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兩位嬸子面上笑意如滾過一層松脂,瞬時凝固。
蘇玉城前後截然不同的态度,仿佛在她們臉上狠狠刮了兩掌,她們很想咒罵他不敬長輩枉讀聖賢書,卻被他方才铿锵有力的字句震得噤若寒蟬。
她們怎麽忘了,他不再是滄州那個無依無靠任人欺淩的孤兒,而是聖上欽點的狀元郎,丞相之侄,大學士之婿,鎮北侯親傳弟子。
“少夫人,您是沒瞧見,公子怒斥兩位嬸子的氣勢,那叫一個力拔山兮氣蓋世!我在旁邊聽着都吓得一哆嗦!”蘇玉城沐浴之時,姜婳在院中槐樹下擺了冰鎮瓜果納涼,青鋒繪聲繪色地将那日情形講了好幾遍,極盡溢美之詞,唯恐姜婳不知蘇玉城又多維護她似的。
姜婳聽着,心下确實極為熨帖,比吃了冰鎮蜜/桃還滿足。
望着石桌上,反射着月華的蓮葉狀闊口琉璃碗,裏邊盛着幾枚汁水飽/滿的粉色蜜/桃,心思流轉,不由想起幼時一幕。
“青鋒!”一個清冷的聲音傳來,青鋒的口若懸河戛然而止。
“公……公子。”青鋒讪笑着,甚至有些打磕巴,也不知公子聽見多少,他跟在公子身邊這麽些年,自然知曉他那不喜張揚的性子,可對少夫人好這事兒,若不說給少夫人聽聽,不是白做了?
可對上渾身散發着莫名寒氣的蘇玉城,青鋒到底做不到理直氣壯,悄悄抖着腿道:“小……小的剛想起來,還有急事要辦,就不打擾公子和少夫人了。”
說完,眼珠子滴溜溜觑了蘇玉城一眼,見他未置可否,麻溜兒地跑了沒影。
一旁掩唇而笑的蘿月,扯了扯松雲的衣角,二人福了福,将滿園月色留給姜婳和蘇玉城。
蘇玉城唇角彎彎,身着素色廣袖道袍,鑲玄青色芽邊,他施然坐下,廣袖便于夜風中劃過一個潇逸的弧度,面上輪廓仿佛也較平日柔和許多。
“你身邊的小丫鬟倒是學聰明了。”蘇玉城一把搶過姜婳手中咬過的桃肉,順勢嘗了一口,含笑望着姜婳,神色再淡然不過,“桃子不錯。”
姜婳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檀口微張,面頰卻不争氣地染上霞色,她心下暗罵自己竟不及蘇玉城臉皮厚。
兩手交握,稍作躊躇,便仰面道:“我記得影園也有桃樹,幼時還曾背着長輩來偷桃,從樹上跌下過,只那時桃樹是新栽的,倒不及這個味兒。”
她說這話時,一雙眸子望着石桌上斑駁搖曳的樹影,眼角餘光卻是悄悄觀察着蘇玉城的神色,見他眉心微動,神色也閃過一抹異樣,姜婳心中便有了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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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聽他故作不知:“哦?原來娘子幼時這般頑皮。”
當年的女童竟是娘子,果真是天賜的緣分,可他萬萬不能叫娘子知曉,當初被桃子砸中額角不說,身上也因染上桃毛紅癢好些時日,說起來不丢人麽?
姜婳聽着,臉上笑意止也止不住,眸光柔柔地望着蘇玉城:“夫君,我替你做件寝衣可好?”
她不喜欠人情,即便夫妻之間亦是如此,蘇玉城今日有心維護,她若不回報一二,心中便多少有些擰巴。
花銀子去買,總覺不夠誠意,思來想去還是做件寝衣妥當,即便出醜也不會傳到外頭去。
從那只竹青色荷包,蘇玉城便能瞧出她大致并不擅長女紅,平日裏更不曾見她穿針引線,是以蘇玉城并不想叫她勞神。
拒絕的話再心中打了個轉,到底沒說出來,蘇玉城眸光一閃,面上笑意瞬時濃郁:“正巧我先前的寝衣皆不合身,便有勞娘子替我量身縫制兩件。”
姜婳尚未察覺有哪裏不妥,甚至覺得自個兒這主意再合适不過,當下便起身道:“夫君随我來,我這便替夫君量身。”
待量腰圍時,姜婳忽而頓住。
為了将尺寸量得精準些,他身上只着單衣,薄薄服帖的衣料勾勒出他健壯的身線,瞧得姜婳面紅耳赤。
偏偏她要量腰圍,便需環上他的腰身,勢必要同他肌膚相親,從前雖也有過,可這回恍如掉落陷進的錯覺,卻叫她心口忍不住砰砰直跳。
蘇玉城張開雙臂,見她猶自發愣,一派天真地道:“娘子可量好了?”
“即……即刻便好。”姜婳紅着臉,輕咬下唇,終于鼓起勇氣環上他的腰。
“呀!”姜婳尚未記下尺寸,猝不及防地被蘇玉城擁入懷中,她忍不住驚呼出聲。
卻聽他溫熱的氣息噴在她耳側:“寝衣不急着穿,我們先做些要緊事可好?”
姜婳耳後肌膚異常敏感,當下便腿腳發軟,下意識将他抓得更緊,軟糯的嗓音帶着些許顫意:“你別……別總想那事,否則你待我再好,我心裏也不踏實。”
再次被拒絕,蘇玉城竟未生出怒氣來,甚至自胸腔震蕩出一陣笑意,捧着她巴掌大的小臉,輕輕吻在她柔婉的眉心,語帶寵溺:“傻娘子!”
原來她在怕這個,看來自己還是太急迫了些,吓着她了,她怎的不想想,以他的性子,若非真心愛慕,豈會屢次想同她親近?
這些年不是無人上門提親,也曾有大膽的姑娘在借賞花宴或是上巳節向他丢帕子、香囊,他何曾在意過?不僅從未入眼,甚至從骨子裏透出嫌惡。
因着這不足為外人道的身世,他連夢裏都覺床笫之樂是肮髒污穢的,他以為自己這一生都不會對女子動心,沒想到過往所有堅持在姜婳這裏,不擊自潰。
聽他這語氣,應是沒生氣?姜婳心下囧然,卻也松了口氣,或許待前世壓在心頭的巨石徹底卸下,她才能正視蘇玉城。
她深吸一口氣,推開蘇玉城,退了兩步,垂眸道:“夫君且去廂房安置吧。”
蘇玉城無奈地揉了揉她略有松散的發髻,心中暗嘆,自己娶的軟肋,自然她說什麽便是什麽:“娘子也早些安置。”
說完,帶起一身風,潇灑而去,仿佛不帶一絲留戀。
蘇玉城一出門,便瞧見院門外站着個熟悉的身影,手裏拿着不知何物,急得恍如熱鍋上的螞蟻。
“公子!”青鋒下意識地擡頭望來,一眼瞧見蘇玉城,“這麽快?”
那眼神似乎在說,公子您身子不會有隐疾吧?
手中這封信非同小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敢叫人去瞧夫人房門,他壞了公子好事,一記眼刀都能将他淩遲。
蘇玉城聞言,面色登時難看得能滴下墨汁,為了叫娘子安心,他這犧牲實在太大了。
接過青鋒手中密信,蘇玉城匆匆回了書房,拆開一看,果然是千勝自北疆送來。
“好!”蘇玉城忍不住擊掌一笑。
若千勝那邊進展順利,不出半年,他便能替大晉養出一批駿馬良駒。
大晉其他戍邊将士且不說,鎮北侯麾下舊部俱是得用之人,待戰馬到位,北遼不來犯他,他倒是要去會會他們!
宋梓言的真正身份漸漸浮出水面,他不想再坐以待斃,更不想等對手羽翼豐足,一年之內,他必要将宋家和三皇子的詭計扼殺于萌芽中,這樣才能确保萬無一失。
他不敢賭,但凡有個疏漏,叫宋梓言得勢,會不會來搶他娘子?
“暗五,永寧侯府之事,該收尾了。”勤政殿暗室,晉康帝對一身黑衣的暗衛淡淡吩咐。
暗五周身攏在黑色中,獨獨露出一雙眼睛,眸光堅毅,乃晉康帝心腹。
“屬下領命!”暗五說完,瞬時消失于夜色中。
晉康帝望着暗室中忽明忽暗的燭火,目光缥缈不定,永寧侯既已查到城兒身上,便一刻也不能留了。
翌日,姜婳正在水榭中剝着冰鎮葡萄,粉潤潤的指腹染上淡淡紫色,煞是嬌豔。
“少夫人,永寧侯昨夜夢行時,落水身亡。”
姜婳手中剝了一半的葡萄,登時跌落在木地板上,骨碌碌滾出老遠。
她擡眸望着蘿月,眸色訝異:“你說什麽?永寧侯死了?”
說完,心跳猛然加快,永寧侯夢行症又不是一天兩天,夜裏必定有人看護,怎會失足落水?這個理由實在叫她無法信服,可若不是失足,又是誰幹的?蘇玉城麽?
除了他,她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會在永寧侯府敗落後,再踩上一腳,只有蘇玉城為了不讓永寧侯府發現夢行症之事是由她洩露出去的,才會出此下策。
她愣愣地盯着指腹上那淡淡的紫色,仿佛瞧見自己指尖染了血。
“娘子,為夫有事需得去北疆一趟,明日便會啓程,短則半月,多則月餘。”蘇玉城試探着拉過姜婳纖柔的手,想叫她一點點适應他的親近,“娘子在家中若覺無趣,不妨回姜府小住幾日,待我回京再去接你。”
永寧侯之死尚在她腦中打轉,姜婳實在做不到同蘇玉城這般鎮定,她緩緩抽回手,緊緊握着絲帕,望着蘇玉城,面上帶着一絲複雜之色。
原來他要離開京城一些時日,難怪昨夜忽而對永寧侯下手,她無法怪他心狠,可眼下面對他,卻忍不住覺着陌生。
“夫君且去忙正事,不必替我擔憂。”姜婳勾了勾唇角,有些勉強。
蘇玉城以為她是為着他又不能陪在身邊而不悅,當下便望着窗外碧油油的湖水,不無憧憬地道:“待我回京,我們便搬去自己的宅院,那邊雖不及影園大,景致倒也看得,你若喜歡,我們便将隔壁的院子買下,也引一片湖進來,想種紅蓮綠柳都随你,娘子可歡喜?”
姜婳聞言,微微颔首,頗有些心不在焉。
他一走數日,姜婳在影園同蘇慧茹玩在一處,倒也未覺乏悶。
永寧侯出事後,侯府更是一落千丈,蘇慧茹的“病”變漸漸有了起色,姜婳問起她的打算,聽她竟有去書院當女先生的意思,姜婳都忍不住佩服起她的灑脫超然。
接到皇後宮裏獨有的大紅燙金請帖時,姜婳很是驚愕,向來低調行事的孟皇後,怎的想起去巫霞山行宮小住,還叫京中三品以上官宦女眷同行?
她這廂想不出所以然,鶴林寺中,微服前去禮佛的孟皇後,卻正同明淨師太對坐品茗,指着案上一身碧色宮中女官服制笑道:“梅姐姐,這下你可放心了?”
一貫雍容的面上帶着些嬌憨,仿佛她還是幼時那個跟在梅燕飛身後跑的小丫頭。
作者有話要說: 蘇玉城:娘子,我比窦娥還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