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時至春末夏初,寒碧山莊兩面環山,當中一汪湖水湖面極廣闊,微風自山巅吹來,只見湖畔柳樹如嬌花照水,纖細柔綠的枝條臨風搖曳。
綠樹成蔭,間或種着些桃李梨杏,正值花開時節,群英争芳鬥豔,風過處,片片落英打着旋飛落澄澈如碧的湖面,一圈圈淺淺漣漪蕩漾開去,仿如豆綠色綢緞上繡着群芳撒花圖。
如此景致,蘇玉城看在眼裏,卻兀自出神。
方才聽聞姜婳要來湖畔折柳,本想跟來問問她,昨日送去的話本子她可喜歡,若是合意,改日市面上若有新出的話本子,他便再去替她尋來,也免得她自己借口出府。
誰知,見她走岔了路,繞遠了些,想要提醒她,又恐她是特意順道繞路游園子的,巴巴去提醒倒顯得他多管閑事,這般一猶豫,竟鬼使神差地跟了她一路,直到她聽到世子的聲音。
習武之人素來較旁人多一絲警覺,蘇玉城雖離得遠,卻比姜婳還先聽到屋裏動靜,怕打草驚蛇,是以不好提醒姜婳。
陰差陽錯倒是叫他也聽到了侯府中的腌臜事,夢行症雖不多見,卻也不到需要堂堂世子拿房裏事來遮掩的地步,除非另有隐情,蘇玉城幾乎稍稍動動腦子,便猜到其中因由。
姜婳那般聰慧狡黠,定然也猜着了,高門大院內的腌臜事何其多,追究起來畢竟不光彩,牽連又多,大晉奢靡之風尤甚,從大理寺到刑部衙門,皆是多一事少一事,民不報則官不究,永寧侯府聰明便聰明在出事的婢女皆是無家可歸之人。
只要永寧侯府關起門來,堵住自家上來數百張口,自不必擔心東窗事發,只不知姜婳會不會去官府告發呢?
并非他心硬似鐵,得知此事他也做不到無動于衷。若他有幸能入刑部觀政,自然要替那些命如草芥的可憐女子伸冤,可此事不能由姜婳來揭發,否則京中貴胄将怎樣議論她?
蘇玉城的衣角被湖風吹得翻卷飛舞,好半晌才擡腳往人聲喧鬧處而去,總得尋個機會單獨同她見上一面,道清其中利害才是。
姜婳一路穿花拂柳,石板路邊、太湖石畔遍植奇花異草,一叢紫,一叢白,一叢粉,可謂爛漫如阆苑,她卻覺得這些美麗背後似藏着血肉。
回到亭中之時,姜婳額角出了一層薄薄細汗,瞬息便被暖風吹散,只是脊背發涼,唇齒發寒。
蘇慧如見她久等不歸,只當她是遇着別的貴女一道賞花去了,她若去前面跟人周旋多半事要被人打趣,多久的事了還得做出副嬌羞模樣,想來便覺無趣,于是斜倚着亭中美人靠眯着眼睛假寐。
聽到姜婳的腳步聲,似有些散亂,蘇慧如幾乎立時睜眼,凝眸望去,便見姜婳面色微微發白,沖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樣,蘇慧如眉峰一挑,着深宅內院還能遇着登徒子不成?
“表姐!”姜婳輕呼一聲,急急跨上三級臺階,繡着團花襕邊的裙擺給玉白色的石階平添三分豔色,坐在蘇慧如身邊,姜婳方覺心中安定許多,峨眉淡攏,細細斟酌着措辭,這才壓低聲音将無意中撞見之事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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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路上她想了半晌,總覺紙是包不住火的,即便前世未曾爆發,可表姐這般聰慧,若是嫁入永寧侯府,東窗事發事遲早的事,與其叫表姐陷入那般兩難的境地,不如早早告訴表姐,至少還有退路,退婚雖不好聽,可裏子比面子重要的多。
況且也不單事此事叫人惱恨,就說肖邦彥那個人便是表裏不一,人前謙謙君子,溫良敦厚,誰知道他竟會助纣為虐,為了堵住荠荷的嘴,便肯收用她,焉知此後還有多少野心勃勃的婢女會借此爬床?
難不成讓閑花皎月般的表姐,将自個兒低入塵埃裏,整日跟些沒見識的通房姨娘争風吃醋,收拾庶子?一想到那個畫面,姜婳只覺這般慢火熬人還不如像宋梓言那般給她一杯鸩酒痛快些。
若是她,不消說,當下便要尋個由頭同肖邦彥退親的,之不知表姐怎得想,若表姐願意當黃蓋被人打,起步顯得她多事?
姜婳瞧着蘇慧如鳳眸微斂,面上亦是疏疏淡淡看不出情緒來,可周身的冷意任花樹間投射過來的日光也驅不散,心知她事怒急,卻不知她會作何選擇。
“表姐,你可別犯傻,世子就是個表裏不一的小人,你乃是相府千金,聖上膝下無女,你便是大晉最不愁嫁的女子,萬萬別在這一棵樹上吊死。”蘇慧如半晌沒吱聲,姜婳急得口無遮攔,随即輕輕在唇上拍了一下,“啊呸,什麽死不死的……”
她這會子是最聽不得“死”字的。
蘇慧如見狀,幹澀地扯了扯唇角,拉住她的手道:“婳兒別急,我又不是個傻的,與他統共也未見幾回面,你還擔心我非君不嫁不成?”
說罷,嘆了口氣,別過臉望着亭外開到荼蘼的各色春花,目光卻飄渺悠遠:“多謝你告訴我這些,此事我們不便插手,待回頭我跟爹爹談談,他必會同永寧侯府退親的。”
姜婳聞言有些錯愕,聽表姐這意思,是不希望她将此事宣揚出去的,可數十條花兒似的人命呢?
依她原本所想,即便不出面,也得往大理寺或是禦史臺遞上一份匿名狀,效果雖比露面指證差些,好歹能招來管事之人。
她張了張口,想同表姐說說這份心思,忽而又住了嘴,婚姻六禮,越到後頭兩家越是牽扯不清,表姐退親迫在眉睫,若在這檔口将永寧侯府之事捅出去,豈不是明明白白告訴旁人,表姐是得知此事之後退的親?
老永寧侯于大晉有功,永寧侯爵位是世襲罔替,此事鬧将出去,即便龍顏大怒也不可能把永寧侯下獄,頂多降為永寧伯,将他禁于府中派太醫診治。
可之後呢?豈非讓蘇家與永寧侯府結親不成,反倒成死敵?
姜婳擡眼望着亭後的大槐樹,足有兩人合抱粗,枝繁葉茂,冠蓋如傘,枝葉婆娑間可見已有鳥雀築巢,兩只新燕迅速沒于枝葉間,仿佛不知愁。
所以,她要眼睜睜地看着更多無辜女子,喪生于永寧侯府這只巨獸之口嗎?
回府時,姜婳有心事,沒叫蘇玉城送她,倒是郭飛燕不知怎的哄得宋梓言善待于她,求得宋梓言送她回府,姜婳便坐上自家馬車,落得清靜。
今日蘿月松雲被她打發去玩,沒跟着她,瞧着她面色不虞,卻不知在山莊裏發生了何事,也都識趣地沒開口打聽,而是從馬車後邊隐匿着地暗格中取出一方描金黑漆八寶攢盒,打開來俱是姜婳平日裏愛吃的。
梨幹、棗圈、櫻桃肉、霜蜂兒、西川乳糖應有盡有,每樣皆不多,只能甜個嘴,白的黃的紅的看着煞是精致,饒是姜婳原本沒有胃口,一片櫻桃肉下去也被勾動味蕾,将心中郁郁的煩心事暫時丢開了去。
待回到九如巷,姜婳已在車上淺眠了片刻,撩開窗帷,遠遠望見姜府門前高高挑起的大紅燈籠,姜婳心中頓時一暖。
忽而,“篤”地一聲,似有碎石子砸在馬車外地木頭上,姜婳回眸望去,只見蘇玉城一人一馬立于拐角處,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作者有話要說: 蘇玉城:明擺着結仇的危險事怎麽能讓媳婦兒去呢?絕對不行!媳婦兒,退後,讓我來!
姜婳:夫妻本是一體,你結了仇,怎知別人就不找我了?還是不結親比較安全。
蘇玉城瞥了一眼永寧侯:你敢找我媳婦兒報仇?
永寧侯:此人已死,有事燒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