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晉康四十二年,舊歷二月十八,宜嫁娶。
汴河畔的細柳剛抽出綠生生的新芽,鳴鶴山頂經冬的積雪剛化完,沿着山間飛瀑溪流,點點滴滴彙入汴河,料峭春風拂來,平添三分涼意。
姜婳身着流彩暗花雲錦繡纏枝并蒂蓮斓邊的大紅禮服,朱唇口脂色澤灼人,潋滟如她眸子裏的光彩,她望着銅鏡中梳着绀绾雙蟠髻的倩影,不由抿唇一笑,梓言見了定會歡喜。
她腰肢纖細,內裏穿着夾襖,亦不見半絲臃腫,即便如此,她仍不肯聽娘親林氏的話将氅衣披上,把林氏糊弄出去,便把那孔雀紋大紅錦緞氅衣丢在身側的花梨木憑幾上。
全福人滿口的吉利詞,沒來由地憶起昨晚娘親匆匆拿來的畫冊,小人打架的荒謬模樣怎麽也揮之不去,登時粉面含羞。
戴上大紅鴛鴦流蘇蓋頭,趴在大哥寬厚的脊背上,姜婳幾欲落淚,這才真切地感受到要嫁為人婦的惆悵。
只是一想到要将最美的一面呈現給梓言,姜婳便輕咬朱唇,天鵝頸微微揚起,生生将眼眶裏打着轉的淚咽回肚裏,大喜之日,她可不能學那些鬧了笑話的貴女,把妝給哭花了。
伏在大哥背上還不覺得,坐在轎子裏渾渾噩噩,姜婳才發覺自己已凍得手腳冰涼,錦緞帷幕,緞面繡花喜鞋根本不擋寒。
姜婳懊惱了一瞬,她該聽阿娘的話,将那件氅衣披上禦寒的。
這懊惱也只那一瞬,她諸事不上心,卻也不算頂乖巧,與宋梓言的婚事是三年前她磨着爹娘應允的,三年來宋梓言諸般推诿方才拖延至今,爹娘越發不看好。
唯她不甚在意,她只在意等了這三年,宋梓言終于處理好俗事,來娶她過門,從此她便能以琴瑟和諧的風貌,讓爹娘知曉她的選擇多麽明智。
同宋梓言一道拜了高堂,姜婳格外慶幸頭上的蓋頭未揭,賀喜的親朋便看不到她面上半分矜持也無藏不住的歡喜。
獨自坐在喜房中,足足半日,房中炭盆裏燃着上好的銀炭取暖,姜婳仍覺得手腳冰涼僵硬,星星點點的不安在心底蔓延瘋長,就連對着素日裏最親近的丫鬟蘿月,她也扯不出半絲笑意。
難道真如爹爹所說,宋梓言娶她是另有所圖?
姜婳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她不信,若梓言娶她果真有所圖謀,那這三年他早就提了,何必将婚事拖延至今?
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姜婳深吸一口氣,又徐徐吐出口中郁結的濁氣,面上的神色也松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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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外頭一串輕快的腳步聲,姜婳忙将蓋頭複原,面帶歡喜,正襟危坐于大紅色繡着百子戲春圖的錦被之上,等着她的夫君來揭蓋頭。
透過蓋頭下邊流蘇的縫隙,姜婳眼看着宋梓言穿着繡紋精致的烏皮靴走到她跟前,眼看着一雙因習武而結了一層薄繭的手向她伸來。
“婳兒,讓你久等了。”宋梓言語氣裏帶着淡淡的笑意,略帶磁性的嗓音,溫潤又好聽。
姜婳心頭一顫,便見着眼前礙眼的蓋頭被他一手挑開,讓她得以重見天日。
她粲然一笑,只願他能像話本子裏的才子一樣,此生将新娘子最美的模樣刻在心底珍藏。姜婳向來知曉自己姿容出衆,這也是她不擔憂宋梓言會變心的原因之一。
感受到宋梓言眼中灼人的熱度,姜婳垂眸,暗暗勾唇一笑,梓言果然是歡喜她的,不枉她醜時便起身梳妝。
“夫君。”姜婳輕啓檀口,才喚了一聲,便羞不自禁,瑧首垂得更低些,發髻上挂珠鳳釵頭面,襯得她容顏較腮邊上等東珠還打眼。大紅衣領下露出一片雪膚,恍如冬日一叢紅梅間掩映着的香雪之姿。
宋梓言自诩是做大事者,不會耽于男女之情,鳳燭輕爆,美玉在前,他也不由地喉頭滾動,起了心思。
隐在長窗外吹冷風的郭飛燕,見到這情形,哪有不懂的?頓時等不下去了,沖門口的丫鬟使了個眼色,眼中毫不掩飾的陰狠,吓得那丫鬟一哆嗦便敲開門進去。
“公子,夫人,更深露重,先飲了這合卺酒,暖暖身子,這酒是奴婢特意溫過的。”
姜婳擡眸望着這位紫衣丫鬟,她天庭飽滿,下巴圓圓,雙垂髻上绾着大紅發帶,腰間的束帶也是大紅色,顯得極喜慶。
虧得這丫鬟心細,她都忘了還有合卺酒這回事,怎麽連梓言也将此事忘了?
一想到,他可能是被自己的姿容晃花了眼,姜婳便覺面頰發燙,怕宋梓言看出端倪,忙沖那丫鬟招了招手:“有心了,拿來罷。”
姜婳沉浸在心願達成的喜悅裏,卻絲毫未曾留意宋梓言的神色,更沒看到他眸中的陰翳與惱恨。
宋梓言怎麽能不惱呢?雖然這三年是刻意吊着姜婳的,可他對姜婳也并非全無感情,別說姜婳體貼識大體,就說這張恍如明珠生輝的玉顏,擺在屋裏也讓人心生歡喜。
她生出的孩兒,定會比飛燕肚子裏的更招人喜愛。
他原想着事成之後,把姜婳軟禁于後宅供他賞玩,無奈飛燕不允。也罷,女人就是小心眼,為了不誤正事,他忍下了。
可看着丫鬟捧着的托盤上,兩盞白玉盞中酒光潋滟,宋梓言才明白女人的心眼比他想象的還小,飛燕連他入洞房的機會都不給。
箭在弦上,成敗只在今夜,即便舍不得,他也不能阻攔,否則若飛燕發瘋,定會叫他功敗垂成。
想通其中利害,宋梓言垂眸望着腳上的烏皮靴,眸中灼灼之色頓減。
郭飛燕一直盯着屋裏的動靜,眼睛都沒顧上眨一下,見到宋梓言如此舉動,心下方才稍稍安定。
今夜之後,梓言必登大寶,他的後位只能屬于她,誰也不能跟她争,尤其是她這個自小姝色動京城,備受爹娘寵愛的好姐妹!
若論家世,姜家只有名頭好聽,郭家手裏握着的才是朝廷咽喉,是實打實的權力,憑什麽姜婳從小便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姜婳哪裏知曉,郭飛燕對她的姐妹之情竟如此之深,陪着她待字閨中不說,還親自守在她喜房外。
接過紫衣丫鬟遞來的白玉盞,姜婳一臉羞赧,幾乎不敢擡眼看宋梓言一眼,自然未能察覺他與宋梓言的眼神交彙。
待宋梓言緊握着白玉盞的那只手臂,繞過她廣袖下露出的一截雪白皓腕,不經意的肌膚輕觸,讓姜婳怦然的心境更如擂鼓,她甚至看到宋梓言握杯的手指力度大到指尖泛白,關節處形成清晰的小窩,他也如她這般緊張呢。
姜婳閉上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眸子,一仰頭,滿頭珠翠珊珊作響,比內教坊新作的曲子還撓人癢處,盞中甘露頃刻間便見了底。
這酒烈性,不似她尋常偷喝的果子酒,入口極嗆人,姜婳一通猛咳,剛剛好些,未及開口,便覺一陣腥甜勢如洪荒噴湧上來。
“噗!”
宋梓言就這麽看着她血灑喜房,看着她捂着絞痛的腹部,無力地倒在斑斑血跡之側,看着她從茫然到醒悟,看着她眼中所有的期待喜悅悉數湮沒。
姜婳捂着肚子,只覺腹中滲入骨髓之痛,亦不及她心痛之萬一,琉璃般的眸子裏寫滿了灰敗冷寂,愣愣地望着對她的痛楚無動于衷,連眉心都沒皺一下的男人。
“為什麽?”姜婳真的很想知道,宋梓言若要娶她性命,為何要等到今日,等到這個于她來說宛如新生的日子,将她在閨閣中一千個日日夜夜的夢幻泡影,殘忍擊碎!
可是,她口裏的血止不住地流,頸後的發絲被暈濕黏在肌膚上,姜婳意識飛速渙散,她連宋梓言張沒張嘴都看不清,她知道,她等不到那個答案了。
一刻之後,姜婳發現自己成了一只阿飄,懸在鎏金紫銅香爐的氤氲煙霧之中,似有烈火焚燒,她卻感覺不到一絲痛,疑惑地望着地上已經僵硬的屍身,好半天才接受自己已經油盡燈枯的事實。
“梓言,你是不是舍不得她?”郭飛燕不知何時進來的,用她充滿算計的宛如蟄伏毒舌的眸子盯着宋梓言,面如凝霜。
宋梓言忙換上笑臉,将她攬入懷/中,抓起她一只手貼在他xiong口:“唯一能讓我舍不得的,只有你而已。”
郭飛燕當然知道他在說謊,可姜婳已經死了,宋梓言縱有再多想法也只能是空想,更何況……郭飛燕随意掃了那香爐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呵,她樂得聽宋梓言這麽哄她。
她撫了撫小fu,一臉慈愛:“梓言,你別怪我小氣,等你榮登大寶,後宮佳麗三千随你挑選,只是不能是她,她這一生得到的夠多了,我卻只有你和腹中的寶寶,即便是為了寶寶,我也不得不多思量些。”
說着說着,泫然欲泣,床角雕花燭臺上鳳燭“噼剝”爆了個燭花,身量纖細,氣質柔弱的郭飛燕,更顯得我見猶憐。
“乖,憂思傷心,莫傷了腹中孩兒。”宋梓言溫柔安撫,刀削般的下颚抵在郭飛燕柔順的發髻上,眼神諱莫如深,“燕兒不是一早便知,拿婚約吊着她,只是為着讓昏君項梁放下戒心罷了,畢竟姜衡是項梁的心腹之臣,若這便宜婚約遮掩,豈有我們今夜舉事之機?”
宋梓言自說自話,卻沒發現huai中佳人正望着香爐上的煙火氣,笑得嘲諷肆意。
姜婳突然佛了,甚至望着本該屬于她的大紅鲛绡帳裏,被翻紅浪,無情地嘲笑着已經冷透了的她,她也生不出一星半點的恨意,只有大徹大悟的通透。
原來這一切都是跋步床裏的兩人早就謀劃好的,難怪他沒穿雲頭鞋,難怪他身着大紅禮服竟還綁緊小臂,他根本不是來洞房的,而是來娶她的命!
而她能有機會做個明白鬼,全賴她的好姐妹郭飛燕,毋庸置疑,這香爐是被郭飛燕動過手腳的。
只是不知她做出此舉,是為了炫耀呢,還是炫耀呢?
一支香即将燃盡,姜婳恍然發覺,此刻的她意識虛弱得猶如香爐裏青灰色的灰燼,風一吹便會消散無蹤。
喜房裏一股石楠花的味道,熏得人惡心,連她這只鬼亦覺不适,正當她期盼着這支聚魂香快些燃盡的時候,忽而聽得庭院裏傳來铮铮鐵甲之聲。
“宋梓言!爾等亂臣賊子,還不束手就擒!”聲音清冷涼薄,是姜婳不曾聽過的,左思右想也不知除了鎮北侯,誰還有這能耐闖進宋府後院。
“蘇-玉-城!”宋梓言怒罵出聲,騰地一下從大紅喜被中彈起來,三兩下系好護腰和白玉束帶,“你竟敢棄了城門,私闖宋宅!”
哦,原來是那位狀元郎,蘇玉城。
姜婳知道他,全因那屆春闱,他在殿試上壓了宋梓言一籌,以至于她心中驚才絕豔的宋梓言被點了探花郎,無緣折桂。
蘇玉城踏進門來,面上挂着冷笑,頭鍪遮住了大半面部輪廓,露出線條堅毅的下颚,配上挺直的鼻,寒潭般的眸子,姜婳只覺他活脫脫就是話本子裏的冷面寒槍俏戰神。
話本子看太多,腦子都看壞了,姜婳思量着往後決計不再碰話本子,也決計不再喜歡俊朗有才的俏郎君。
可是……她哪裏還有什麽往後?
蘇玉城目光掃過地上死去多時身着吉服的新娘子,眸中方才閃過一絲憐憫:“有何不可?擒賊先擒王,古已有之。只是,你手刃北遼三皇子之時,他可否後悔生了你這麽個兒子?”
宋梓言聞言,面色慘白如傅粉。
“拿下!”不待宋梓言摸到趁手長刀,蘇玉城便一聲令下,将宋梓言綁了起來,臨出門之前,腳步微微一頓,吩咐了一句,“将屋裏女子好生安葬。”
屋裏的女子不止姜婳一個,但論起安葬,姜婳心知蘇玉城說的正是她,不由沖他寬闊舒朗的背影,投去一記感激的眼神。
恰如美人跳舞給瞎子看,這眼神自然不能指望蘇玉城能接收到,姜婳最後一絲靈識被猝然傳來的喪龍鐘聲擊碎之時,蘇玉城竟忽而回頭望了香爐一眼,只看到一段已燃盡的香散去最後一絲青煙。
姜婳此生唯一的挂念便是,大晉到底亡是沒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