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到底沒有心儀的姑娘,青鋒自是不懂,他亦不敢多問。
次日,收到蘇玉城送來的話本子,姜婳倒有些難為情,拿人手短,她總該回贈些什麽才是,左思右想決定繪幅新鮮花樣替蘇玉城繡個香囊。
轉瞬即是賞花日,姜婳早早起身盥洗梳妝,身着桃花雲霧煙羅衫,腰纏柳綠色繡海棠束帶,下配鵝黃色輕絹花團錦簇百褶裙。臨出門前,還特意将髻上玉蘭花釵取下,換上那對蝶釵,頸上配一串翠玉璎珞方覺滿意,邁着輕快地步子進到林夫人院裏請安。
林夫人瞧着自家女兒,只覺比春日汴河畔的金柳細枝還婀娜,比山間秾李夭桃更嬌豔,一想到她不日便要出嫁,林夫人頓覺心口疼,蘇家臭小子若敢對婳兒不好,她定叫姜勖去打斷他的狗腿。
一盞茶方未見底,便聽蘿月侍立門外通禀,只道蘇玉城親自駕馬車在外頭等着。林夫人的面色這才好看些,眼底盛滿了笑意,拍了拍姜婳的手示意她早去早回,心裏卻暗暗嘀咕,虧那小子知道疼人,比姜衡還強些。
姜婳一出門,便見蘇玉城騎在高頭大馬之上,頭戴白玉冠,身穿玄色長衫,腰間玉石錦帶襯得他貴氣天成,背光朝她望來,面側發梢似被晨曦開過光,恍如神祇。
頭一回見蘇玉城如此盛裝,姜婳不免有些愣神,旋即赧然別過臉去,心中暗呼妖孽。卻不知蘇玉城一眼觸及她髻上蝶釵,幾乎挪不開眼,心中歡喜之至,只覺再無旁骛可入眼。
待姜婳行至馬前,沖他施禮,蘇玉城神色已恢複如初,眉峰平順,目光無波,似乎來接她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姜婳心頭一松,想來她亦是錯會了他的心意,送她禮物不過是盡未婚夫婿之責,做給人看的,并非對她有意,幸而她早前未曾點破,否則豈非又要鬧出笑話來。
車輪骨碌碌向前駛去,姜婳聽得外頭喧鬧嘈雜的叫賣聲,悄悄掀起窗帷一角,瞧見路邊支着的簡易面攤上,一位相貌粗犷的布衣男子正将碗中浮着的肉片夾給對坐的素衣女子,那女子樣貌尋常,眉宇間的神采卻給她添上七分柔美。
姜婳原本雀躍的心思,霎時空了一塊,前世她有眼無珠癡心錯付,今生婚事也不過是拿來算計旁人,是以她終身便與良人無緣麽?舉案齊眉之樂,尋常百姓尚且求得,于她卻是鏡花水月再奢侈不過。
目光下意識地掃到蘇玉城的背影,闊朗卻不壯碩,叫人瞧着總能生出絲絲安心,姜婳唇角微抿,目光沉沉落在他身上,蘇玉城似有所察,忽而回望一眼,姜婳莫名心虛,匆匆放下窗帷。
前路未蔔,誰能料定他便不是她的良人呢?待到海清河晏那日,興許她仍願同他攜手也未可知。
一想到這種可能,姜婳頃刻間亂了心神,心口砰砰直跳,恍若不受掌控。
猛地搖頭,将腦中绮念狠狠甩了出去,奸賊未除,昏君當政,她豈能想這些小兒女之事?
一路行至外城,姜婳下了馬車,卻發現郭飛燕趕在她前邊到的,正跟在宋梓言身後兩步,不知說些什麽。
Advertisement
姜婳勾了唇,她正是不想與郭飛燕同乘,才故意叫蘇玉城來做擋箭牌,姜府的馬車是可以借給郭飛燕,她卻不想再在外人面前同郭飛燕演姊妹情深。
自從兩人被姜婳拆穿,宋梓言對郭飛燕便開始煩膩,每每聽到郭飛燕提及親事,這份煩膩便更增一分,他明知事已至此,若要郭廉老狐貍全力相助,他必要今早迎娶郭飛燕。
可一想到,容色絕豔的姜婳原本該屬于他,不日卻要另嫁旁人,去同旁人耳鬓厮磨、鹣鲽情深,他便覺噬心妒意彷如驚濤駭浪,愈堵愈盛!
“姑娘!”随車夫去接郭飛燕的松雲四下張望,一眼見着姜婳,面上一喜。
這聲呼喚倒是同時引得郭宋二人回眸,郭飛燕眸帶錯愕,宋梓言卻是眸光一亮,随即騰出陰翳,深不見底。
稍作寒暄,姜婳被宋梓言諱莫如深的眼神瞧得心頭發寒,幸而表姐出來尋她,才得以脫身。蘇家同永寧侯府是姻親,蘇慧如在這寒碧山莊的待遇自與旁人不同,園中仆婦皆知她便是未來世子夫人,對她無不客氣,連帶着姜婳也收到不少優待。
“表姐可見過世子姐夫了?”姜婳坐在涼亭花影中,一顆一顆拈着高腳多棱琉璃碗中的櫻桃煎,眸光落在盛裝如花的蘇慧如身上,滿眼含笑。
這處難得清靜,四下無人,蘇慧如倒也未覺羞赧,剪瞳藏笑,随意瞥來:“不曾,倒是不及你心急,婚事才定,就巴巴使喚人去接你,滿京城也找不出面皮這般厚的姑娘來。”
知蘇慧如行事大方磊落,姜婳索性不知羞地道:“左右有聖旨在,他早晚是我夫君,早一日使喚,我便早享一日福氣,表姐若肯同我多學學,保證世子姐夫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二人笑鬧一番,卻不知這玩笑話被隐匿于花影外的蘇玉城悉數聽去,蘇玉城在園中重華樓上望了一圈,沒瞧見她的身影,恐她出了什麽事,特意來尋,豈料聽到這番話。
蘇玉城望着眼前重重花影,燦若雲霞,幾乎要将他整顆心都塞滿,原來她很希望他逃不出她的手掌心麽?不知婚後她會有哪些小手段呢,向來不喜人耍手段的蘇玉城,一時竟對姜婳的馭夫小心機充滿期待。
“表姐稍坐,我去折些柳枝來。”姜婳不想去園子裏應酬,一時興起,便想折些柳枝來編鳥蟲。
繞過一段覆着青苔的石板路,姜婳忽而聽見一旁廂房裏有人說話,這偏僻的廂房,除了借機幽會的公子哥,姜婳想不出旁的還有誰會來,正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她并不想聽牆角看別人如何幹柴烈火。
剛欲擡腳走開,卻聽裏頭女子喚了一聲“世子”,姜婳遲疑片刻,終于還是忍不住蹲在了牆根下。
“世子無須多言,若不想芰荷将侯爺夢行症之事宣揚出去,便遂了芰荷的心思,奴婢不過是想伺候世子,世子為何這般無情?”女子音色偏柔,語氣卻是勢在必得。
姜婳聞言大驚,她想起來了!芰荷便是前世表姐嫁入侯府前,世子所納的侍妾,就是她,讓表姐與世子間橫着一根刺,原來便是憑着這個麽?
永寧侯竟有夢行症,這讓姜婳不由想起另一個傳言來,永寧侯府的侍女多是無家可歸之人或是賣了死契,隔一陣便換上一茬架,據說是侯府風水問題,侍女命格壓不住侯府氣運便會染疾,道士請了不少,卻未見好轉。
姜婳素來是不信玄術之說的,稍稍一想,便驚出一身冷汗來,只覺和煦春風吹得她脊背冰涼。
裏邊絮絮叨叨不知說了些什麽,待回神,便聽裏邊靡靡之音不堪入耳,世子顯然已經收用了芰荷。
不知哪裏出了差錯,此事竟提前了近一年,姜婳一時顧不上羞赧躲避,心中驚疑頓生,若世事因她重生起了機變,那麽宋梓言謀反之事果真仍是三年後麽?
心下一急,姜婳身子歪了歪,方覺蹲得久了,腿上發麻,沒能穩住身形,一不小心撲倒了牆根下種着美人櫻的青花瓷盆,“嘩啦”一聲,花盆落于階下摔成數片。
“誰?”世子肖邦彥急急抽身,不顧芰荷尖叫,披衣推門出來,一眼便瞧見牆根下摔碎的花盆,面色沉郁。
肖邦彥目露陰鸷,四下察看半晌,待見着深深草叢裏蹦出的一只野貓,才算松了口氣。寒碧山莊每月會對百姓開放三日,疏于打理,有野貓闖入倒也正常,肖邦彥整了整衣衫,轉身回到屋內。
“如你所願,明日起你便是我良妾,管好你的嘴,侯爺之事若敢洩漏半點風聲,仔細你的性命。”肖邦彥冷冷說罷,出門前又補了一句,“我會叫人送上避子湯,世子夫人入府前,你切莫有非分之想。”
待他走後,姜婳悄悄取下屋頂上一片青瓦,只見芰荷望着門口的眼神充滿不甘,姜婳不由暗暗蹙眉,這婢女敢在永寧侯府宴客之日鬧出此事,如此有恃無恐,野心必然不小,她能甘心屈居表姐之下只做個妾室?
且不說芰荷手段如何,表姐系出名門,也并非全無手段,只是為了肖邦彥這種衣冠qinshou,有什麽值得争的呢?
原本有多看好永寧侯府,得知真相後的姜婳就有多厭惡它,只覺這座清雅的莊園像是件裏頭藏滿虱子的華服。
“多謝!”姜婳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仍被蘇玉城扶在臂彎裏,今日若非蘇玉城身手好,又正巧遇着她,不知肖邦彥又會怎麽對付她呢?
姜婳轉過臉來,許是靠得太近,只覺面頰擦過一片溫熱,芰荷尚在屋裏,她并不敢亂動,僵了一瞬才沉聲道:“先離開此地。”
蘇玉城唇畔尚留餘香,正呆愣着,聽姜婳出聲,才想起自己竟然還要她提醒,實在太過傻氣,一時唇角緊繃,神色肅然至極。
到了安全之地,姜婳擡眼便見着他這副神情,只當他是不慣同人太過親近,忙退開幾步,誰知蘇玉城的面色越發難看。
姜婳心裏存了事,并不想琢磨他在想些什麽,道過謝便去尋蘇慧如,徒留蘇玉城一人在湖畔吹冷風,他只覺自個兒比那無痕之風還悵然若失,這個無情的女人,他方才救過她,她為何連多陪他說句話都不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