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蘇玉城心頭一動,唇畔勾起一抹溫溫朗朗弧度,笑意從眼角眉梢蔓延開來,像極了鳴鶴山上染風的松濤。
永寧侯世子是個極謹慎的人,今日動靜落在他心裏,未必全無戒心,一旦事情張揚出來,肖邦彥定會心生疑窦,着人徹查。她不急着想法子将自己摘出去,倒是明明白白地擔憂起他來,蘇玉城心中又是感慨,又是鼓舞。
眼下她肯這般關心他,往後他便有信心,将宋梓言的身影一點一滴從她心底剔除。
“不必擔心我,我自有門路,保證不會叫人查到我頭上。”蘇玉城含笑道,眉宇間是胸有成竹的氣勢,倒叫姜婳頰上露出一絲窘然。
是了,他既是狀元郎,又是蘇家人,她又什麽可替他擔心的?
唔,前世并沒有這回事,她是怕他還沒來得及投軍抗遼,先在這無謂的內耗中折進去,太不值得,才多關心了些,一定是如此。
這般安慰自己,姜婳心中那分窘迫終于消散了些。
快到巷口時,蘇玉城翻身下馬,長身玉立,伸出手似要扶她下馬,姜婳眼睑微垂,別扭地道:“你別小瞧我,我可跟二哥學過騎馬的。”
言罷,不顧蘇玉城滿臉愕然,避開他,翻身下來,身姿輕盈如燕。
跟蘇玉城道了別,姜婳便獨自往巷子裏走去,心裏沒來由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蘇玉城走的是科舉路子,顯然是要做個文官的,前世是怎麽輪到他去帶兵抗遼的?
彼時她一心過着自己的小日子,為了讓宋家高看她一分,及笄後便多半待在府中侍花弄琴,除了宋梓言之外,對旁人關注甚少,更不會去關注一個素未蒙面低調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蘇玉城了。
這個認知,讓姜婳心中頓時一片茫然,按慣例,婚期一過,姨丈定會走些門路将蘇玉城安插在朝中,不是翰林院便是六部,這跟抗遼幾乎扯不上幹系。
莫非……蘇玉城去的是兵部?
那豈不是要在宋梓言的僞君子爹爹宋堅手底下做事?一旦想到這種可能,姜婳整個人都不好了。
夜游的人多去了夜市,或是河上畫舫,巷子裏靜悄悄的,只聞蟲啾蟬鳴。微風拂過,朱漆大門上兩只高高挂着的紅燈籠随風搖曳,燈光忽明忽暗,姜婳眼睛微微一眯,方覺自己混混沌沌已經到了大門口。
叩響門上古青綠蝴蝶獸面銅環,姜婳忽而下意識地朝巷口回望一眼,直直對上蘇玉城幽暗的眸子,他的衣角被風卷起,背後無邊的黑暗中點綴着星星點點的燈光,顯得格外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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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沒走麽?
門一開,姜婳便收回視線,急急擡腳進去,帶着說不出的慌亂。
“阿娘?”姜婳回到院中,心下對蘿月、松雲生出些許愧疚來,她忽而不見了人影,不知她們有沒有被娘責罰?
早知阿娘會發現,她定會光明正大叫蘿月回來禀報一聲,哪像眼下這般,活像她偷偷跟人幽會被阿娘抓了個現行。
姜婳心頭一跳,面頰飛上紅霞,怕被林夫人笑話,忙拿帕子捂在唇畔,輕咳幾聲想要遮掩過去。
“聽說你買了窩絲糖?”林夫人圓圓的眼眸微微眯着,像天邊的彎月,滿含笑意地望着她,似乎在問她“窩絲糖在哪兒呢”。
姜婳先是一愣,什麽窩絲糖?觸及林夫人似乎洞察一切地眸光,姜婳立時想起,這是她丢給福伯地借口。
眸光一閃,掃了一眼長案上天鵝頸花觚裏插着的幾支海棠,故作鎮定地道:“哦,被我吃完了。阿娘若喜歡,明日婳兒特意出府給您買來。”
林夫人笑了笑,似乎接受了她這個解釋,默默點了點頭,示意玳瑁扶她回去,款款行至門口,忽而轉身笑道:“下回再去跟人吃面,別藏着掖着了,大大方方同阿娘說一聲,也省得服侍你的人受罪。”
姜婳驚得張大嘴巴,雙腿像是不聽使喚似地,動也不會動了,立在廂房中央,望着林夫人即将繞過月亮門的背影,姜婳只覺臉上火辣辣的,羞赧地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想起什麽似的,猛然跑出去,沖着耳房咬牙切齒地叫:“松雲!你跟蹤我!”
松雲聞言,忙出來行禮,本以為夫人直到姑娘的事,難免開口訓斥,為了不叫姑娘難堪,她們才特意避去耳房的,誰知夫人沒生氣,反而是姑娘發火。
只是二公子做的事,她可不敢認,否則下回姑娘哪裏還肯帶她們出去?
“并非奴婢,是二公子,似乎瞧見您和蘇公子吃面,悄悄先回來告訴夫人的。”松雲急忙解釋,她對姑娘再衷心不過,別說沒看見,即便看到也只會替姑娘遮掩。
莫非夫人說的沒錯,正是她們聽之任之,才養成姑娘這副性子?她倒覺得這樣沒什麽不好,雖比不得其他貴女那般娴靜淑婉,只要她自個兒歡喜,蘇公子喜歡,又有什麽要緊。
姜婳不知身邊的丫鬟還有這等見識,她眼裏竄出一團火苗,心中暗罵,姜勖那個大嘴巴,竟叫阿娘看她笑話,往後別想從她手裏讨銀子!
沒過幾日,蘿月捧着百味齋的黑漆描金八寶攢盒,疾步進來尋姜婳,姜婳心知是前幾日叫她盯着的事有了結果,見她跑得腮邊一層細汗,笑道:“急什麽?擦擦汗再慢慢說。”
那麽大的事,蘿月怎麽能不急呢?不明白姑娘為何未蔔先知,曉得永寧侯府會出事,叫她特意打聽着,可一時出了兩件事,着實讓蘿月吃了一驚。
她也顧不上形象,匆匆拿帕子擦了汗,緊緊攥在手裏,便将今日聽到的事一一道來。
許是有些驚慌,蘿月說得語無倫次,姜婳卻還是很快抓住了重點,也終于松了口氣。
原先她還怕蘇玉城先将永寧侯的事捅出來,表姐再談退親不合時宜,難免被人說道。
沒曾想,姨母、姨丈愛女心切,當機立斷,賞花宴第二日便叫表姐卧病在床,卻沒透出風聲,只請了太醫和京中有名的大夫輪番診治,甚至請了飛雲觀裏的道士回來做法。
這動靜,即便沒明說表姐染了重疾,也引得高門大戶争相猜測。
永寧侯府自然也派了人去瞧,不知姨丈從哪裏尋的藥方,竟讓表姐病得那麽真切,永寧侯府唏噓之餘,兩家總算是退了親,前後不過四五日功夫,可謂是雷厲風行。
表姐從此得自由她自然高興,更讓她開懷的是,解除婚約第二日,禦史臺最油鹽不進的禦史便當朝彈劾永寧侯,除殘害婢女之外,還列出他占人田地等數條罪狀。
唯恐晉康帝不信,三番四次要觸柱死谏。
據說,晉康帝當場氣得差點将玺印砸在永寧侯頭上,絲毫不顧顏面地着人徹查,大理寺地效率突飛猛進,今日便将禦史所告之事落了實錘。
對此姜婳很能理解,自晉康帝沉迷丹道,早朝便不再循着老祖宗的規矩,變得随意許多。好不容易抽空上回早朝,竟鬧出這般不光彩的事來,換誰不光火?
姜婳高興地招呼蘿月替她拿繡線、藤籃來,哼着不知從哪裏聽來地小調,歡歡喜喜地裁好一方竹青色錦緞,想要替蘇玉城繡荷包。
本想繡麒麟花樣,卻發現委實是為難自己,便取了明紙來,三兩下便繪出一幅瓶中插戟圖案,他将來是要領兵征戰的,便取了吉慶平安的意頭。
意頭倒是其次,主要是這圖樣比麒麟好繡多了,以她的手藝,繡上一日應當能繡好,若是多費幾日功夫,她也坐不住。
蘿月不知永寧侯府的事跟繡荷包有什麽關系,可看姜婳選的顏色圖樣皆不是女子樣式,給老爺用的話顏色似乎又壓不住,想起前幾日她跳車跟蘇公子走的事,蘿月抿唇笑成一朵花,姑娘終于開竅了。
沉浸在繡荷包中的姜婳,頭一回對女紅這般用心,卻忽略了永寧侯府的事順利的近乎異常。
倒是蘇玉城留了心,卻發現原來自己身邊一直跟着幾個暗衛,武功招式似乎出自大內,幾乎不用想,蘇玉城便知是誰派來的,不由陷入深深的茫然,他為何會派人跟着自己?從何時開始的?是想保護他還是為了監視?
本想費些心思将他們悉數引出來拔除,可一想到永寧侯府之事,蘇玉城又猶豫了一陣,既然那位從暗衛口中得知他要借言官之手揭發永寧侯府,卻未阻止,甚至推波助瀾,至少說明那位對他暫時沒有惡意。
皇帝身邊的暗衛對付起來甚是棘手,左右不是敵人,蘇玉城便索性睜只眼閉只眼,且晾着,靜觀其變。
蘇慧如少說要稱病半年,姜婳少不得要前去探望,給她備了許多好吃的好玩的,還特意将給蘇玉城繡的荷包揣上。
她們在內院,并未見着蘇玉城,姜婳聽說蘇玉城在影園讀書,心下好笑,若是旁人中了狀元,恨不得日日呼朋喚友飲酒作樂,他倒是好,書還看不夠了,不知看的什麽書,也不知道歇歇。
因林夫人也在,前幾日剛被阿娘打趣過,姜婳不好意思去見蘇玉城,便将荷包交給松雲,令她悄悄交給蘇玉城身邊的青鋒。
青鋒收到荷包,一聽是姜婳親手繡的,歡喜得恨不能當場蹦起來,送走松雲便急吼吼地将荷包送到蘇玉城手裏,添油加醋說了一通,什麽姜婳為此熬了幾宿,眼睛都熬紅了,什麽換了好幾種顏色才挑了最适合他地竹青色雲雲。
這般簡單地圖樣,就值當熬幾宿了,蘇玉城雖不通女紅,卻也知曉青鋒是誇大其詞,然則唇角還是不自覺地高高翹起,怎麽也落不下來。
雖說偷工減料了些,總歸一針一線皆出自她手,他權且收下,不枉他為她費了那些心思。
尋個由頭将青鋒支出去,旋即将荷包挂在腰間玉帶上,上頭的圖樣簡單卻不失雅致大方,正适合他日常佩戴。
沉着性子又翻了幾頁兵書,終是忍不住給姜婳回信:“多謝你的荷包,我很喜歡,明日等我送你去鳴鶴山。”
浴佛節要去鶴林寺上香,捐香油錢,林夫人早跟姜婳說好了的,本來約了蘇家同去,可出了蘇慧如的事,今年蘇家不便上山,香油錢也交給林夫人捎帶給寺中知客。
姜婳收到信,深呼一口氣,頹然伏在書案上,蘇玉城若來接她,她定然要被阿娘取笑,可他既然兩回提起,必是有事要與她們同行,姜婳不好因一己之私回絕。
叫蘿月給了青鋒一句回話,硬着頭皮想,明日阿娘再打趣她,她便搶二哥的馬,不跟阿娘一同坐馬車便得了。
卻未想到,明日浴佛節少不得遇着各府夫人小姐,容不得她簡裝出行,稍作打扮就不方便騎馬了。
姜婳無暇想這一層,倒是想起鶴林寺中一個特別的存在,據說今年明靜師太會講經,也就是十餘年前的敦親王妃。
自她代發修行起,便青燈古佛鮮少露面,姜婳只聽過她年輕時的豔名,卻未見其人,心中充滿好奇。
作者有話要說: 蘇玉城:明天就能見到我娘了,歐耶!
姜婳:你是媽寶男嗎?
蘇玉城憂桑臉:首先她得當自己是我娘,我才能當媽寶男……
姜婳:沒關系,她不管你,我管你,往後你都聽我的準沒錯!
蘇玉城:好的娘子!(???好像哪裏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