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蘇玉城原以為如成親前那般胡來,她那般天之驕女,定會受不得這種氣,主動提出和離,總比他給出和離書放她離開強些。

或許,下意識裏,他心裏還存着一絲僥幸,只要他一日不給這和離書,她一日羞于開口和離,他便能名正言順同她多處一日。

是以,那份和離書,昨晚便被夜風吹幹了墨跡,他卻遲遲未曾拿出。

本想将那和離書多留幾日的,沒曾想被她今日鬧将兩回,徹底亂了心神,鬼使神差地當着衆人的面丢在她身前。

換了旁的小娘子,必會将這視為莫大的羞辱,這羞辱卻是他給她的,蘇玉城心頭一陣鈍痛,仿若被鈍刀劃過,瞧不見傷痕,卻是悶悶地疼。

她終究與旁人不同,不僅撕了和離書,言辭間竟賦予他莫名的信任。

傻子!

生得那般靈巧模樣,怎的會被他簡單的幾次示好打動?明明被宋梓言負心過,偏偏還一副從未受過傷的模樣,輕而易舉地将信任交付。

宋梓言,那個曾經差之毫厘便要同她定親的人,禦殿那人欽點的探花郎,此時在京中必定風光無限,将他這個狀元郎狠狠碾進泥中。

可憐姜婳偏偏嫁了他,這些時日不知聽過多少嘲諷,見過多少白眼,豈是一紙和離書便能一筆勾銷的?

蘇玉城眸中寒冰似有消融趨勢,一股說不出的暖流在瞳孔邊緣浮動,他緊緊抿唇,狠狠将這份濕意壓下,心中暗暗起誓,今生他絕不會再讓姜婳被人嘲笑!

姜婳卻不知蘇玉城心思轉如飛箭,想了這許多,只見他忽而勒緊缰繩,一夾馬腹,馬兒身上鬃毛幾乎根根豎起,一副蓄勢待發的姿态,一如馬背上唇色抿得發白的蘇玉城。

圍觀者衆,吸氣聲此起彼伏,個個瞪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先前風頭無兩的狀元郎,一朝堕落,竟然真的回從自家娘子頭上踏過去。

若果真如此,怕是京中最上不得臺面的纨绔也不及他十分之一。

那些暗地裏曾想過門路,欲将女兒嫁入蘇府的高門權貴,登時慶幸被姜家小娘子截了胡,這才免了他們家女兒掉進這火坑裏。

若是小娘子今日血濺當場,回頭他們定當早晚三炷香供着,叫她保佑自家女兒婚事平安順遂。

Advertisement

時光仿佛有一瞬間的停滞,圍觀之人個個眼睛瞪如銅鈴,卻無一人意識到應當上前阻止。

唯有姜婳,明明容顏清麗無雙,面對高高揚起似乎下一瞬便會踏在她肩頭的馬蹄,眼睛一眨不眨,氣勢仿若萬人中央臨風不動蒼勁堅韌的松柏,傲骨無雙。

她就不信,蘇玉城真敢策馬從她身上踏過去,左右這一世是賺來的,怎麽活都是賺,她生平頭一回深切感受到什麽叫無所畏懼。

一瞬間,高揚的馬蹄竟在霞光中急急調轉,也不知蘇玉城如何做到的,廣袖帶來一陣勁風,猝然把姜婳卷至馬背上。

不待姜婳坐穩身形,蘇玉城便一夾馬腹直直竄出數丈之遠。

“啊!”姜婳清晰地感受到身子有一剎那的騰空,忍不住驚呼一聲,坐在蘇玉城身前,下意識地反手死死抓住他的衣擺。

忽而一只遒勁有力的臂膀箍住她不盈一握的纖腰,姜婳後腦不慎撞上他前襟,悶悶的倒也算不上疼,聽着他心跳如擂鼓,姜婳忍不住仰頭去看。

登時呼吸一窒,只見他唇角翹起,玉冠側不慎垂落的發絲被疾風吹得筆直,帶着從未有過的張揚肆意,似一柄橫空出鞘的寶劍,又似塞外烈烈北風中足以令人聞風喪膽的戰旗。

不知是哪個舉動叫他起了這種變化,姜婳無心探究,她只知道這份轉變叫他有了前世戰神的雛形,是件讓她心思飛揚恨不能立在京中最高的城樓上疾呼三聲的好事。

不出三日,當日情形便在茶樓酒肆傳了個遍,說書先生頭一遭感受到來自聽客的熱情互動,每每講到精彩之處,便有當日親眼見着的人與有榮焉來搶他話茬。

連帶着京中紅娘、媒婆的生意都好了許多,多是些家有纨绔的人家,指望着娶一房烈性媳婦兒叫家中子弟收收心。

原本因性子不夠柔順謙和,待字閨中的姑娘們,登時被人踏破了門檻,成了京城婚戀市場的熱門選手!

“狀元郎竟是個懼內的?我堂堂七尺男兒,豈能受婦人管制?不成親,堅決不成親!”有人覺着蘇玉城實在太慫,丢了男子臉面,被逼婚時堅決不從。

話一出口,便吃了一記五指山,還被淬上一口:“呸!懼內怎的了?懼內要是能讓你洗心革面考取功名光耀門楣,老娘都能把你媳婦兒供起來!沒見人狀元郎文武兼修,都拜在鎮北侯爺門下了麽?你是能考取功名,還是能上陣殺敵?都不行你說個屁!”

那人頓時內牛滿面,媳婦兒還沒娶進門,溫婉純良的親娘已然變異,他只得灰溜溜下去翻黃歷數日子,看看自個兒還有幾天好活,抑或是揮霍得所剩無幾的私房錢,夠不夠他離家出走……

不錯,蘇玉城再次推了蘇放給他謀的差事,主動求到鎮北侯門下,軟磨硬泡了好幾日,方才打動一身戎馬的鎮北侯,願意親自教授他行軍布陣之術,指點武藝亦不在話下。

蘇玉城本身底子就好,在鎮北侯府短短半個月,武藝更是突飛猛進,鎮北侯便如撿到瑰寶般,一刻不敢浪費,若不是顧忌他娶妻不久,恨不能将他鋪蓋搬到鎮北侯府,日夜教他行軍技藝。

對此,姜婳卻是樂見其成。

見他整日行色匆匆,姜婳又是欣慰,又是憂心。聽青鋒說他每日回府連飯也顧不上吃,沐浴之時都能困倦至極睡在浴桶裏,上進固然是好事,可這般下去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她尋思着得找機會纏着蘇玉城歇歇才是。

偏偏又怕蘇玉城閑下來,做出回門那日的舉動來,叫她手足無措。

氣候越發炎熱,姜婳本想搬去她和蘇玉城自己的宅子,可姨母百般挽留,終于達成一致,待這個酷暑過去再搬。

雖未搬出蘇府,姜婳仍同表姐一道搬去影園避暑,借着湖光山色,蔭蔭垂柳,住在影園倒比在原先的屋子裏置冰還涼爽些。

鏡湖水榭,臨窗放置一張紫檀鑲玉石琺琅山水圖羅漢床,窗外一片荷塘,紅蓮碧葉,蛙聲一片。

姜婳已然用過晚膳,躺在此處消暑,閉上眼想起回門那日情形,仍不由面頰生緋。

那日,馬車在姜府外停下,爹娘、二哥皆站在大門處等她,連外放滄州為官未能趕上她婚宴的大哥也在,蘇玉城竟然……當着姜家衆人的面,将她從車中抱下來,縱然兩人什麽也沒發生過,可對上衆人含笑的眼,她還是忍不住羞得将臉埋進蘇玉城前襟。

待回過神來,才發現已經繞過二門內的抄手游廊,到了花廳。

衆人皆知情識趣,沒提及蘇玉城前些時日的頹喪,只有大哥私下裏提點她,要小心滄州祖宅的蘇氏親族上門打秋風。

姜婳對此無甚想法,眼下最要緊的是蘇玉城的差事,至于那些無關緊要之人,兵來将擋水來土掩,蘇玉城離開滄州多年,姜婳也不怕他拎不清。

倒是爹爹同蘇玉城翁婿二人關在書房,促膝長談,足有半日之久,也不知說了些什麽。讓白日裏眼中分明有意動的蘇玉城,入夜回去寧肯洗冷水澡獨自宿在書房,亦未碰她。

甚至翌日一早未見他,便聽姨母說他去了鎮北侯府拜師。

姜婳閉着美目,凝神靜思,夾着荷花清香的涼爽夜風拂來,一縷發絲輕柔地撓着面頰,癢癢的,似被一只溫軟乖巧的貓咪蹭過。

自打養了雪衣娘,她的院子便與貓貓狗狗絕緣,只因雪衣娘占有yu極強,她一靠近旁的小東西,雪衣娘便要同它打起來。

想到這裏,姜婳不由抿唇笑開,仿若夜深人靜時悄然綻放的昙花,皎皎灼灼,風華潋滟。

懶懶擡手,想要将腮邊發絲捋至腦後,卻不料碰到一只溫熱有力的手。

姜婳吃了一驚,美目猝然睜開,仰面直直望過去,頓時呆若木雞。

蘇玉城?他是何時來的?

愣了片刻,錯眼往水榭外邊望去,只見遠處燈籠影下正立着兩個身着水綠色夏衫的女子,可不就是蘿月和松雲?

怎麽也不知道禀報一聲?一想到方才不修邊幅的模樣被蘇玉城瞧了去,姜婳便心下懊惱。

她垂眸掩飾着窘迫,卻未發覺蘇玉城比她更窘迫。

他是故意不叫蘿月她們通禀的,站在水榭外靜靜望了片刻,聽姜婳呼吸平順綿長,以為她是睡熟了。

原想着過來将她抱回寝房,免得吹了夜風明早頭痛。

可一靠近,見着每每入夜鑽入他夢裏攪亂他心神的女子,近在咫尺,恬靜美好得不似真人,蘇玉城便鬼使神差地将手撫上她的面頰。

那仿佛比桃花還嬌嫩的肌膚,竟叫他不敢用一絲力道,唯恐驚醒佳人。

不料,這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心中正品嘗着不為人知的甜意,卻被姜婳抓個正着。

蘇玉城頓時身子僵直,恨不能變成個木頭人,或是憑空消失,才能将方才情難自禁的孟浪圓過去。

“咳咳!”蘇玉城率先打破這詭異的寧靜,“娘子怎的在這水榭中睡了?本想抱你回房,沒想到驚醒娘子,還望娘子勿怪。”

他慣會掩藏情緒,語氣平和,夜色朦胧,姜婳心裏正不踏實,倒真未瞧出他的異樣來,很快便接受了他的說辭,壓根兒沒将方才頰邊的癢意細想。

姜婳面帶囧然,裝出三分懵懂睡意來,含笑搖頭:“幾時了?夫君今夜怎會來影園?原是我貪涼睡去,怎能怪夫君。”

接連幾日,蘇玉城都宿在鎮北侯府,姜婳正是肯定他不會出現在影園,表姐仍在“病”中幾乎不出門,所以她才随心所欲放浪形骸。

誰知道蘇玉城忽而回來,還來影園找她!

姜婳起身,亦步亦趨地跟在蘇玉城身後,她知道是在往她歇息的院子走,一顆心仿佛被他攥在了手心裏,揪得緊緊地,卻不敢輕舉妄動。

成親以來,各種陰差陽錯,他們還不曾同房過,是以她也不必絞盡腦汁想着如何推拒他。

原本想着他心中自有白月光,必不會碰她,可從那日策馬回府起,他言行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親近,卻叫她心中生出幾分猶疑。

他爹爹和姨丈的做派在京中算是鳳毛麟角,那些高門公子哪個不是三妻四妾,萬一蘇玉城心中念着鶴林寺中人,同時又對她生出愛慕之心呢?

想到方才蘇玉城望着她時,眼中一閃而過的寵溺,姜婳覺着極有可能。

她對他确有一絲好感,若無鶴林寺之事,她也不介意同他長長久久過下去,可偏偏那日情形叫她撞見了,她忘不了蘇玉城黯然神傷的模樣,叫她心頭梗着一根刺,同他親近,她是在做不到。

姜婳含煙鎖霧的秀眉擰了一路,連蘇玉城腳步停下來也未發覺,勾着頭直直撞上他的脊背,力道不重,卻叫她一陣暈眩。

肩膀被蘇玉城扶住,姜婳這才穩住身形。

蘇玉城淡淡擰眉,視線越過她細膩如珍珠般的耳垂,落在她肩頭,府中膳食不合口味麽?她怎的這般清瘦?仿佛稍稍用些力道便能将這細細軟軟的骨頭捏碎。

心中暗暗記下,回頭得跟竈房吩咐一聲,叫掌勺婆子跟蘿月松雲打聽打聽姜婳的喜好。他娶姜婳是想叫她享福,可不是叫她來受委屈的。

若是蘇府的婆子敢不盡心,便早早搬去他置的宅院,離蘇府不遠,吃穿用度皆不必她憂心,想必能養出幾兩肉來。

“多謝夫君。”姜婳盈盈行了個福禮,眉眼含笑,掩飾着淺淺的慌亂,“夫君明日還得去侯府,早些回去歇了吧。”

仿佛他夫妻二人不同房,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蘇玉城望着她如浸水中琉璃般的眸子,敲得分明,她沒有半點挽留之意,雖在意料之中,仍不覺生出一分惱意。

當下便吐出一句他自己都沒想到的話:“侯爺體諒你我新婚燕爾,特意準我明日在府中陪你。”

溫潤的眉眼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得意和挑釁,仿佛在說,明日他不必去侯府,不必起早,娘子還不快服侍他進屋去?

作者有話要說:  蘇玉城:娘子,今夜我就賴在這兒不走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名正言順的美嬌娘,憑啥叫我看得到吃不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