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那耶律奇珍也不宜在宮中逗留過久,月末就是乾元節了,乾元節乃聖上誕辰,是最重要的日子,最好在那之前就把耶律奇珍打發走,不要讓此事壞了聖上的心情。”
劉娥說道:“呂相公所言甚是,三百萬斤銅一事決不可随意反悔,皇上過生辰前必須讓那個耶律奇珍回去,丁謂,我看不如就給你十天時間吧,十天之內務必給我籌齊三百萬斤銅。”
丁謂心想對遼納貢一事一直是禮部在負責,跟他三司使有什麽關系,如今呂夷簡故意把這個燙手山芋扔過來,還借口皇上的生日把時間壓縮的根本不合理,他辦不成劉娥就多了一條除掉他的理由,他辦成了那個薛出油也不會放過他,這個呂夷簡果然是壞透了。“十天,恐怕是有些強人所難吧。”丁謂慢吞吞的說道。
“我倒是覺得十天已經很寬裕了,皇上的意思也是如此,”劉娥壓低聲音命令趙祯道,“官家,下聖旨。”
但趙祯卻沒反應,劉娥以為他沒有聽見,便重複了一遍道:“官家,快下聖旨,責令丁謂十日內辦成此事。”
趙祯稍微猶豫了一下後轉過身來對劉娥小聲說道:“此事能不能寬限到乾元節後?朕想留耶律奇珍在汴梁陪朕過完生辰。”
劉娥現在一門心思要收拾丁謂,她豎起雙眉壓低聲音厲聲道:“官家,不得任性。。。”
“求你,母後。”趙祯小聲加了一句。
“你。。。”劉娥本要發作,但趙祯看她的眼神是那麽膽怯,又充滿了渴求,這時的他突然意識到他不過還是個十九歲的少年。劉娥暗暗嘆了口氣最終還是壓下了心頭的火氣,她提高嗓門說道:“皇上的意思是要留耶律奇珍在這裏過乾元節,我等必然要遵守皇上的旨意,籌集銅一事就寬限到乾元節,時間既然已如此富裕,丁謂你可不能再推三阻四,若是乾元節後仍籌不齊三百萬斤銅,我必要治你的罪!”
丁謂躬身答道:“臣遵旨。”
呂夷簡說道:“丁大人可一定要盡力為之啊,如此才能将功補過。”
丁謂冷笑了一聲說道:“大理寺還尚未對我定罪,現在說将功補過似乎還為時尚早。”
呂夷簡呵呵笑着說道:“丁大人所言甚是,老夫也不過是給丁大人提個醒。”
丁謂冷冷的回道:“這件事自然不必呂相公操心。”
“今日早朝可還有本要奏?” 這時劉娥問道。
“臣還有事要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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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隊伍裏還真有人站了出來,而且又是丁謂。其他大臣一見又是他,簡直想把手裏的笏板砸過去。大家暗想這丁謂怎麽沒完沒了,真想找死又何必可着這一天,難道他非得讓劉娥把他當堂拖出去斬了才肯罷休嗎!
“丁謂你還有何事要奏?”劉娥的語氣顯然有些厭煩了。
“啓禀太後,”丁謂說道,“要想籌集三百萬斤銅首先必須要市場穩定,銅幣充足,如此臣才能想的出辦法,但如今汴梁的物價日日在跌,竟然連鹽都跟着跌價了,這說明市面上本就缺銅,這樣的情況下臣恐怕難以完成太後的旨意了。”
劉娥有些不耐煩的說道:“我已經說過了,這些都不是理由,有什麽困難自己想辦法去解決,若只會上報朝廷,還要你們這些大臣做什麽。”
丁謂從容不迫的回道:“若是臣分內之事,當然由臣自行來解決,但如果是有人故意擾亂市場,臣可就無能為力了。”
“哦?你怎麽知道是有人在搗亂?”
“太後一定記得,不久前值夜的禁軍曾報告在宮禁中發現有可疑之人,太後特意在朝上囑咐值夜的宰執大臣要倍加警惕,将其捉拿歸案,半個月前果然有一蒙面人半夜闖入了中書省,宮禁中的禁軍全軍出動也未能将其捉拿歸案,據當晚值夜的禁軍回憶,那個闖入者雙眼深陷,身材高大,不像中原人士,十有八九來自蠻夷之地,巧的是那之後不久汴梁的鹽價就開始大跌,所以臣鬥膽猜測如今汴梁市面上缺少銅錢,便是那個闖入宮禁的異族搞的鬼。”
“哦?竟有這回事?”劉娥不由變得警惕起來,“為何我沒有聽到有人上報此事?當晚值夜的大臣是誰?”
丁謂轉向呂夷簡緩緩說道:“那天值夜的大臣,正是呂相公。”
呂夷簡心中一驚:丁謂怎麽會知曉當晚之事!那晚他被畫成了個大花貓,要面子的呂相公當然不想此事外洩,不然他在朝中還怎麽做人,再者他覺得那個自稱進來随便逛逛的闖入者有點意思,不像個刺客,若是貿然上報驚擾皇上和太後,這宮中又要好長一段時間不得消停了,出于種種原因他瞞着這件事沒報,但沒想到居然現在被丁謂給捅了出來。丁謂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之色,呂夷簡的臉色變得陰沉起來,心中暗罵:怪不得這個矮子今天一直任我欺負,原來在這兒留了一手!
劉娥厲聲問道:“呂夷簡,果有此事?”
呂夷簡無奈只得如實答道:“确有此事。”
劉娥勃然大怒道:“呂夷簡你好大膽子!出了這麽大的事竟敢不報!你是真不拿皇上的性命當回事啊!”
呂夷簡趕緊回道:“此事未能及時上報自然是臣的罪過,但臣不報也有臣的理由,一者那人進入中書省後便立刻被逐出宮去了,并未闖入內宮,二者那人孤身一人,只不過區區一個小毛賊,之後也再未現身,所以臣才沒有貿然上報,生怕驚擾太後、皇上。”
丁謂嘲諷的說道:“翻過如此高的宮牆躲過層層守衛進入中書省,之後幾隊禁軍都未能傷着他一根寒毛,眼睜睜看着他從宮中溜了出去,如此身手只怕不只是個小毛賊了吧,再說尋常小賊會潛入中書省偷東西嗎?況且那人還是個異族,此事便更要警惕了,誰知道他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這人現在有可能還在汴梁城內,真是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呂夷簡冷冷的回道:“宮禁中雖守衛森嚴,但也并非插翅難逃,民間武藝高強者不在少數,況且那人到底是不是異族現在還沒有定論,在徹查此人的身份前何必貿然上報驚擾皇上和太後。”
丁謂冷笑了一聲說道:“哦?那呂相公之後有徹查此事嗎?不妨現在把調查結果說來聽聽?”
“夠了!都給我閉嘴!”劉娥一聲怒吼,兩個人立馬安靜了下來,她沖出珠簾怒氣沖沖的吼道:“呂夷簡,宮內闖入刺客一事居然都敢瞞報,你該當何罪!”
呂夷簡趕緊跪下道:“請太後娘娘贖罪!”
丁謂緊接着說道:“太後,那異族刺客如今仍然逍遙法外,若是刺客不能及時落網,一者太後、皇上性命堪憂,二者汴梁的市場被他搞得一塌糊塗,臣也無法順利籌齊三百萬斤銅,萬一不能及時籌到銅,治臣的罪事小,惹惱契丹人事大啊。臣以為當務之急是盡快将刺客捉拿歸案,呂相公親眼見過那個刺客,這件事交給他去辦無疑最為穩妥,為了讓臣能在乾元節前順利籌齊銅,最好——呂相公也能在乾元節前捉到那個刺客。”
呂夷簡擡起頭迎上了丁謂的目光,丁謂那雙小眼睛幸災樂禍的看着他,呂夷簡漸漸捏緊了手裏的笏板。他縱橫官場這麽多年,從來只有他欺負別人的份,哪有人敢欺負他,今天他竟被丁謂擺了一道。呂夷簡冷冷的說道:“丁大人怎麽敢确定擾亂市場的一定是那個刺客?”
“市面上發生了如此反常的事情,那個人自然嫌疑最大,而且時間上也确實對的上來,不然呂相公可以盡快将其捉拿歸案,看看是不是物價立馬就會平穩下來。”丁謂的語氣帶着些挑釁,呂夷簡微微眯起了眼睛,那雙已經渾濁衰老的眼睛裏目光變得淩厲了幾分。劉娥觀察着他們的對峙,一言不發。
突然呂夷簡放松了臉上的肌肉呵呵笑了起來,他站起身來說道:“既然丁大人以為這兩件事情聯系如此緊密,必須要設置一樣的期限,那老夫不妨就陪丁大人一回,臣在此向太後娘娘保證,乾元節前誓将該刺客捉拿歸案,将功補過!”
“好!”劉娥一拍掌道,“呂相公能有此決心實在甚好,那麽此事就先放下不說了,乾元節前我們再見分曉!”
“臣遵旨。”呂夷簡和丁謂齊聲回道。
丁謂壓低聲音對呂夷簡說道:“呂相公,捉賊不是你的份內之事,不過籌銅也不是我的分內之事,如今我們都被限期做自己不擅長的事情,也不知乾元節前受罰的究竟會是哪一個。”
呂夷簡直視着丁謂的眼睛笑眯眯的答道:“老夫倒是希望你我都能平安過關,不過看樣子,只怕到時候有人一定會遭殃。”
丁謂臉上的笑容愈發的燦爛:“呂相公所言甚是。”
清風從三司使的窗子吹進來,丁謂心情大好的走到窗前,一想到呂夷簡今天的窘态他就忍不住想發笑,劉娥和呂夷簡一定以為今天是他的末日,但他們之間的游戲不過剛剛開始。
今天在朝上他用以反擊呂夷簡一事是耶律奇珍告訴他的,他不知道耶律奇珍怎會知道那晚發生的事,但他說的确實奏效了,橫行朝堂的呂夷簡今天在他丁謂手裏結結實實摔了個跟頭,通過今天的事丁謂徹底信服了耶律奇珍,他打算這一把賭到底,劉娥已經下定決心要除掉他,他沒有回頭路可走了。丁謂的心思又回到了籌銅一事上,其實他早就秘密讓山西鑄錢爐鑄造一百萬錢,那筆錢是他手裏的王牌,不過他現在還不想動這筆錢,這筆錢要留到最關鍵的時候用,他想看看耶律奇珍有沒有什麽辦法,現在他還看不清耶律奇珍的全盤計劃,他越來越好奇那個耶律奇珍到底打算怎麽做了。
一個巨大的影子從窗前掠過,一張紙飄了下來,丁謂趕緊一把抓住,他知道耶律奇珍給他的答案來了。只見那張紙上寫了八個頗好看的字:如來現處,遍地財寶。
丁謂看了這八個字不由皺起了眉頭,他知道這句話是《法華經》中講多寶如來的,可這跟籌銅有什麽關系?丁謂思索了片刻突然眼前一亮:法華寺裏那尊大銅佛不就是多寶如來麽!那尊佛像鑄于五代十國時期,高數丈,是整個汴梁最大的實心銅佛,那不就是一大堆銅麽。
一絲笑意浮上了丁謂的嘴角,他自言自語道:“果然是如來現出,遍地財寶啊。”?
☆、智海和尚
? 雖然今年開春以來汴梁滴雨未降,但禦街兩旁的花兒在細心照料下依舊開的熱熱鬧鬧,一眼望去,如錦似繡,爛漫的花兒間滿是做生意的小販和游街的行人,好一派大好的春光。
禦街,顧名思義就是皇家專用通道,這條正對皇城大門的幾百米長的大道為皇帝出宮的必經之路,只在皇帝出宮時戒嚴,其餘時候平民百姓可以随意擺攤,俨然就是一個菜市場,這在別的朝代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對皇帝大不敬的行為,宋朝的皇帝卻滿不在乎,雖說以文治為主的宋朝十分講究禮儀,但在某些方面宋朝皇帝卻出人意料的“不講究”,這種對百姓和士人的寬厚之前從未有過,之後也再沒有出現過。
時間已近晌午,很快就會有大波的客人湧入一家家酒樓,各家酒樓裏都忙得熱火朝天,準備迎接馬上到來的用餐高峰,大相國寺的燒豬院此時也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外面已經有好吃的人排起了長隊,不大的廚房裏幾個□□着上身的和尚忙的滿頭大汗,幾口大鍋裏咕嘟咕嘟炖着豬肉,飄出來的香味讓人垂涎欲滴,牆上的壁龛裏供了一尊觀音像,觀世音菩薩低垂雙目寬容的看着這幾個佛家弟子熱火朝天的燒着豬肉。
“慧明禪師,差不多可以出鍋了吧?”一個小和尚問一個長得兇神惡煞的胖和尚道。
被稱作慧明禪師的和尚揭開鍋拿起一柄大鏟子用力攪了攪後嘗了一口湯,他點點頭說:“入味了,出鍋,出鍋!”
幾個和尚七手八腳的把鍋裏的豬肉撈了出來,香噴噴的味道立馬飄了出去,外面等了半天的食客們一聞這味道立馬就沸騰了,在外面亂哄哄的催促道:“師傅,快些端出來呀,真是等不及了!”
慧明禪師雙手合十對着壁龛裏的觀音小聲頌了段心經後,一揮手指揮道:“快端出去,端出去。”
和尚們口中喊着“豬肉出鍋啦!”便把香噴噴的豬肉端了出去,早已等不及的食客們立馬發出一陣歡呼。
大相國寺燒豬院的生意每天都是這麽紅紅火火,在這裏熱火朝天燒豬肉的是慧明禪師領銜的幾個大相國寺正牌和尚。掌勺的慧明禪師天生長了一張兇惡的臉,那張臉生的讓人一看就覺得這人除了好事什麽都幹得出來,當初他一門心思想要皈依佛門,可是大相國寺哪敢收這號長得像雷公一樣的主兒,好說歹說想勸走他,怎奈他跪在寺門口幾天都不走,寺裏的和尚無奈只得把他帶到住持智海大和尚那裏,想讓天下最能忽悠人感化人的住持把這個祖宗勸走。智海大和尚見了他後只問了他一句話:“你會幹些什麽?”慧明禪師大聲答道:“俺會燒豬肉!”在場的僧衆聽了他的回答莫不啞然失笑:僧人只能吃素,哪聽說過和尚燒豬肉的。誰料智海大和尚說:“那我就在寺門口給你開一家燒豬院讓你燒豬肉吧,賜你法號慧明。”衆僧不禁愕然。
就這樣大相國寺專門開了家分院——燒豬院,慧明禪師成了大相國寺燒豬院的掌勺,誰料他手藝實在了得,大相國寺燒豬肉迅速風靡了整個汴梁。大家一邊贊嘆佛門又感化了一個危險分子一邊享受着美味的燒豬肉,從沒有人跳出來批判和尚賣豬肉,這既是一種宋朝式的寬厚,也是一種漢人的寬厚。
不過這件事說到底獲益最大的還是大相國寺,燒豬院日進鬥金,寺廟又不用交稅,燒豬院俨然成了大相國寺的一棵搖錢樹。如今不比南北朝時,皇帝都是狂熱的佛教愛好者,每天上趕的賜給寺廟大把大把的金銀財寶,如今的寺廟要想掙錢只能靠自己了,在這方面大相國寺無疑是汴梁最有辦法的寺院,從某個角度講大相國寺簡直就像一個大商鋪。寺內每個月要開放五次集市,集市裏還分門別類,俨然現在的商品展銷會,所有參加集市的商人都要給大相國寺交一筆錢,屆時寺裏的僧人們也齊齊上陣兜售佛珠之類的小商品,不遺餘力的給寺裏創收。
大相國寺能這麽財源廣進,全憑住持智海大和尚經營有方。智海大和尚是個小商人的幼子,由于家裏兄弟衆多,自然輪不到他繼承家業,他也沒有念書的天賦,沒什麽希望考取功名,不過他天生長了一副好皮囊,找個殷實人家做個倒插門女婿倒是條出路。可智海偏要跟命運抗争一下,而且抗争的方式還挺特別——他出家了。宋朝文化十分發達,有名的僧人基本都是疏狂不羁才高八鬥的詩僧,怎麽樣都輪不到智海這樣庸俗的小商人子弟,智海也不走這條路,憑着察言觀色的本領,他很快就博得了大相國寺上上下下的好感,前任住持清泉禪師尤其喜歡他,還把他收為自己的關門大弟子,于是智海在寺裏的地位迅速提升,靠自己的苦心鑽營清泉禪師去世後他成了大相國寺的住持。雖然當了住持,但佛法修為不高一直是智海的軟肋,不過智海清楚來拜佛的人心裏想要的是什麽,無非就是功名利祿,只要能投其所好自然就能換來香客的追捧,智海可謂是深谙此道,他借着佛祖的口宣講着佛法,內容卻是俗世裏最熱切的欲望,那些欲望就像得到了淨化般讓人聽着無比的受用,香客們很喜歡智海,他很快就在汴梁建立起了自己的威望,甚至在士大夫中間都很受歡迎。先帝真宗皇帝晚年的時候精神有些不正常,硬說自己看見了神仙下凡,于是全國各地為迎合皇帝的精神病紛紛上報本地天降祥瑞,智海和尚也湊熱鬧上報大相國寺的觀音像開口稱贊真宗皇帝是不世出的明君,這事一聽就是胡扯八道,但精神病人真宗皇帝卻信了,一高興還賜給智海“大和尚”的名號,這下智海和尚成了官方認證的得道高僧了,頓時身價倍增聲名遠揚。
從小商人的幼子到汴梁十方禪林的高僧,智海的人生不可謂不成功,若沒有些做人的智慧他也走不到這一步,但是他的智慧只能稱得上是小聰明,太平盛世也無需海一樣的大智慧,茫茫智海只要取一瓢就足以在這世上混的風生水起。
智海清楚自己佛法修為不高,所以平時很少公開宣講佛法,遇到不得不講的場合,也事先有弟子幫他打好草稿,萬一被人問住了,他只要一句“天機不可洩露,你自己悟去吧”就蒙混過關,反正禪宗講的就是玄妙,越是讓人聽不懂越顯得自己有水平,而至于自己懂不懂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過智海故弄玄虛的那一套只能唬唬小老百姓,汴梁的士大夫心裏都清楚智海到底有多少斤兩,“大和尚”這個稱號不過是精神病皇帝随便賜給他的,實際上并沒有什麽含金量,他們喜歡到智海這裏,只是因為智海會說他們愛聽的話,而不是他真有什麽才華。說起佛法修為,汴梁第一人無疑是法華寺的青峰大師,她出塵恬然的性格和智海大和尚完全相反,她不舉辦法會,也很少與社會名流來往,甚至都很少下山,但她卻擁有汴梁士人對她的尊敬,大德尼是汴梁士人發自內心贈與她的尊稱。智海對青峰大師既鄙薄又嫉妒,智海覺得青峰大師遠沒有他活的風光成功,不過肚子裏比他多些墨水,他沒想過比起青峰大師他真正缺少的其實是內心的信仰,不過在這什麽都不缺的汴梁裏,光是那些功名利祿就讓人一輩子都追求不完了,智海和尚哪還有餘暇去思考信仰,在這麽繁華的汴梁談起信仰簡直就像談起一個笑話。
今天智海大和尚要在大相國寺公開宣講佛法,雖然仍舊缺乏含金量,但哄騙小老百姓還是綽綽有餘的,法會還未開始會場內就擠滿等待聆聽大和尚教誨的人。當年的美男子智海如今魅力依舊,來聽法會的多是三十歲到五十歲的閨中少婦或半老徐娘,女人多了難免話也多,現場吵吵嚷嚷的。幾個和尚忙着維護現場秩序,其中有一個精瘦的高個子和尚不停的呵斥着別人,這會兒他又指着幾個大聲聊天的婦女高聲喝道:“不要再說話了!不然就把你們逐出去!”幾個被呵斥的婦女翻翻眼睛不說話了,高個子和尚仍舊一副餘怒未消的樣子,他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一看就是個執拗脾氣,這個高個子和尚就是目前智海的大弟子——宗性。宗性自幼皈依佛門,他恪守佛家的清規戒律,從未破過戒,雖然并不聰明,但他十分的刻苦,在佛法上也有一定的造詣,可他的性格卻執拗的可怕,天生不懂得變通,認準一個方向就一條道走到黑,完全沒有佛家講究的包容。這個偏執的宗性卻被智海馴服了,被收為智海的大弟子後宗性對智海忠心耿耿,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對智海的判斷能力,在他看來凡是智海所說所做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凡是與智海為敵的就全都是十惡不赦的,他已經被智海訓練成了一條最忠誠的狗,可以随時去咬反對智海的人。與其說宗性侍奉的是佛祖,不如說他侍奉的是智海大和尚。
智海大和尚遲遲不來,百無聊賴的聽衆又開始聊起天來,宗性豎起雙眉又要發怒:“你們給我安靜!。。。”
“宗性,莫要犯嗔戒。”
一個渾厚的聲音響了起來,宗性一聽到這個聲音趕緊規規矩矩的跪下,吵吵嚷嚷的會場也安靜了下來,姍姍來遲的智海大和尚終于出現了。雖然已經開始發福,但智海和尚依舊眉目如畫,皮膚白淨,放在這個年紀的男人裏也稱得上是個美男子,這副皮囊确實有些得道高僧的樣子。智海和尚徐徐坐定後,開始宣講佛法:“佛祖将我們今天聚于此處,便是為了聆聽他的教誨,世上衆生皆平等。。。”
臺下的聽衆雙手合十虔誠的聆聽着智海的教誨,其實智海講的不過是些陳詞濫調,衆生平等,心懷大愛,戒嗔戒貪,雲雲雲雲。但這并不妨礙臺下的聽衆如癡如醉,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有這些陳詞濫調的慰藉就足以糊塗又幸福的過一輩子了。
法會在十分和諧融洽的氣氛中結束了,在這裏淨化了心靈的男男女女心滿意足的往功德箱裏投入錢幣,沒一會兒空空的功德箱就滿了。
宣講完畢的智海大和尚心滿意足的退到了後院,他心中仍在回味着剛才法會上衆人對他的膜拜。
宗性上前禀報道:“大和尚,丁大人來了。”
智海一聽立馬皺起眉頭道:“怎麽不早說,怎好讓丁大人久等。”
“丁大人也是剛來不久,我把他安排在禪堂裏飲茶了。”
智海趕緊匆匆往禪堂而去。
智海生的俊逸灑脫,當着得道高僧,骨子裏卻是小商人習性,丁謂生的面貌醜陋,做的盡是小人之事,其實卻才華橫溢聰明過人,兩個人一個是俗人做雅事,一個是雅人做俗事。智海十分注重和朝廷大員攀關系,主管錢糧的三司使丁謂自然是他的重點巴結對象,丁謂雖有些鄙視智海的粗鄙,但他卻十分愛聽智海的阿谀奉承,所以兩個人倒是經常來往。
智海進入禪房時丁謂正在品茗,他趕緊趨步向前對丁謂行禮道:“貧僧拜見丁大人。”
丁謂揮了揮手說:“你我也是故交,何必如此多禮,來坐吧。”
智海在丁謂對面坐定後問道:“丁大人今天怎有雅興光臨大相國寺?”
“佛家講世上萬般苦惱,我宦海沉浮這麽多年自然是煩惱無盡,只好到這佛門求片刻清淨。”
智海笑道:“人貴賤有命,貴者就算躲到深山裏富貴也會追上門來,丁大人位極人臣,官運亨通,貧僧這裏一方破瓦怎能擋得住丁大人的富貴,只怕這宦海裏的煩惱大人這輩子都躲不過了。”
智海一番話哄得丁謂面露喜色,他抿了口茶後說道:“對了,大和尚可知前段日子林和靖來汴梁了?”
林和靖乃真宗至仁宗朝的著名隐士,工于詩詞書畫,才高八鬥詩書滿腹,卻隐居杭州西湖,從未出仕,是當代的真名士,時人都以能與和靖先生來往為榮。智海饒有興趣的問道:“哦?難道大隐士終于耐不住寂寞也來汴梁這花花世界了?”
“非也,和靖先生是來拜訪親友的,除了親友處他在汴梁只去了一個地方,便是法華寺。”
智海一聽法華寺臉色立馬變得有些不好看了,丁謂裝作沒看見繼續說道:“聽聞和靖先生與法華寺的青峰大師徹夜讨論佛法,臨走前還專門為法華寺題字。不過青峰大師确實學識過人,也難怪連和靖先生這樣的名士都會慕名而去,法華寺地處遠郊,環境清雅,超脫于汴梁的浮華之外,實在是一方世外桃源。”
智海皮笑肉不笑的說道:“荒郊野外的尼姑庵向來都是是非之地,每到夜深人靜總有去借宿的男人和尼姑成就一段風流好事,如今的尼姑庵和青樓也差不了多少,不過一個在城裏,一個在城外,那法華寺看上去清淨,誰知裏面是什麽樣的呢。”
丁謂暗暗瞟了他一眼後微微一笑道:“大和尚似乎對法華寺有成見?”
“這倒是沒有,貧僧只是。。。”
“大相國寺無疑是汴梁第一寺廟,你更是有先帝禦賜的‘大和尚’之號,智海大和尚在汴梁的盛名沒有人能夠否認,不過恕我直言,要是論及佛法修為,青峰大師才是如今的汴梁禪林第一人,大和尚你是無法與之相比的。”
智海勉強笑了下說道:“佛門中人早已看破紅塵,這些名利之事和貧僧已經沒有關系了。”
丁謂語氣裏暗帶嘲諷的說道:“大和尚果然心胸廣博,讓人佩服啊。”他放下手中的茶碗接着說道,“其實,本官今天來是有事要請大和尚幫忙。”
智海趕緊說道:“丁大人言重了,大人有事只管吩咐,貧僧一定盡力而為。”
“前些日子太後下旨令我乾元節前籌齊三百萬斤銅,這麽短時間籌齊這麽多銅談何容易,可是太後的旨意怎能怠慢,本官現在是一籌莫展,還望大和尚能助我一臂之力。”
智海遲疑的說道:“大人的事情貧僧自會盡力,只是這籌銅一事。。。只怕貧僧實在是幫不上忙。”
丁謂故弄玄虛的說道:“大和尚,這事只有你才能幫上的忙,佛經裏可講過,如來現處,遍地財寶。”
智海想了想慌張的擺着手說:“大、大人,難不成你是想要大相國寺出這三百萬斤銅?!大相國寺不過貧寒佛門,寺裏的佛像大多是泥塑木雕,哪能拿出三百萬斤銅來!大人,此事。。。”
“大和尚誤會我的意思了,”丁謂不緊不慢的打斷了他,“大相國寺乃皇家寺院,本官怎能讓大和尚破費。”
“那丁大人的意思是。。。。”
丁謂将身子湊過去一字一頓的說道:“本官所欲的是法華寺裏那尊多寶如來。”
智海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大人說如來現處,遍地財寶,只是那法華寺非大相國寺下轄寺院,青峰那老尼姑性格又十分執拗,只怕她不會願意交出大佛。。。”
丁謂打斷他道:“六年前汴梁暴雨,法華寺因為年久失修寺內多處房屋坍塌,據說當時是大相國寺出錢修繕法華寺,那筆錢想來法華寺是還不上的,但我想大和尚不會真的什麽報酬都沒要吧?”
智海笑道:“丁大人果然記憶力驚人,這種陳年舊事都記得,當時修繕法華寺花去寺裏不少錢,不過也算是積德之舉,貧僧也知道法華寺還不上錢,不過當時那老尼姑将法華寺的土地抵押給了貧僧。”
“既然法華寺已經被抵押給了大和尚,青峰又還不上錢,那按理說法華寺已經是大相國寺的財産,憑着那份地契取走法華寺裏的銅佛又有何難?”
智海擺了擺手說:“沒用的,那老尼姑也不糊塗,當初契約裏沒有約定還不上錢土地可以歸債主所有,所以那份地契根本就是張廢紙。”
丁謂眯起眼睛笑了下說:“那加上這一條不就可以用了麽?”
“丁大人的意思是。。。”
丁謂風輕雲淡的說道:“抵押契約是在官府裏立的,當然也可以去官府裏改,不過一份郊外寺院的地契而已,對本官來說不過是小事一樁。”
智海一拍手道:“丁大人果然有辦法!這樣一來,那老尼姑可就被我捏在手心裏了!”
“确乎如此,大和尚也可以借機煞煞那個青峰的傲氣,她不過一個來歷不明的尼姑,在汴梁的聲名竟超過先帝禦賜的大和尚,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大和尚不如借此機會毀了她的佛,拆了她的寺,看她還如何得意。”
智海點點頭激動的說道:“大人說的是,大人說的是!”
丁謂慢悠悠的站起來說道:“好了,那本官就先告辭了,乾元節前大和尚一定要拿到那尊銅佛,此乃太後旨意,更關系國家大事,大和尚可務必要盡心啊。”
智海雙手合十躬身應道:“丁大人放心,此事貧僧一定盡力而為,為丁大人分憂。”
丁謂點點頭道:“如此甚好,那我就先回去了,大和尚請留步吧,若有進展記得随時通知我。”
智海一直把丁謂送到了轎子上,丁謂坐在轎子裏心中盤算着就算大佛到手,離三百萬斤銅還遠得很,半個月內籌齊這麽多銅根本就不可能,不過耶律奇珍向他保證乾元節前朝廷必發生巨變,只要按他說的做就可以安然脫身,雖然他對耶律奇珍的說法還是有些忐忑,但畢竟呂夷簡現在也被他拖下水了,就算到時候耶律奇珍保證的事情不會成真,那他也有個墊背的,耶律奇珍可說過,那個擅闖皇宮的西域人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抓住的。
丁謂得意洋洋的想:呂夷簡你這個老狐貍,看你這回怎麽辦。
☆、上官子蘭領命
? 燭影搖紅,略微昏暗的燭光投射在桌上一本本厚厚的賬本上,上官子蘭和魯先生坐在桌邊清點着賬目,噼裏啪啦的算盤聲響個不停。不像其他生意人一旦有了錢就把生意全都脫手給賬房,自己專心享受生活,上官子蘭直到現在仍堅持定期親自清點賬目,今天又到了清帳的日子,他和魯先生一大早就紮到了賬本裏,到現在連水都沒喝幾口。
上官子蘭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嘆了口氣道:“難啊。”
“是啊,昨天東街又有家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