清了他和丁謂間到底是什麽樣的關系,丁謂只不過把他當一條狗看,他想贖罪,他想擺脫丁謂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可是他是官,他是民,他憑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擺脫丁謂,除非有另一條大船能暫借他依附。那個人應該既世故又清明,既狡猾又耿直,心中想着自己還能想着天下。
上官子蘭在腦中過濾着這些年來打過交道的京官,終于他找到了一個名字——
呂夷簡。
☆、耶律奇珍發難
? 每天按時上朝欺負同事的呂夷簡前兩天竟破天荒的稱身體不适告假在家,本來宰相每天是必須出席早朝的,但劉娥念他年紀大了,也就準了他的家。呂夷簡在家才休息了兩天,劉娥身邊的大太監周書恩就親自跑到宰相府找他來了。
士大夫階層和宦官階層向來勢不兩立,在宋朝這種文官治世的朝代更是如此,清高孤傲的士大夫只要一看見太監就趕緊繞道走,連和對方站的近些都覺得是污了自己的清譽,要是哪個人和太監走的近了,必将為周遭人所不齒。進士出身的呂夷簡平時也恪守不與太監公開交往這條守則,但這并不妨礙他和後宮的太監暗通款曲。呂夷簡深知大臣們再有能耐頂多是和皇上、太後在朝上對掐,只有太監才知道當權者內心的秘密,劉娥身邊的周書恩是呂夷簡的老熟人了,呂夷簡就是通過他不斷知曉後宮的最新動向,從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風波中站對隊伍屹立不倒。不過呂夷簡和周書恩的交往一直都是秘密進行的,像今天這樣太後身邊的大太監直接跑到宰相府來還确實是少見。
呂夷簡的管家一見周書恩趕緊深鞠一躬道:“小人見過公公。”
周書恩揮了揮手示意他免禮,他有些焦急的問道:“呂相公身體可好些了?”
管家幹笑了兩聲說:“公公快別提了,自從那天從金明池赴宴回來,我家老爺就魔障了,他每天什麽都不幹,就來來回回翻一本《論語》,還不停的自言自語:‘怎麽就是沒有此字呢?’,他這樣已經好幾天了。”
周書恩一聽這話不由皺起了眉頭:“這個呂相公是搞什麽名堂,你快帶我去見他,太後娘娘宣他即刻進宮。”
“公公您這邊請。”管家趕緊把周書恩引往呂夷簡的書房。
周書恩一進呂夷簡的書房不由被吓了一跳,只見平時總把自己收拾的像模像樣的呂夷簡披頭散發的蹲在一張凳子上翻着一本《論語》,嘴裏還不停的喃喃着什麽。那本《論語》俨然已被他翻爛了,書角就像卷心菜葉子一樣,還有幾頁掉下來散落在了地上。
周書恩戰戰兢兢的問管家道:“他這是怎麽了?”
管家搖了搖頭小聲說:“不知道,誰也不敢上去問。”
周書恩壯着膽子走到呂夷簡身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心翼翼的輕聲叫道:“呂相公,我是周書恩。”
呂夷簡聽到他的話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他突然呼啦一下回過身來一把抓住了周書恩的肩膀,要不是呂夷簡抓的太死了,周書恩差點吓得拔腿就跑。呂夷簡用力晃了兩下周書恩說道:“周公公,你說說看,一本《論語》怎麽連個此字都沒有呢?”
“這個。。。”周書恩想了想結結巴巴的說道,“得去問孔聖人吧。”
呂夷簡放開周書恩捧着那本破破爛爛的《論語》痛心疾首的說道:“我翻了三天了,就是沒見着一個此字!枉我讀了幾十年聖賢書,竟然不知道《論語》裏沒有此字,還不如一個遼國來的蠻人,我愧對先師孔子啊!”他說着眼看一把老淚就要流出來。
周書恩半天也沒聽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不過他還有要事,沒功夫陪呂夷簡發瘋,他一把奪下呂夷簡手中的《論語》提高嗓門說道:“呂相公,太後娘娘宣你立刻進宮!”
瘋瘋癫癫的呂夷簡一聽太後的名號立馬清醒了些,他趕緊問道:“太後有何吩咐?”
周書恩說道:“太後宣你趕緊進宮想個對付那個耶律奇珍的辦法。”
“耶律奇珍”這四個字讓呂夷簡立刻怒從心中起,他大喝道:“那個豎子又搞什麽名堂了!”
呂夷簡這一嗓子威力堪比魯宗道,周書恩被噴了一臉的吐沫,他抹了把臉說道:“上次那耶律奇珍不是說今年遼國不要銀子了,讓我們給他們三百萬斤銅麽,本來大家都覺得銅不值錢,他要給他就是了,結果這兩天一盤查才發現,大宋全國一下子根本拿不出三百萬斤銅來。”
“那給他銀子就是了啊。”呂夷簡說道。
“太後娘娘也是這麽說的,誰知那耶律奇珍突然就翻臉了,說他大哥交代了,拿不出銅來,他們就要遼宋西北邊境上的幾座城池。”
呂夷簡勃然大怒道:“簡直是得寸進尺!這種事斷不能答應他!”
“太後娘娘當然不答應他,可是就因為這事都跟他吵了兩天了,也沒吵出個是非來。”
呂夷簡有些奇怪的說道:“澶淵之盟約定遼宋兩國互不侵犯領土,如今那耶律奇珍擅自違約,這有什麽說不清楚的。”
周書恩說道:“我們和遼人在東北以飲馬河為界,雙方領土泾渭分明,而西北卻沒有明确的界山界河,尤其邊境上那幾座城,估計沒人能說清楚到底是誰的。耶律奇珍這次要的那幾座城池本來就是他們遼人的,後來太宗皇帝親征遼國的時候打了下來,當年澶淵之戰的時候他們遼人又打了回來,但那時候仗打的太亂了,誰也不知道最後那幾座城到底歸誰,但城裏現在住的确實都是我大宋的百姓。現在那耶律奇珍非說是我們搶了他們的城池,讓我們還回去。”
呂夷簡心中暗罵了一句“奶奶個腿”後一拍大腿喝道:“豈有此理!那遼人怎麽不把燕雲十六州還回來!”
“誰說不是呢,但太後娘娘又不敢太得罪那個小子,今年全國大旱,缺錢缺糧,若是遼國再以此為借口打過來,我們大宋可真是沒法應付了,就這麽吵了兩天也沒吵出個好歹來,所以太後娘娘宣你進宮趕緊想個辦法把那個小子收拾了。”
呂夷簡心知事關重大,他趕緊說道:“公公稍等,待我收拾一下便馬上進宮!”
呂夷簡收拾了一番總算恢複了平時儀表堂堂的模樣,只是他滿眼的紅血絲還是露出了些倦容,不過他進宮一看,才發現他這樣子才不是最慘的。高高在上的劉娥一臉陰沉,殿下的幾個大臣不是面如死灰,就是一臉菜色。呂夷簡心想看來這架吵的并不順利。他像往日一樣不緊不慢的像劉娥行禮:“臣呂夷簡參見。。。”
“免了,”劉娥有些不耐煩的打斷了他,“周公公已經跟你說過是怎麽回事了吧,你說說怎麽辦吧。”
呂夷簡環顧了一圈說道:“臣只是知曉了個大概,具體情況還得請諸位大臣講講。”
這時臺谏院的劉大人晃晃悠悠的站起來控訴道:“那個耶律奇珍根本就不講理!他不講理!我等跟他沒日沒夜的交涉了兩天,他就是蠻不講理,簡直是豈有此理!”
旁邊另一位大人有氣無力的說道:“依臣之見,那幾座城池也非險要之地,他想要不如就給他們算了。”
“絕不行!”劉大人在一旁激動的喊道,“我就算拼上這條老命也絕不讓遼人奪我半寸國土。。。”劉大人話沒說完突然兩眼一番白暈了過去,看來這兩天是真拼命了。
劉娥有些心煩的說道:“來人啊,趕緊把他擡下去,找太醫給他看看。”
呂夷簡捋着胡子說道:“看來那耶律奇珍确實是不太好對付啊,居然讓劉大人都暈過去了。”
劉娥說道:“不知呂相公可否能舉薦個人?”
呂夷簡清了清嗓子湊到劉娥耳邊小聲說道:“關門,放魯宗道。”
☆、魯宗道敗陣
? 耶律奇珍和大宋的朝臣們對掐的戰場設在中書省的一間屋子裏,這會兒正是中場休息時間,屋裏只有耶律奇珍一個人坐在桌邊悠然自得的品着茶。雖然他單槍匹馬的在這裏死磕了兩天,但他的臉色既不是菜色,也不是灰色,依舊白淨又俊朗,他喝茶的動作十分優雅,他怎麽看都是個極其讨人喜歡的年輕人,實在讓人難以相信在過去的兩天裏,一大撥斯文的大臣被他逼得差點擄袖子打人。
耶律奇珍剛來大宋時,他謙遜有禮的樣子幾乎把朝廷上下所有人都感動了,大家以為那每年送着銀子還讓人提心吊膽的遼人終于懂廉恥知禮儀能聽懂人話了,所以當朝廷發現全國一下子根本拿不出三百萬斤銅的時候根本就沒當個多大的事,大家滿心以為只要跟耶律奇珍商量一下這事很快就可以得到妥善解決,誰知耶律奇珍卻說拿不出銅大宋就要割地給他們,直到這時朝廷仍舊沒有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大家以為這只是遼人向來作威作福的慣性,但在劉娥連派了好幾撥大臣都沒解決問題之後,朝廷終于明白契丹人是在動真格的,本來都和宋朝皇帝認了親的耶律奇珍和大宋的朝臣間圍繞那幾座城池爆發了一場激烈的口水仗。在這場口水仗裏,耶律奇珍時而裝傻,時而狡猾,時而引經據典,時而蠻不講理,所有的大臣都被他搞得暈頭轉向,他們誰都不知道耶律奇珍這麽做到底是為了什麽,不過他們都沒法相信這麽一個像楊樹一樣挺拔陽光的年輕人會有什麽不可見人的陰謀,更多人覺得耶律奇珍這麽變着花樣的折騰他們,可能僅僅是一個十九歲少年的惡作劇。
倒映在茶碗中的耶律奇珍的眼睛如晴朗的天空一樣沒有一絲的陰翳,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确實不應該知道什麽叫陰謀,但一個像他這樣聰明的人又怎麽可能連陰謀是什麽都不知道,又或許只是在他這樣的人看來,即便最可怕的陰謀也像一場游戲一樣妙趣橫生。
這時門被人推開了,耶律奇珍擡頭一看原來是魯宗道進來了,他微微一笑心想:重型武器被派來了。他放下茶杯站起來對魯宗道微微欠身道:“魯大人。”他的舉止一如他給所有人留下的印象般溫文爾雅。
“耶律王子。”魯宗道冷冷的應了一聲,既然是來吵架的就決不能給對方好臉色,這是魯宗道多年吵架總結出來的經驗。
五年前簽訂澶淵之盟時,代表大宋去和遼人砍價的就是魯宗道,雖說他平時不是彈劾皇上就是彈劾太後,但到這種時候确實能看出來他對國家是一片丹心,魯宗道當時在遼人的軍帳裏不眠不休的談了五天,他又是噴口水又是敲桌子,有幾次激動的差點一口老血噴出去,連契丹人都看不下去他這般拼命了,最終雙方以三十萬兩的價格成交。價格一談下來魯宗道立刻馬不停蹄的回去複明,焦急等消息的真宗皇帝生怕他帶回一個大宋根本承受不起的天文數字,召見他後竟不敢開口問,真宗皇帝的心理底線只有五百萬兩。君臣沉默了半天真宗皇帝終于顫抖的開口問道:“多少?”魯宗道伸出三根手指,真宗皇帝一見吓得臉色都變得慘白:“三千萬!”等魯宗道講明只有三十萬兩,真宗皇帝激動的差點喜極而泣。也正是因為魯宗道立下這件功勞,他這個完全不懂官場游戲規則的死心眼才在朝廷這個殺人不見血的地方傻乎乎的活到了現在。這也是為什麽呂夷簡這次要舉薦魯宗道,相比研究了上千年怎麽背後捅刀子的漢人,契丹這樣的草原民族多多少少有點一根筋,魯宗道這樣的死心眼說不定能和他們有些共同語言。
魯宗道在桌邊坐定冷着臉問道:“耶律王子為何突然想要那幾座城池?”
耶律奇珍笑眯眯的說道:“我說的很清楚,我來之前大哥就交待過,今年我們不要銀子,只要三百萬斤銅,如果你們拿不出來的話,就要把西北邊境上那幾座城池給我們。”
魯宗道問道:“澶淵之盟寫的清清楚楚,歲貢是三十萬兩銀子,為何你們不守盟約今年非改成三百萬斤銅?”
耶律奇珍聳聳肩說:“我不知道,是我大哥交待的,而且伯母也答應我了呀,答應了卻不做到,背棄盟誓的是你們宋人吧。”
“當時不是不知道沒那麽多銅麽。。。咳咳,不說這個了,”魯宗道幹咳了兩聲後義正言辭的說道,“關鍵是澶淵之盟明明約定遼宋兩國互不侵犯領土,你們偌大一個遼國現在竟擅自違約,難道就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耶律奇珍心平氣和的解釋道:“我們并沒有侵犯宋人的領土,只是把本來就屬于我們的城池要回來,澶淵之盟說的很清楚,遼宋兩國各自歸還雙方在戰争中所取得的對方領土,我們遼國在戰後向你們歸還了遂城及涿、瀛、莫三州,你們為何卻不歸還我們遼人的土地?”
魯宗道争辯道:“西北那幾座城池是很久以前太宗皇帝打下來的,不在澶淵之盟所指的歸還範圍內。”
“可是澶淵之盟只說歸還遼宋兩國戰争中所取得的對方領土,并沒有明确指出是哪一次戰争,所以那幾座城池當然在歸還之列。”耶律奇珍理直氣壯的說道。
魯宗道壓着火氣說道:“那你們遼人一直占着燕雲十六州又該作何解釋?”
耶律奇珍很認真的答道:“那本來就是我們的。”
“放。。。”魯宗道狠狠一拍桌子豁的一下站了起來,考慮到自己朝廷重臣的身份,他硬是把那個“屁”字生生咽了下去,魯宗道強壓住自己想上去抽對方一耳光的沖動,用力敲着桌子說道:“燕雲十六州自古就是我們漢人領土,什麽時候成你們的了!”
耶律奇珍不緊不慢的說道:“燕雲十六州是後晉的石敬瑭送給我們的,我們出兵幫他攻打後唐,他以燕雲十六州作為報酬,這筆買賣合情合理,況且那個時候還沒有你們大宋,你們漢人正自己人和自己人打的不亦樂乎呢,也許你們哪天又會打起來,到時候說不定還要再送些土地給我們遼人呢。”
魯宗道氣的指關節都捏的咯咯響,他真恨不得馬上把那石敬瑭從墓裏刨出來挫骨揚灰!要不是他當年主動獻出了燕雲十六州,大宋現在何至于被契丹人如此欺侮!若是國有良将,直接帶個幾百萬大軍打過去把燕雲十六州收複回來多好!但魯宗道還是忍住沒有發作,畢竟他今天是來勸說遼人而不是來惹惱遼人的。魯宗道壓住火氣冷靜了一下決定改變策略,他一邊用手在桌上的地圖比劃着一邊說道:“澶淵之盟中遼宋兩國已重新确定國界,這幾座城池已經在那時劃入了我大宋領土,也就是說你們遼人當時也承認這幾座城是我們宋人的,現在怎能出爾反爾。”
耶律奇珍伸出自己修長白淨的手指指着地圖說道:“當時遼宋兩國重新約定國界确實不假,東北部以飲馬河為界,但是西北部并沒有明确約定國界,魯大人憑什麽說這幾座城當時被劃入了你們宋人國土裏?”
魯宗道自然知道那片地方現在都說不清楚到底是誰的,但太宗皇帝禦駕親征身負重傷打下來的地方豈有再還回去的道理,他幹脆死不認賬一口咬定道:“反正那就是我們的。”
耶律奇珍挑了下眉毛道:“哦?既然你說是你們的,那可曾和我們大遼簽訂過約定國界的協議?”
魯宗道一下子被問住了,他确實不知道,而且也沒人知道,這幾年遼宋打打合合,很多事情都是一筆糊塗賬,而現在這耶律奇珍卻非要拿這筆糊塗賬說事。魯宗道心一橫,決心發揮自己的死心眼精神在這裏和耶律奇珍耗下去,生生把那幾座城耗下來。魯宗道用手在地圖上比劃着說:“耶律王子,你仔細看,這幾座城确實是歸我們大宋的。”
“不對,是大遼的。”
“你仔細看,真的是我們大宋的。”
“是大遼的。”
“你仔細看看。”
。。。。。。
兩個人的拉鋸戰不知就這麽進行了多久,可能是魯宗道真老了,或是耶律奇珍體力太好了,無數個回合下來魯宗道覺得自己真的快要為大宋燃盡最後一絲生命之火了,而耶律奇珍還在興致勃勃的繼續着。
魯宗道已經連地圖都看不清了,他伸手在地圖上一劃沙啞着嗓子說道:“國界就是在這個地方。”
“魯大人,我倒以為應該是在這個地方。”耶律奇珍說着用手一劃拉,大宋的一大片江山全都被他劃了出去,魯宗道一看氣得差點吐血,他口沫橫飛的吼道:“你是不是想把汴梁也劃進你們遼國去!”
耶律奇珍微微一笑道:“只要你們願意,我們也沒意見。”
“無恥!”魯宗道抓狂的吼了起來,“你們簡直是強盜!你們根本就不講理!”
耶律奇珍輕輕揩了揩臉上的吐沫笑容可掬的說道:“魯大人你說對了,我确實不講理,要是講理的話,還叫哪門子的強國?”
“你。。。”
這場對壘的最終結局是魯宗道被人架出了中書省,本以為穩操勝券的劉娥一見魯宗道心裏立馬涼了大半。
魯宗道在太監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的跪了下來,老淚縱橫的說道:“太後,臣有負聖恩!”
心煩意亂的劉娥沒好氣的說道:“讓你做這麽點事都做不來,既然不成功,回來見我幹什麽,怎麽不學古代的忠臣在殿上撞柱身亡以死明志!”
劉娥不過說說氣話,死心眼的魯宗道卻認真了,他站起身來向劉娥做了個長揖後道:“太後既出此言,臣便以死明志!”說罷真向殿內的柱子沖了過去。
“快攔住他!”劉娥驚呼道,殿內兩個身強力壯的太監趕緊沖過去按住了魯宗道,魯宗道奮力掙紮着一心求死,劉娥不耐煩的揮揮手說:“把他拖下去,別在這兒添亂了。”兩個太監費了好大勁把魯宗道拖走了,他被拖出去老遠還能聽見他不停的喊道:“放開我!我要以死來表忠心!”
殿內只剩下了劉娥和呂夷簡,劉娥頭痛的嘆了口氣後對呂夷簡怒氣沖沖的說道:“呂相公,你推薦的人怎麽這麽不中用!”
呂夷簡躬身說道:“太後息怒,魯宗道也盡力了,只是那耶律奇珍蠻不講理。”
劉娥提高嗓門喊道:“那個耶律奇珍簡直是不像話!既然他不願意講理那就算了,大不了就開。。。打吧。”說到最後三個字劉娥的聲音明顯的小了下去,那個“打”字幾乎都聽不見了,君臣二人有些心虛的對望了一眼,兩個人都心知肚明,要是能打得過還何苦在這裏跟耶律奇珍費盡口舌。
劉娥說道:“呂相公,你想想還有沒有人能對付那個耶律奇珍,要是想不出來就你自己去吧。”
呂夷簡躬身說道:“為我大宋的江山社稷臣自然是萬死不辭,只是臣以宰相身份去和一契丹小兒對峙,實在有失我大宋國體。”
劉娥冷冰冰的說道:“別說這些沒用的,我要的是辦法。”
“太後莫急,容臣考慮片刻。”呂夷簡說罷在心中打起了算盤,眼下這種狀況他再想不出對付耶律奇珍的人來,只怕太後真的要拿他開刀,但若他舉薦的人真的收拾了耶律奇珍,他豈不是白白送了個立功的機會給別人,所以他應該找個既能辦成事又讓太後讨厭的人。呂夷簡眼睛一轉,心裏立刻有了答案。
“禀太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