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鶴林寺在城外,鳴鶴山的山腰上,因山中多白鶴而聞名,寺中也養着許多白鶴。姜婳幼時貪玩,随林夫人前來禮佛之時,曾偷偷跑去逗白鶴,還差點叫白鶴給啄了。

距鳴鶴山雖路途遙遠了些,鶴林寺卻仍是常年香火不斷,浴佛節這日更是比肩接踵,只因它是京中夫人小姐最信奉的寺廟。

為了不耽擱時辰,姜婳寅時便被林夫人身邊的玳瑁喚醒,迷迷瞪瞪由着蘿月、松雲服侍她梳洗裝扮,天際未見曦光,姜府的馬車便出了門。

姜婳困極,也沒心思打聽蘇玉城何時到的,左右有二哥招呼他,不至于被冷落。

一條官道直通鳴鶴山腳下,禮佛講究個心誠,此處便要棄車自行登山。

姜婳在馬車上睡了一個多時辰的回籠覺,剛醒不久,草草用過兩塊棗泥酥,飲半盞清茶,便覺渾身舒暢。

馬車一停,蘿月便掀開車帏,姜婳彎腰出來,一擡頭便對上已經下馬正回頭望她的蘇玉城。

眸光觸及他腰間縧帶懸着的竹青色荷包,上頭繡着瓶中插戟圖樣,正是她親手繡的,姜婳頓時莞爾一笑,眉梢微微挑着,露出她自己都未察覺的絲絲得意。

姜婳故意不看蘇玉城,嘴角噙着笑,上前扶住林夫人的胳膊,提裙便踏上登山的石階。

一級一級石階,未經打磨,似從山裏鑿開後便就地鋪上,帶着石頭原本的紋路棱角,年頭一長,石頭縫間探出些許野草青苔,更添古樸。

走的人多了,石階上的棱角早已被踩得圓潤。

憊懶了整個冬日,又經過春困,才杠爬了一半的路程,姜婳便覺腿上如同綁了沙袋,越來越沉。

雖已換上薄衫,有清爽的山風吹着,姜婳額間仍沁出汗來,抽出櫻草色繡芙蓉荷梅絲帕輕輕拭了拭,深吸一口氣,正要繼續爬山。

忽而聽到姜勖小跑幾步,湊到林夫人跟前道:“阿娘,那邊有處涼亭,不如先歇一歇?”

林夫人一年總會來上幾回,這點路早已習慣,剛要拒絕,卻發現姜勖正沖姜婳擠眉弄眼,時不時還望望故意落在後邊不緊不慢的蘇玉城。

到嘴的話,打了個轉咽回去,林夫人勾唇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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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勖那表情,就差拿筆将心思寫在臉上了,姜婳哪有不懂的,她原本想着快些上去,長痛不如短痛,可既然是蘇玉城提出的,她心裏便如吃了蜜餞般翻出絲絲縷縷的甜來,她承他這個情。

也是趕巧,亭中休息之人前腳剛走,姜婳回望一眼,見着後邊絡繹不絕上來進香的人,不由暗暗唏噓,若是晚一步還真找不到歇腳的地方。

坐在亭中,姜婳臨風俯瞰,浮雲飄渺,視野卻很開闊,她幾乎能瞧見遠遠的如同浮在雲間的皇城。

聽着姜勖跟阿娘插科打诨,逗得丫鬟婆子咯咯直笑,姜婳不禁勾了勾唇瓣,自然垂在身側的右手,忽而被人塞了一塊東西,姜婳吃了一驚,本能地拿起來看看是什麽,沒想到是一小塊窩絲糖,被一方素色帕子包着,露出小小的一角來。

姜婳扭頭一看,只見蘇玉城神色自若地站在她身側兩步遠處,正望着遠處層巒疊嶂、浮雲蔽日地景致,二哥則圍着石桌同衆人說笑,無人注意到這邊地動靜。

所以,這糖是蘇玉城特意給她帶的?偏生要悄悄地給,還要做出一副萬事不知地模樣,姜婳頓時覺得他這份別扭的關心格外暖人,山風似乎呼啦啦吹到心裏去,直把心房吹得鼓鼓的。

想到婚期将近,姜婳頭一回對這門親事,多了別樣的期待。

姜婳悄悄把糖吃了,心頭像撲棱着一只飛鳥,翹起的唇角一路都沒放下,對上林夫人微微詫異的目光,姜婳覺得那窩絲糖似乎在她味蕾紮了根,甜蜜久久不散。

在大雄寶殿上了香,姜婳便随林夫人去後邊的禪院聽明靜師太講經,都說佛前衆生平等,望着止步于前院的男子們,有些不以為然,男女終究有別,俗世如此,佛前亦是如此。

如同男子進不了這後院一樣,女子也難進廟堂,若是有法子,她也不至于從一開始就算計蘇玉城的婚事。

想起蘇玉城,姜婳不由又回頭望了一眼,人頭攢動的那一團,似乎并沒有他的影子,奇怪,連最坐不住的姜勖這會子都沒随意走動,他去哪兒了?

約定的講經時辰已到,明靜師太卻未依約前來,來的是住持師太,她步履匆匆,稍作解釋,便替明靜師太講經。

姜婳本就是沖着明靜師太來的,她對研究佛法并無興趣,趁衆人不備,便偷溜出去,像在寺中轉轉,看當年差點啄了她的那只白鶴還在不在。

誰知,鶴林寺不知何時又擴建了,格局有變,轉着轉着她便迷了路,寺裏的小師傅似乎都在前邊招呼香客,姜婳連個問路的人都找不着,只得聽着鶴鳴傳來的方向去尋。

白鶴沒尋着,她卻先瞧見了一身鴉青色水波紋湖綢直裰的蘇玉城,他身形一動不動地隐在翠葉珊珊的竹林中,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亭中喂着白鶴的女子。

那女子膚白如雪,面如芙蓉,三千青絲挽于腦後,只插着一支翠玉簪子,一身青灰色僧袍亦遮掩不住風華絕代之姿。

她面容哀戚,眼睑微斂,叫人看在眼中卻不覺半點愁苦,只覺暗暗生憐。

舉手投足盡是優雅,似是受過良好的教養,她氣質娴靜,姜婳一時竟瞧不出她的年紀。

既着僧尼打扮,必是鶴林寺中之人,鶴林寺有這號人物嗎?

被她的傾世容顏驚豔到,姜婳的腦子一時竟有些轉不過來,凝眉思量半晌,才恍然大悟,莫非……這便是傳聞中的敦親王妃。

是了,若非生得這般模樣,又怎會引得晉康帝做下那等糊塗事,可憐明明是晉康帝染指弟媳,是晉康帝鑄下大錯,卻是頓親王府遭受滅頂之災。

十餘年過去,京中仍無人敢提及當年之事,姜婳還是從姜勖那裏聽來的,他那幫狐朋狗友向來口無遮攔。

都說惇親王是得急病死的,可哪有那麽巧呢?敦親王妃被留在宮裏數日,回府當晚,惇親王便出了事,王妃悲痛欲絕地替王爺治喪,欲在做完七七四十九天道場之後,觸棺而死。

豈料,不僅沒死成,還傳出身懷六甲的消息,為了讓王妃把孩子生下來,晉康帝幾乎将半個後宮的好東西都搬去了頓親王府。

可惜孩子沒保住,八個多月時,王妃意外滑胎,自此心灰意冷,來到鶴林寺代發修行。

七活八不活,姜婳雖然可惜那孩子,卻也知曉,他死了倒比活着強些,否則以晉康帝的秉性,定會不計後果地将頓親王妃和孩子接進宮去,叫他如何自處呢?

蘇玉城沒注意到姜婳,他定定地望着亭中的女子,心中一片荒涼。

晉康帝将她丢在這山野間,不聞不問,俨然忘卻她的存在,他如今已長大成人,願意且有能力帶她離開,為何她那麽狠心,連認都不肯認他呢?

即便過了十餘年,她表現得再怎麽心如止水,一提到晉康帝得名諱,蘇玉城便能清晰捕捉到她眼中濃烈的恨意。

怎麽可能不恨呢?

蘇玉城下意識地伸手,撫了撫眉心,身形踉跄了一下,笑容慘然。她有多恨項梁,便會有多恨他,又怎麽肯認他呢?想到敦親王妃方才看他的眼神,蘇玉城只覺來時的一腔熱忱瞬時化為灰燼,終究是他癡心妄想了。

姜婳看着蘇玉城眸光缱绻地望了敦親王妃半晌,随即失魂落魄而去,忍不住脊背發寒,原來這才是明靜師太不能講經地原因。

她選中的夫君,幾欲交付真心的夫君,這麽多年冷心冷情,原來心裏念着的是想要而不可得的敦親王妃!

連晉康帝都得不到的女人,難怪他連争也未曾争過。

那麽前世呢?姜婳想不起敦親王妃的宿命,直到她死的那一刻,敦親王妃似乎仍在鶴林寺中修行,她忍不住去想,她以為的救國救民的蘇玉城,領兵抗遼,粉碎宋梓言的陰謀,會不會心裏藏着跟宋梓言一樣的野心,想得到那個位置,沖冠一怒為紅顏?

這也并非沒有先例,前朝高祖便是為了争個女人才舉旗逐鹿,最終得償所願。

姜婳望着亭中身姿綽約,儀态比白鶴更清傲的明靜師太,有些茫然,前世蘇玉城為明靜師太守身如玉,一直未娶,今生為何會應下他們的親事呢?

她這才想起,蘇玉城從未說過中意這門親事,他不過是因着一道聖旨不能反抗罷了,這些日子的好不過是做樣子給外人看,迷惑晉康帝而已。

心房被酸澀填滿,她獨獨忘了,并沒有人監視着蘇玉城,若是做做樣子,他大可不必事無巨細做得那般真。

姜婳一副悵然若失的神态,連林夫人同她說話也沒聽到心裏去,只記得姜勖說的話,蘇玉城有事先走一步。

他哪裏是先走一步,明明是求而不得神傷不能自已,不想被她瞧見罷了。

直到天色漸晚,夜幕上垂着許多星子,姜婳坐在回程的馬車上,眸光才終于重歸清明。

人人都在争取自己想要的,宋梓言想要這江山,蘇玉城是為了美人,而她重活一世本就不是為了覓良人,而是為着護住她的家人,不叫大晉疆土被北遼鐵騎輕賤。

他娶她只是一個幌子,難道不是好事嗎?正如她最初所願,說來亦是她自己不堅定,輕易便對他動了心,幸好醒悟得早,否則她真怕自己會成為第二個郭飛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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