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心經》作者:如清歡
文案
一個清心寡欲的男人,一個無肉不歡的女人。
初見袈措,他一身绛紅長衣站在天葬臺下。
再見袈措,他跟着朝聖的隊伍磕等身長頭。
七七四十九念心經的距離,
那是人心至近至遠的空隙。
我需要一個萬籁俱靜的世界來愛你。
內容标簽:都市情緣 情有獨鐘 因緣邂逅 甜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西原,袈措 ┃ 配角: ┃ 其它:
Chapter 1西
西原開車離開山南,快要到澤當的時候,一個穿着藏袍的女人忽然跑出來,神色焦急地站在路當中朝他們揮頭巾。
“好像是想搭車的。”
西原熄火停車。
頓珠看着西原的臉色不好,小心地說:“西老師,我下去看看?”
“嗯。”西原點了點頭。
Advertisement
頓珠一下車,藏族女人立即朝頓珠跑過去。
身體有些不舒服,西原按下車窗,摘下墨鏡捏着鼻骨。
呼吸到外面的空氣感覺舒坦多了,西原點了根煙,左手夾着煙搭在車窗上,右手抵在方向盤上輕叩着。
隔着淡淡的煙圈,從後照鏡裏看着後面交談的兩人,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只能看見女人笑的那一瞬間,一嘴大白牙,粗糙暗紅的臉頰上寫滿自豪。
西原心中一動,收回眼神,專心抽煙。
西原接連抽了兩根煙,頓珠才一個人回到車上。
西原撚了撚已經熄滅的煙頭,彈掉煙灰,搖上玻璃,望了一眼站在路邊揮手的女人,聲音低低地問頓珠:“不搭車?”
“她不是搭車的。”頓珠搖搖頭。
“那她幹什麽?”
頓珠舉舉手裏的布包,從裏頭拿出一沓錢,觀察着西原的臉色說:“她叫索朗央金,家就在附近,攔下我們的車想問我們是不是要去拉薩,她的弟弟在拉薩中學上學,想請我們幫忙帶七百塊錢給她弟弟。”
西原輕皺了皺眉,再沒有說話。
習慣了和西原的相處方式,頓珠也不覺得尴尬,繼續解釋道:“她說我們是她攔到的第四輛車了,前幾輛車的人都以為她是騙子。家裏的牛羊離不開人,她也去不了拉薩,害怕我們不幫她所以拉着我說了一大堆。”頓珠撓撓頭,很不好意思地道:“我看她挺着急的,就答應幫她了。對不起啊西老師,這件事沒有經過您的同意,我們到拉薩的時候能不能去趟拉中?”
即使知道西原不會拒絕,頓珠還是為自己的自作主張感到愧疚。
西原專注地開車,并不在意頓珠的歉意,只抽空轉過來看了一眼那沓錢,一張一百,其餘都是零錢,整整齊齊地用編頭發的麻繩綁好。
西原直接問:“怎麽找到她弟弟?”
“我就知道西老師您一定會幫忙的。”憨厚的頓珠嘿嘿一笑,繼續道:“央金說她弟弟叫白瑪,學習很好,是拉中高二年級組的第一名,學校的人都認識他。她一直托人給她弟弟帶東西,讓我們去把錢放到門房的警衛那裏就行了。”
“你們認識?”西原還是問出了心裏的疑問。
“不認識,第一次見。”關于這一點頓珠也十分意外,藏地很多地方交通不便,他給很多人捎帶過東西,今天卻是第一次給陌生人稍錢,頓珠憨笑道:“我問她害不害怕我拿着她的錢跑了,西老師,您猜她怎麽回答?”
“她說怕。”西原又看了一眼錢,移開眼神說:“可她還是交給你了。”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西原絕對不會相信,人和人之間會有這種信任。
“西老師您真厲害!她說這些錢都是她一塊一塊攢下來的,她必須托人把錢捎給她弟弟。”想到了什麽,頓珠笑着問西原:“西老師,我像是一看就是好人的樣子麽?央金說她一看我就是好人,哈哈。”
“像。”西原終于彎了彎嘴角。
車裏的氣氛難得緩和,頓珠趁機掏出一個手工編織的羊絨護腕,對西原說:“高原上的藏羚羊每年夏季都會脫毛,這上面的絨毛都是那些孩子們放羊放牛時一根根收集起來的,我把它們編成了護腕。您的手腕上有傷,帶着這個,保暖。”
西原從來不接受他們的饋贈,怕被拒絕,頓珠趕緊勸說:“西老師,您要走了孩子們舍不得您,這些都是孩子們對您的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西原沒有多說話,直接把右胳膊拿起來控制住方向盤,左手從右胳膊下面穿過伸到頓珠面前。
頓珠看着西原的胳膊愣住了。
半天沒動靜,西原側過頭說:“不是說送給我的護腕麽,幫我戴上啊。”
“啊?——哦!好!”頓珠回神,小心翼翼地将絨毛護腕套在西原纖細白皙的左手腕。
“西老師您怎麽戴在了左手?”他們都知道西原的右手有傷,頓珠後知後覺想起了這個問題。
西原朝頓珠揮了揮戴着羊絨護腕的左手,握住方向盤,笑了笑說:“謝謝你們。我只有這一只手,不保護它以後還怎麽畫畫。”
一個倔強的,善良的,用左手畫畫的女人。西原的側臉線條很美,是那種幹淨清冷的美,一刀下去不拖泥帶水的美。頓珠默默收回了眼神,低頭去數那一沓錢去了。
西原忽然問:“這附近沒有銀行或是atm自助機嗎?”
頓珠搖搖頭,“好像沒有。”
西原再沒有說話,聚精會神地開着車。
就快到澤當了,頓珠無聊地數着那七百塊錢,忽然“哎”了一聲。
這裏路況不好,西原也沒有回頭。
頓珠揚着手裏數了兩遍的錢,對西原說:“不是七百塊錢,六百八十一,西老師,這錢少了十九塊。”
西原專心開車沒有說話。
頓珠又一塊一塊地開始數,一路上念叨了好幾次。
到澤當後,西原把車開到加油站,加滿油後錢包裏只剩八百三十幾塊錢,西原數出七張遞到頓珠手中,“等到拉薩你把這七百送到學校去。把那一沓零錢給我。”
“啊?”頓珠一時沒反應過來。
“七百塊錢整,白瑪的姐姐肯定數錯了。她這麽急着給白瑪送錢說不上是學校有什麽事,缺了不好。”
頓珠一聽立即掏出二十塊錢來說:“就是十幾塊錢,西老師,我補齊就行了。”
西原摘下墨鏡,深陷的大眼顯得非常疲憊,揉了揉太陽穴,“如果上學的是你,你希望拿到學校裏的是一沓零錢還是整錢。”西原沒有想太多,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頓珠被說得啞口無言,默默收下了西原的整錢,他也是從學生時代過來的,在最虛榮的年紀卻一無所有,那種幼稚的心理他能理解。
澤當到拉薩不到200公裏,頓珠有事要替西原去趟桑耶寺,西原身體有點不舒服先留在澤當,兩人約定在拉薩見面。而西原在旅館裏住了兩天,第三天早上才到拉薩和頓珠碰面。
西原到達拉薩,吃過午飯就開始吐。
最近幾天都這樣,整個人瘦了一圈。
實在沒有精力開車回去,西原直接把那輛12款霸道轉手賣給幾個自駕游的驢友,自己抽出兩千塊錢作回去的路費和花銷,其餘的錢随手就給了跟來送她的頓珠。
頓珠沒有拿西原的錢,倒是無比惋惜那輛被超低價轉手的新車。
西原把錢推過去,頓珠拒絕,“不要,這是西老師您的錢。”
“又不是給你的。”
西原托着下巴,淺笑誘惑道:“這麽多錢,又能多建幾間教室。”
“西老師,這一趟我沒幫上您什麽,您想畫的東西也沒讓您畫成,這錢我更不能拿。”
“這沒什麽聯系。”
頓珠擡起頭,對上西原的眼神,他最終還是接下了那些錢,感謝的話這五年來他們已經說得夠多了,西原決定的事情,很難作更改。
頓珠把錢塞進了貼身布包裏,又從裏頭掏出了一個紅布包着的東西遞給西原。
西原收拾好背包,接過東西,平靜地問道:“還是不能找到這個镯子的主人?”
頓珠遺憾地搖搖頭,“我去桑耶寺裏找到索昂仁波切,索昂仁波切今年九十八歲,也只能确定這是老藏銀,大概是清末才有東西,出自藏地,但卻沒法确定誰是這镯子的主人。”
西原垂下眼簾,她的皮膚很白很透,沒有化妝,所以眼角細細的紋路都暴.露在空氣中。西原将一縷碎發別到耳後,把紅布包着的镯子裝進了口袋。
“其實像這樣的銀镯子,摻了藏銅,制作工藝又不太精細,擱到現在也不值錢了,年齡大點的藏族人家裏都會有。”頓珠并不知道西原為什麽會對這樣一個普通的老镯子這麽感興趣。
“嗯,我知道了。”
西原點了點頭,頓珠并沒有感受到西原微不可察的黯然。
“對了,西老師,索昂仁波切說這镯子上的字不是制作镯子時鎏上去的。”
想起了什麽,西原眼睛一亮,彎長的睫毛微微一顫,“上面鎏着什麽字?”
頓珠耳根一紅,避開西原美麗的明眸,清楚地道:“吾愛西原。”
西原先是一愣,心口忽像是被一只手猝然緊扼,疼地喘不過氣。
頓珠眼疾手快扶住快要跌倒的西原,擔心地道:“西老師,要不您今天別走了,這症狀不像是高原反應,我先陪您去趟醫院看看。您來藏區不是一回兩回了,怎麽忽然就起了這麽大高原反應,可別是生什麽病。”
西原緩了緩,搖搖頭,臉色略帶蒼白。
“西老師,這個給您,希望能幫到您。”
西原一挑眉,接過了頓珠手裏的u盤,她大概能猜到裏面的內容。
頓珠挺怨恨自己的,西原幫了他們那麽多,可他卻什麽都幫不到西原。畫畫,查镯子的下落,西原這趟要做兩件事一件都沒完成。老實敦厚的康巴漢子跺了跺腳。
西原還是坐上了下午六點的火車。
Chapter 2天葬
火車一走西原就昏昏欲睡,将近三十個小時都沒清醒而且還總幹嘔,一路上什麽都沒吃,就喝了幾口水,可西原還是想吐。
西原從不暈車,這回也許是一個人走川藏線折騰地有點狠,身體承受不住。
手機早就沒電關機了,還有兩個小時才到站,西原有了點精神,坐起來喝了幾口蘇打水,然後從包裏翻出電腦,将臨走時頓珠給她的u盤插.進.去。如她所料,u盤裏只有幾張照片,是頓珠專門給西原照的。
第一張照片上是直貢梯寺的天葬臺,那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天葬臺之一。
第二張照片上有一雙蒼老的手在轉動經輪,深濃的天際,青寥的桑煙,漫天的五色風馬旗迎風烈烈,這些背景将銅銀色的經輪映襯地清晰深濃。
西原知道,那裏正在舉行天葬,那雙轉經輪的手,是老天葬師在為逝者誦經往生。
誦完渡亡經,天葬師會将逝者的*肢解,人骨敲碎,糅在糌粑裏,然後煨桑引鷹鹫前來将逝者的*、身骨一一食盡。身骨被鷹鹫食盡,靈魂才能上天堂。這就是天葬,藏區迄今為止都在信奉的古老而普遍的喪葬儀式。
西原在藏區不止一次遇見過天葬,也都僅限于遠遠觀望,她從沒有舉起過相機,這是對逝者最起碼的尊重。
頓珠給她的這些照片亦很含蓄,沒有過多天葬臺上的畫面構圖,只有藍天、曠野、煨桑青煙、白頭鷹鹫,配上她設置的播放模式,就像一幕電影的分鏡頭腳本。
這些照片是頓珠給她的畫畫素材,但她不打算用。
每看完一張就删除,這是她所能做到的尊重虔誠。
一個月前,西原一個人開車跑到直貢梯寺,她想畫一期天葬。
可一個月後,西原毅然放棄這個想法。
因為頓珠告訴她,直貢梯寺沒人同意。
頓珠還說,雖然藏區有法律明文禁止網絡上傳播天葬圖片,禁止無關人員觀看天葬過程,但這些年随着游客的增多,就是法律也抵擋不住游客們的獵奇心理,他們無所不用其極,致使網上大量流傳着有關天葬的視頻,圖片。
西原聽完後沉默了。
頓珠以為西原是被拒絕後的失落,想帶她去別處。
而此時西原卻毅然謝絕了,她看得出來頓珠其實也并不樂于做這件事。
最重要的是她以為她是懷着對生命的敬畏之心對文化的傳承之意來做這件事,可這一個月的走走停停,她承認她錯了,除了敬畏與傳承,她還是抓住了人們的獵奇心理想去打開商業化市場。
畫筆臨摹不出那片绛紅鉛黃,文字記述不盡那卷千年經幢,有些東西,沉默和沉澱才是最好的傳承與記憶。從她有這個念頭的時候,這件事就背離了她的初衷,西原想,她這麽做和那些用盡手段偷拍的游客又有何異?所以西原果斷放棄。
頓珠不知道西原的這些想法,為了不使西原太失望,特地給西原拍了這些照片。
西原只把這些當做風景來欣賞,每看完一張,就删除。
一共二十七張照片,西原浏覽的目光停在了最後一張。
那是一個人的背影,大約是個僧人,身穿绛紅袈裟。映襯着蒼穹遼闊澄淨的輪廓,绛紅和鉛黃,兩種極致的色彩裹在那具身體上顯得尤為深濃沉烈。很年輕健魄的背影,也很養眼,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審美觀念,二十七張照片,西原保存了最後一張。
五行有相生相克之理,火生土,火色赤,土色黃,紅黃相配相生相衍,古老的色調搭配,西原不由想起了懷裏的銀镯子。西原從紅布裏取出镯子,老藏銀裏面摻了藏銅,镯子通身透出一種黃銅古舊色。
這是伴了西原奶奶一生的藏銀镯子,戴地久了,上頭有陳年累月的污垢,那是洗不掉的時光印記。拈香合掌,轉經輪響,每一種虔誠溫度都浸染着歲月的風霜。
四字梵文都要被磨平了,西原摩挲着刻在镯子上的字,吾愛西原,有自己的名字,西原迫切地想知道這四個字後的故事,想知道這個镯子到底有什麽秘密,以至于它可以有魔力喚醒自己昏睡兩年的奶奶。
西原将镯子貼在胸口的位置,她聽不到車廂裏嘈雜的聲音,只有镯子裏的呼吸聲随着她的心跳愈漸清晰綿長,又是一陣嘔吐感襲來,西原合上電腦,喝了口水,壓了壓陌生的惡心感。
兩個小時過得很快,火車晚點了,兩點十五才到站。
西原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下火車一個人拉着箱子就出站了。
車站外有很多乞讨者,年輕的,年老的,殘疾的,健康的,都有。寫在他們的故事不盡相同,展現在別人眼中的姿态只有悲苦一種。
腳步匆匆的行人沒有時間精力去分辨這些故事幾分是真,幾分是假,都是疾苦衆生,西原也只是這芸芸行人中的一人而已。出站後準備過馬路打車,西原不經意一轉頭,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個穿着僧衣的小沙彌,半跪在城牆角落裏。
西原猛然間就怔住了。
好像是冥冥中有什麽在牽引,西原近乎受了某種蠱惑,她的腿不受自己自己控制,等反應過來之後她已經站在了小沙彌面前。
一個約莫十歲的男孩,明亮的大眼睛少了生氣,整個人灰頭土臉,僧衣也不合身,很髒。
小沙彌擡頭,逆着光,眯了眯眼看着西原,他也不笑,只是眯眼抿唇,好像很不開心。
西原摘下墨鏡,心髒有一瞬間的停滞。
西原彎下腰,能更加清晰地看見這個男孩,她還是不相信,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相像的兩個人。
一樣的眉眼,一樣的抿唇,西原差點伸出食指按上了那稚嫩的唇線。
男孩半蜷曲着腿挨着地面,雙手放在腿面上,西原下意識就看他的手指,手很髒,但指甲修剪地幹淨整齊。男孩面前的紙牌上只有六個字話:“籌八塊錢吃飯”。
七扭八拐地字體與小男孩齊整的手指不相符。
挨餓的滋味很難受,西原将手掌貼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她已經兩天沒吃什麽東西了,沒胃口,吃什麽都吐。
小沙彌也一直擡頭看着西原。
西原垂下眼簾遮起眼眶裏氤氲出的水霧,從背包裏翻出來十二塊錢放到了男孩手裏。
男孩先愣了下,伸手捏住了錢。
怎麽就連怔愣的模樣都這麽像……西原忍住向前擁住男孩的沖動,想摸摸男孩光光的頭。
不由自主的親昵貼近,伸出手,卻被男孩躲開。
西原深吸了口氣,果斷轉身離開,上了旁邊的一輛出租車。
西原從不相信前世今生。
“女子走哪?”司機一直看着剛才的那一幕。
又是一陣惡心感,嗓子也不舒服,西原讓司機把她送到離這裏最近的一家醫院。
師傅透過車鏡瞄了西原幾眼,操着濃重的當地口音好心道:“女子你不是本地人吧,以後出門可得小心點。車站邊那些人都是騙子,我這一天都不知道要見多少個八塊錢。”
“我們都看見咧,那男娃可是和女子你一前一後從出站口出來的,男娃前頭的那張紙牌都是剛撿來的。”
西原了然點點頭,她也覺得牌子上的幾個字不适合那個孩子,原來是撿來的。
司機根本不知道西原想的和他要表達的完全不在一個層次,從車鏡裏看着西原,師傅贊嘆道:“女子你長得真好看,就像是演電視的明星。對咧女子你為啥多給那男娃幾塊錢?”
“八塊錢不夠吃一頓飯。”
“就是就是,現在車站旁邊一碗素菜蓋澆都要十幾塊!”司機打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地開始講近幾年物價是如何如何飛漲。
西原再沒有答話。
司機心裏只覺得這個初來乍到的漂亮女子太善良單純而沒有想過一個外地人怎麽會清楚本地的飯價,就多講了幾個他遇見的上當受騙的案例。
西原沒有聽見司機後來說的話,只是一直盯着車窗外,由近及遠的景物,淡藍色的百合窗簾有點髒舊,溫暖的光暈從褶折中透進來,星星點點斑駁在身上,西原覺得暖暖的,想睡覺。
她最近好像特別容易犯困。
二十五分鐘後,司機将西原送到了離火車站最近的市軍區第五醫院。
西原拉着行李箱,挂號,辦卡,充錢。
嗓子不舒服,看完呼吸科,大夫用很奇怪的眼光看了她一眼,直接開轉診單讓她去婦産科做檢查。
西原輕蹙眉,沒有多想,去了婦産科。
檢查結果出來的時候,已經到下午了。
b超單上顯示着結果,西原原本就無血色的臉蛋更加蒼白。
有種天旋地轉的暈眩感,西原緊緊捏着手裏的單子,深深吸了口氣,在最短的時間裏找回意識。
五指插.進頭發,把碎發全部縷到後面,西原在幾間診室前來回走了幾步後推開另一間診斷室的門,把單子推到桌子上,靜而冷地确認道:“醫生您好,請問我是不是懷孕了?”
Chapter 3懷孕
沈流年很忙,一周坐診一天,一天只看三十個病人。
找沈博士的看病的,無一不是疑難雜症,雖然只有三十個病人,沈流年卻看了整整一天。剛準備離開醫院,診室門就被撞開,沒有見過這麽無禮的病人,沈流年頭都沒有擡,冷冷道:“您好,我下班了,婦科請去前面304診室。”
西原恍若未聞,同樣的話,同樣的語氣,重複了一遍。
出于職業病,心情非常不好的沈流年還是看了一眼那張病例,顯而易見的結果,沈流年皺了皺眉擡起頭,入眼的就是一張蒼白而美麗的面容。
他見過很多女人得知自己懷孕時的表情,可唯獨沒有見過這樣的準媽媽。
說不出是什麽感受,沈流年心裏的火熄了幾分,不由放緩聲音确認道:“是的。恭喜,你懷孕了。以後要注意——”
“謝謝。”再一次得到确認,西原還沒站穩,轉頭就走。
“哎診單——”
西原返回來,拿着單子離開。
沈流年扶了扶眼鏡,後知後覺地覺得這個叫西原的女人行為舉止都很熟悉,可一時卻想不起來他到底在哪裏見過這樣一個女人,沈流年搖搖頭進去換衣服。
走出診斷室,西原就将化驗單放進了垃圾箱。
一把攬起長發,西原深深地提起一口氣,有種陌生的感覺郁結在心裏,逼得她喘不過氣,西原忽然很想深海潛水,想急速飙車,或是狠狠做場愛都行。
在過道裏點了根煙,剛吸了兩口,一個護士過來,禮貌提醒道:“您好,醫院禁止吸煙。”
西原看了護士一眼,蒼白的臉上沒有其他表情,只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煙頭,一撚,火紅的煙頭燙在指腹上,熄滅。
小護士受到了驚吓,不由向後退一步,心裏罵了句“瘋子”掉頭就跑。
西原平靜地來到廁所,将自己關進隔間。
一向能掌握自己的西原無法控制她此刻的情緒,無數氣流在她的身體裏亂竄,很多張嘴巴在啃噬她的身體,心口生冷,又有點微疼。
西原坐在馬桶上重新點燃了一支煙,狠狠吸了幾口,吸得太猛,嗆出了眼淚。
一根接着一根煙,滅了再點,點燃狠狠吸……西原把煙霧全都咽進肚子裏,然後趴在馬桶上幹嘔。
沈流年明天要趕去外省參加一個會診,收拾好東西,打了電話安排好行程,正要離開,門又被“啪”地一聲推開。
西原的自我修複能力很高,潛水,飙車,做.愛都不需要,一盒煙她就能恢複如初。
西原站在沈流年面前,素手撐着桌面,迎上沈流年疑惑的目光,安靜道:“醫生,我要做人流。現在。”她的語調中沒有刻意的冷清,只是很薄,很淡。
沈流年的臉瞬間就冷了下來。
寇紅的指甲,豔麗的妝容,濃烈的煙味……沈流年滿帶嫌惡地掃了一眼西原的肚子,心中卻是悲憫一嘆,又是一條無辜的生命,造孽。
西原不在意沈流年異樣的眼光,她将身上所有的錢掏出來擺在沈流年面前,同樣的話,同樣的語氣,又重複了一遍。
“每一個生命都值得尊重,你要做人流,你知不知道你輕描淡寫地這句話是在扼殺一個即将到來的小生命。那是你的孩子,你的血肉,你知不知道那有多麽寶貴?”最後幾個字沈流年說得咬牙切齒。
“是嫌錢不夠?”沈流年一番微言大義聽在西原耳中就是:你肚子裏有一個生命,很珍貴,做手術的錢不夠。
沈流年一時沒反應過來。
西原從包裏掏出一張卡推了過去,“這是我的工資卡,明天十二點後就會發工資,密碼寫在卡後。”西原認真地盯着沈流年,末了又加了一句:“這是我自己的全部積蓄。”
沈流年臉漲成了豬肝,他從來沒見過這麽不知廉恥的女人,他說的根本就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這簡直是在踐踏他的職業操守,怒極反笑,沈流年冷道:“小姐,不管你是真聽不懂還是假裝不懂,首先,我要下班了。其次,我們這是正規醫院,做人流請出示相應手續。”早知今日,當初何不自愛?
西原不傻,重點抓住了沈流年最後一句話的意思。
當即轉身,沈流年以為她要離開,誰知西原一把将行李提過來,“嘩啦”一聲箱子底朝天,所有行禮都倒在地上。
西原蹲在那裏翻找什麽。
沈流年倍感意外,沒想到對方會有這個舉動,他甚至有點懷疑這個女人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沈流年還在考慮要不要叫保安進來,西原卻将從地上揀出來的證件一一擺在他面前。
戶口本,身份證,還有——結婚證。
沈流年愕然,顯然沒料到西原居然結婚了,他倒沒無聊到去翻看那些證件,同行都知道,沈流年從不接引産手術,他有他的行醫禁忌。再者,就算西原結婚了,一個已婚女人為什麽會孤身一人來做檢查,得知自己有小孩就立馬決定引産?不管是出于什麽原因,那都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她需要好好考慮。
“沈醫生,我要引産,現在。”
沈流年看了一眼自己還沒有來得及撤去的名片,神色複雜地看着西原。
清楚地看到了西原眼底近乎固執地堅持,沈流年想了想,放緩語氣道:“你不僅懷孕了,血糖低,還發着燒,有炎症,b超顯示胎囊過小,所以你現在的身體不适合做人流。”
“沒事。我可以做。”
沒見過這麽不愛惜自己的人,沈流年黑着臉,咬牙道:“這裏是醫院,不是罔顧人命的地方,我敢保證,就你的情況,外面沒有一家正規醫院敢冒風險給你做這個手術。”
“幾天?”
“嗯?”沈流年又沒有反應過來。
“幾天後我可以做?”
“這個要看你的身體恢複程度,最起碼要一兩個月調理,到時候你再——”女人天性就是心軟的動物,時間能改變很多東西。
“謝謝。我去別的醫院做。”西原蹲下開始收拾東西。
醫學界聲名顯赫的沈博士站在那裏都想抓耳撓腮了,真是個讨厭又固執的病人,這又不是在買東西,還要貨比三家。
西原就蹲着整理地上的行李,除了化妝包和衣服,整個行李都被大卷紙張和水粉鉛筆占滿了。
沈流年這才仔細地去看西原,她的東西不多,有點亂,簡約卻不覺得簡單。她蹲在那裏的身影過于孱弱,一頭及腰的長發,褐色的卷發從肩頭傾瀉而下,露出一截白皙優美的脖頸。沈流年心中一動,就是單純地動容,他想不出該怎麽形容眼前這個美麗女人,一葉落而知秋,她就像是那初秋的第一片落葉,葉脈清晰,紋絡生機,倔強又不甘于命運的萎謝。
“五天!”有些私家診所可能真的會做這個手術,沈流年一咬牙做出了一個讓他都吃驚的決定,遞出自己的名片:“這幾天好好休息,五天後再來檢查,這是我的名片。”
西原先沒有答話,靜靜地收拾完東西,猛地站起來,一陣暈眩,眼前一片黑,游着幾條小蝌蚪,她沒有精力再找其他醫院,她的身體也不能随便吃藥。
“好,五天後我再來。”西原接過了名片,拉着箱子轉身就離開,幹脆利落。
好熟悉的眉眼,沈流年真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個女人,可是究竟在哪見過呢?怎麽想不起來。沈流年揉了揉眉心,但願這五天時間她能改變主意。
護着小腹走出醫院,站在大街上,看着人來人往,西原輕輕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懷孕四周,一個月後回來居然有這樣大的一個意外等着她。
她和容璟結婚一年,聚少離多,上.床的次數不多,算算時間,應該就是一個月前她離開前的那一晚。
可那晚容璟明明做了措施,西原的眼底一黯,拿出包裏的記事本,今天是六月十四號,前面的日子密密麻麻圈畫着她認為很重要的一些事。
西原數了五天,将一绺頭發別到耳後,筆端稍頓,在十九號的框格裏畫了一個卡通版娃娃。清晰而鮮明,畫好後西原收起本子,在路邊撥了一通家裏的電話,沒人接。
西原翻出家裏的鑰匙,搭了輛車準備回家。
市區堵車太嚴重,走走停停折騰了近兩個小時才到郊區。
天色漸晚。
傍晚的煙霞,給人一種春事漸深的頹廢感,恢複了平靜地四野,有片千帆過盡的寂曠與遼闊。當初是她想要把房子買到郊區的,其實她只是随口一提,容璟就将這幢房子過到了她的戶下,婚前容璟什麽都依着她。
獨立的兩層小樓,有栅欄,有花園,有菜田,西原順着青石小路往前走,她知道前面的那幢房子裏沒人,但她就喜歡這種一個人往前走的感覺。栅欄上攀着野夕顏,花叢裏生着雜草,栅欄裏的灌木木槿長得正好,只是沒人修剪,沒有花苞,這是西原最喜歡的植被。栅欄門沒有上鎖,西原沒有多想,徑直往裏走。
不知不覺已經站在門口,西原收回心神拿起鑰匙。
“嗳,弄疼人家啦——”一聲嬌喘女聲自門裏傳來,西原開門的手生生一頓。
西原捂住難受的小腹,她想她是餓出幻聽了,兩個小時前打電話家裏都沒人,現在她好像聽見了女人的聲音。
西原還沒來得及呼出提起的那口氣,門裏邊就傳出了男人低吼的聲音,一道略帶黯啞的聲音,“磨人,真是嬌貴——”
這是今天西原第三次怔愣。
她很熟悉,那是容璟的聲音。
隔着一道門,西原生生一涼。
Chapter 4容璟
西原大概能猜到門後面是何種景象。
西原平靜地站在門口,沒有太多的憤怒,她的腦海中忽然湧現出很多場景。西原想起了這次走川藏線時命懸一線的時刻,想起了車站外面看到小男孩時的感覺,想起了醫院裏得知自己懷孕時的那股沖擊。
西原沒想過容璟會往他們的生活帶進一個第三者。
身心俱疲,西原深深吸了口氣,将鑰匙插.入,轉鎖,開門,進去。
濃郁的酒氣夾雜着情.欲充斥在空氣中,西原進門後站在那裏,雖然心裏早有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