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姜婳一聲大喝,她無意傷害蘇玉城,那匕首本是為了劃她自己的手指,應付明日一早來檢查落紅的婆子,沒想到用在發了瘋的蘇玉城身上。
猝然的疼痛,姜婳的怒吼,總算讓蘇玉城稍稍清醒了些,眸光清明了一瞬,下意識地掃了掃喜房中的陳設,又染上迷蒙茫然,似乎正在思索他為何會在此處。
見他方才還一副獸性模樣,此刻臉上的神情卻茫然無辜如孩童,姜婳心中的怒氣頓時消散,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剛要問他方才是發什麽瘋,卻聽他“哇”地一聲吐出來,喜房中酒氣更濃了,除了酒幾乎空無一物。
姜婳黛眉緊緊蹙着,這個人是有多不愛惜自己,空腹飲這麽多酒,當自己是酒壇子麽?難怪醉成那般模樣!
眼下哪還睡得着,姜婳一面将匕首藏起來,一面喚值夜的丫鬟進來清理,遠山般的秀眉蹙成一團,屏住呼吸,快步行至窗棂旁,急急推開糊着桐油紙的冰裂紋窗扇。
沐着初夏沾染花香的清風,姜婳繃緊的神經才松懈下來,大口大口地呼吸,近乎貪婪。
待胸腔中濁氣吐盡,姜婳方才喚人将蘇玉城梳洗一番送去書房,自己則匆匆去了耳房,自箱籠中尋了件海棠紅掐杏紅芽邊的素面短衫,配豆青色百褶裙換上,這才從蘿月手中接過醒酒湯,匆匆去書房看蘇玉城。
蘇玉城梳洗時,又趴在銅盂邊吐了一陣,遣走仆婢,換上熏過香料的素色長衫,獨自躺在書房長窗下的羅漢床上吹風,方才感受到随着酒勁散去,理智正一點一點醒轉。
這些時日,他一時深陷矛盾中,心口兩個小人打了數十日也未分出勝負。
一個叫他順從心意,把姜婳娶回來好生善待,一個卻質問他,身份永遠見不得光的人哪有資格擁有幸福?姜婳自小活在陽光下,他卻如同被人随意丢棄荒野的種子,生死都無人在意,他哪裏配得上姜婳?
哪怕生出一分親近的心思,都仿佛是亵渎。
自那日,那人拒絕與他相認,拒絕承認他的存在開始,蘇玉城便知曉,一個內心荒蕪扭曲之人是無法給予愛的。
明知該放手,終究舍不得,拖到今日,依舊不知該以何種面目待她,一想到有朝一日她得知真相,會以怎樣鄙夷嫌惡的眼神看他,蘇玉城便覺一顆心被人狠狠揪住,有種令人窒息的無望。
宴席上,他對所有來恭賀之人送來的酒,來者不拒,仿佛只有醉了,才能洗清血脈中的污穢,才有勇氣去看她一眼。
他只記得,宴席方散,他雙腿便如不受控似的,完全不需思索,直奔喜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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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真到了喜房,他做了什麽?
蘇玉城從窗外樹影幢幢的庭院中收回視線,落到微微有些異樣的手臂上,他只知道這一刺喚醒了他的神志,可姜婳為何刺這一刀,他卻如何也想不起來。
他到底對姜婳做了什麽?
額間一陣鈍痛,仿佛腦中一根弦被人狠狠撥了一下。
蘇玉城笑得慘然,帶着莫名的清嘲,挨這一刀,便足以證明,他想做什麽都是沒能成的,她不願親近他,終究是對他失望了吧。
不是他的,果真是強求不得,今夜借着酒勁亦未能動她分毫,或許正是天意,他該放手的。
姜婳一推門,便見到他這副黯然神傷的模樣,跟那日在鶴林寺竹林中的他,如出一轍,她不由心頭一緊,瞬間閃過的酸澀她幾乎來不及細品,便消失無蹤。
腳步頓了一瞬,姜婳便恢複如常,恍若未覺,笑盈盈地端着醒酒湯上前道:“夫君可好受些?快将這醒酒湯飲了,免得明早頭痛。”
明知蘇玉城心中另有佳人,絕不會同她做一對想扶相持的恩愛夫妻,姜婳心中也打定主意待他好些,不能做他愛的那一個,至少要成為能令他信任的一個,否則宋梓言之事她如何同他說起?
蘇玉城聞聲望來,只見她烏發如雲,盡數散開,鋪在肩頭、衣襟處,直直垂至腰下,随着步履移動,發絲柔柔搖動,仿佛撓在他的心上。
她澄澈的眸子裏,看不到半點嫌棄,仿佛方才喜房中的一切都未曾發生。讓蘇玉城的心真正跌入谷底的是,她眼中除了關切,連一絲羞怯也無,仿佛他不是他的夫君,而是好友。
“讓娘子費心了。”蘇玉城語氣淡然,接過姜婳手中的醒酒湯,垂眸一飲而盡,随手将天青色瓷碗擱在床沿,眼睛望着窗外,“夜已深,娘子自行安歇吧。”
這意思就是不會再去喜房擾她了?
姜婳狠狠松了口氣,明日京中多少人笑話她她管不着,她只知道今夜能睡個安生覺,不必找借口跟蘇玉城保持距離了。
她光顧着低頭竊喜,殊不知蘇玉城悄然回眸,将她面上喜色盡數看在眼中,原本淡漠的眸子越發黯然。
待她微微欠身,轉身離去的那一瞬間,蘇玉城忽而擡手,想要拉住她,最後一回想要順從自己的心意。
可還未觸及她的衣衫,臂上傷口牽扯的疼痛,便讓他重新恢複理智,手臂就這麽僵在虛空裏,看着她毫不留戀地跨出門檻,方才認命似地頹然落下。
夜風蕭然,喜房中異味已然散盡,細心的蘿月正倚在香籠畔打扇,似想叫那清爽的果香散發的快些。
此刻姜婳全無睡意,想到蘇玉城今日的行狀,連日來盤桓在心頭的怪異,仿佛都找到出口。
“蘿月!”姜婳沉聲喚道,語氣是從未有過的肅然,待一臉小心翼翼似有所察的蘿月近前,才繼續道,“姑爺今日這般模樣,你似乎并不吃驚,近日我總覺你們有事瞞着我,眼下還不打算說麽?”
蘿月聞言,身子一抖,想到夫人的叮囑,更是抖如篩糠。
“記住你是誰的人,若還不說,明日我便叫人牙子來把你領出去,到時可別怪我不念舊情!”姜婳治下一向和善,哪裏說過這般重的話?
聽在蘿月耳中,如同平地驚雷,猛然跪下,臉上帶着莫可名狀的決然:“姑娘,奴婢說!”
她緊緊咬了咬唇,姜婳也不急,纖長如蔥段的玉指漫無目的地梳理着帳勾下方的流蘇。
“姑爺他……他自與佛節起,便仿佛轉了性,整日流連花樓酒肆,連二公子也沒像他那般泡在酒缸裏……”蘿月娓娓道來,少不得帶上個人情緒,話裏話外透露着為姜婳不值,左右把事情囫囵出來了。
姜婳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前些日子,身邊人的異樣皆源于此,虧得二哥那急性子竟然也沒來她跟前鳴不平,怕是早被爹爹禁足了吧?
她還擔心今夜未同蘇玉城圓房,京中名媛貴婦會笑話她,原來她早已成為全京城的笑話,只她自己被蒙在鼓裏。
這回她徹底沒了思想包袱,和衣睡去,甭管蘇玉城作何打算,皆留待明日應對也罷。
翌日,陽光正好,姜婳梳着墜馬髻,插着一支累絲金釵,站在院中樹蔭下,拿細細的竹枝逗了會兒錦鯉,便動身去正房。
蘇玉城父母早亡,按理說她是不必去給公婆敬茶的,只是姨母姨丈養他這幾年,也算半個公婆,即便蘇玉城不見人影,姜婳仍覺該去姨母面前露個臉。
敬茶倒是其次,她更想知道,對于蘇玉城最近的轉變,姨母姨丈是個什麽态度。
“豈有此理!”端坐在太師椅上的蘇放怒目圓瞪,将手中抿了一口的茶盞重重拍在紫檀木刻寶瓶紋的方桌上,“婳兒莫怕,你如今是他的發妻,他如此胡來,你只管将他帶回來關起門來教訓,我和你姨母保證不會說半個不字。”
說完,還意味深長地望了姜婳的姨母林晗一眼,那眼神,頗具戲劇性,讓姜婳無端端想起茶樓戲臺上的青衣,頓時将她抛進雲裏霧裏。
林晗從善如流,氣沖沖地道:“不錯!你只管将他抓回來,成親第一日便不見人影可怎麽了得!待會兒姨母便叫幾個人随你同去,哦,我叫李媽媽打聽過了,眼下他應當仍在玉香樓。”
啥?
姜婳秀眉一挑,眸中閃過一絲玩味,他們明知道蘇玉城在哪兒,卻還不緊不慢地等她來了才發作,總覺得有種唯恐天下不亂的既視感。
說來姨母姨丈到底不是他的親生爹娘,供他吃穿讀書倒還行,飲酒作樂之事确實不便插手,姜婳頭一回感受到新身份的便利。
不管姨母有何目的,終歸同她不謀而合,為了叫蘇玉城早日振作去投軍,她也不能由着蘇玉城這般胡來,宋梓言的親事已生變故,誰知道今生還有沒有三年給她韬光養晦?
說幹就幹,姜婳也不怕人笑話,扭頭便帶着數十家丁出了門,雄赳赳氣昂昂趕赴玉香樓。
卻沒看到林晗抹了一把汗,扭頭跟蘇放咬耳朵:“這能行嗎?”
蘇放将茶盞重新捧起,慢悠悠頗為閑适地吹了吹茶湯上頭浮沫:“怎麽不行?房前教子,枕邊教夫,玉城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婳兒也是個好孩子,多好的姻緣,玉城只是一時想不明白,想用這種方式抗議婚事,等他看到婳兒的好,自然不會如此浮躁,你且等着瞧吧。”
他說得胸有成竹,林晗卻是一臉狐疑。
其實蘇放哪裏是胸有成竹,只是為了不讓晉康帝直接把蘇玉城拉進宮去教訓,他在晉康帝面前立了軍令狀而已。
一晃數載,哪怕養只小貓小狗也有感情,別說是個人了,如果可以,蘇放只希望蘇玉城的身份越晚昭然越好,最好是在他羽翼足夠硬朗,足以抵擋一切凄風苦雨,站在萬民之巅的那一刻。
可惜,蘇玉城并不知曉蘇放的良苦用心,他正在玉香樓醉生夢死,既然這世間無人要他,他不如早些擺脫這具連他自己都嫌污穢的身軀。
“哐當”一聲,姜婳踹門而入,見着衣衫半敞,倚在輕紗繡榻上手裏握着一壺酒,滿身酒氣的蘇玉城,姜婳頓覺好笑。
想喝酒去酒肆啊,來玉香樓卻沒叫姑娘,一個人喝悶酒,還不如在酒肆聽人猜拳來得放浪形骸。
幾乎是一瞬間,姜婳便确定,蘇玉城只是做成個纨绔子弟的模樣,叫所有人都嫌惡他、笑話他,可畫虎畫皮難畫骨,他骨子裏的清傲掩飾不住。
趁他愕然的空檔,姜婳一把搶過他手中酒壺,仰頭便灌了一口下肚,辣的直咧嘴,吐了吐舌頭道:“一個人喝有什麽意思?想喝酒我陪你啊!上酒!”
最後一句是沖門口探頭觀望的龜奴喊的。
跟姜婳一道前來的家丁,悉數堵在門口,一時也有些搞不清狀況,少夫人不是來捉公子回去的麽?怎的在花樓裏陪起酒來了?
醉歸醉,蘇玉城卻并不傻,他甚至還沒有昨日飲的多,神志尚且清楚。
他怎麽可能讓姜婳在這麽多人面前,陪他在這般污穢之地飲酒?劈手便要将酒壺奪回來,可動作到底比平日遲鈍,姜婳一躲,他便撲了個空,沒摸到酒壺,卻正巧将手臂搭在姜婳肩上。
姜婳一愣,随即扭頭沖他笑道:“怎麽,想換個地方喝?也行啊,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嫁個酒鬼扶着走,我陪你啊!”
她爽朗的,萬事不在意的模樣,看得蘇玉城眸光一陣刺痛。
他手下力道一沉,很想把姜婳甩開,可終究舍不得,只得憤然松開手,跌跌撞撞大步往門口走。
姜婳也不着急,站在香味熏人的廂房中,倚窗望着他走遠,方才笑着沖門口的家丁勾勾手指。
“你們兩個,跟着他,其餘人随本夫人回府!”
目送她離去,玉香樓的沈媽媽狠狠擦了擦額角冷汗,阿彌陀佛,幸好沒把她的玉香樓給砸了,這可是她的家底,砸了她也不敢去丞相府要銀子啊!
原想着蘇玉城是個禁不住誇的纨绔,借着狀元郎的名頭也能叫她的玉香樓招來不少文人墨客,沒曾想狀元娘子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好歹出自學士府,那豁出去的模樣堪比潑婦夜叉。
沈媽媽不敢盼着蘇玉城來了,她回房燃了三炷香,只盼着蘇玉城從此別再踏足玉香樓才好。
姜婳回府吃飽喝足,美美睡了午覺,待日頭西斜,她才像突然想起正事似的,叫人來問蘇玉城的行蹤。
聽說他在汴河邊跑馬,姜婳二話不說,騎着馬便直直往那邊去。
汴河畔楊柳依依,纖長柔軟的枝條垂于水上,随波搖曳,仿佛美人臨水浣洗頭發。
晚霞鋪天蓋地灑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猶如碎金,河上畫舫已開始營業,傳來陣陣絲竹之聲,給這美景平添幾分旖旎。
姜婳望着前方不遠處蘇玉城的背影,輕輕勾起唇角,一夾馬腹,三兩下便沖到蘇玉城前頭去。
她調轉馬頭,腳一蹬,翻身下來,霞光中身姿翩然如鴻,晃得蘇玉城眯了眯眼睛。
“不飲酒了,改騎馬?正好,我也想松松筋骨,一起啊!”姜婳笑盈盈的,美目彎成淺淺的彎月,仿佛盛滿星光。
若非親身經歷,她都不知原來她的面皮可以這般厚,不同于前世等待宋梓言的怨悶,這般逗蘇玉城,竟讓她有種棋逢對手的痛快。
蘇玉城怔愣一瞬,濃濃劍眉便開始往中心聚攏,擰出一道淺淺的豎線,默然片刻,仿佛下定決心似的,自袖中掏出一張紙來,在衆人的凝視中丢給姜婳。
姜婳一眼掃到上邊寫着“和離書”三個字,面上笑意頓時凝固。
她定是大晉第一個出嫁第二日便收到和離書的女子,而且還是處子之身,這般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事,史官都該替她記上一筆才是。
而且還是大庭廣衆之下,她拿蘇玉城當朋友,蘇玉城卻半點顏面也不給她留,饒是姜婳帶着逗他的心思來,也不免生出幾分怒氣。
尚未發作,卻被紙上被水漬洇開的幾個字吸引,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差點沒抓住,她将那紙湊到鼻息前,分明聞到淡淡的酒氣。
原來那不是水漬,而是酒漬。
姜婳心中的怒火,被這酒漬澆弱了些。
拿起紙,迎着霞光細細端詳,便瞧見這紙表面微微起毛,似被人摩挲了許多次。
姜婳心中的火苗,“噗”地一聲,徹底熄滅。
她仰面望着蘇玉城,嗤笑着撕了和離書:“你做了這麽多,原來是為了和離?你以為,這樣就能和離麽?”
周遭傳來繃不住的竊笑聲,姜婳目不斜視,不以為意地繼續道:“和離是不可能和離的,除非你今日騎馬從我頭上踏過去,否則就乖乖跟我回府該幹啥幹啥。說出來不怕旁人笑話,我就是信你會給我掙個功名回來。”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姜婳手臂一擡,将手中撕碎的紙張抛向空中,碎紙翩然灑下,紛紛揚揚,擱在她和蘇玉城中間。
周遭傳來一陣爆笑,似乎她說了什麽天大的笑話。
素來牆倒衆人推,若是浪子回頭,人人都會贊上一句,可若是從雲端跌落谷底,人人恨不得上來踩上一腳,淬上一口,方才顯得自個兒更強一些。
姜婳不以為然,面上笑意不減,仍舊這般望着蘇玉城。她确實相信蘇玉城能掙得功名,不全因前世那一幕,更因今生的了解。
她看錯過旁人,可對蘇玉城她有種近乎盲目的信心,他不會叫她失望的。
衆人充滿惡意的嘲笑,落在蘇玉城耳中,都不及眼前之人方才話裏的力道,那番話如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心上,仿佛把他堅實的保護殼砸出一角缺口來。
他娶她,便是叫她成為衆人眼中的笑話麽?
作者有話要說: 蘇玉城:想當個縮頭烏龜怎麽這麽難?
姜婳:龜殼是綠色的。
蘇玉城:好的娘子,這就跟你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