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二更)

她一貫沉穩,少有這般失控,女醫及殿中心腹宮女皆低眉順目,恨不能即刻隐身,将此事從腦中剔除才好。

敦親王妃假面未除,孟皇後也看不出她面色來,尴尬地揮了揮手,将殿中人悉數遣出去方道:“梅姐姐,你怎麽看?”

“嗬……”王妃幹笑一聲,兒子房裏的事,即便她是親娘,也不好說什麽,私心裏她是希望蘇玉城懂得憐惜那小姑娘,最好等晉康帝駕崩之後再生子,否則晉康帝無嗣,誰知會不會把玉城的孩子搶過去當皇孫?

畢竟,當年項梁只答應,不逼迫城兒繼承皇位,卻沒說過連孫兒也放過。

“我能怎麽看?”敦親王妃別過臉去,眸中帶着些窘迫,“我倒覺得那姑娘年紀還小,城兒又尚未建功立業,晚些成事更好。”

在後宮呆的久了,即便孟皇後無需同人争寵,卻也學得一手察言觀色的好眼力,她一眼便看穿王妃的心思,心下替項梁點了根蠟,你個慫貨當年不敢表明心跡,如今人家為了兒子盼着你早死你造嗎?

不過,她心裏也覺着晉康帝是個大jio蹄子,當下便将那零星的一點憐憫按了下去。

活着總還有希望,不像她,數年過去,她連那人的樣子都模糊了。

“梅姐姐,我叫碧梧進來服侍你,我去看看他。”孟皇後神色哀戚,不必問,王妃便知她是想起了早亡的陸昊。

姜婳回到院中,心中煩亂,下意識地便走到銀杏林中,頭頂的葉子如一片片翠玉般的笑扇子,姜婳擡起手,想要摘下一片回去做書簽,卻被一只大手搶了先。

那人不知是何時來的,端看緊束的袖口,姜婳便知是禁衛服制。

“上回是我不好,婳兒原諒我好不好?我保證,往後再不會強求于你,蘇玉城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你,他給不了你的,我也能給你!”宋梓言的聲音帶着苦澀的沙啞,心魔不知何時起,他日日飽受煎熬,卻越發放不下她。

如今他明明不再需要她的身份提供便利,她一分一毫也幫不上他,偏偏他就是放不下,夢中時常閃過當日成親情形,喜秤挑起蓋頭,鳳燭照耀之下卻分明是姜婳完美無瑕的面容。

她,本就該是他的妻!

宋梓言握緊拳頭,眸色晦暗,終有一日,他會趕走鸠占鵲巢的郭飛燕,将她捧到最高處,這世間若有一人有資格陪他坐擁天下,便只能是她。

“宋公子,說了這麽多遍,你是聽不懂人話嗎?一次又一次叫我原諒你,你不煩我卻煩了!”姜婳轉過身,眼角餘光掃過遠處隐在樹幹後的一角裙裾,似乎是郭飛燕身邊那丫鬟的,也只有她那消瘦的身形能隐于樹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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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婳定了定神,冷冷望着宋梓言,決定還是先把眼前的麻煩解決掉再說。

“今日,我不妨明明白白告訴你,小定前我便發覺你同郭飛燕眉來眼去,甚至一些旁的事。”她特意頓了頓,眸光意味深長,看得宋梓言脊背一凜,“所以我特意搞砸小定,特意将你們的事揭穿,就是不想再同你有任何瓜葛。”

“你好歹是聖上欽點的榜眼,我說的如此明白,你若還不懂,我便叫夫君回來替你醒醒腦如何!”

若她眸光能化為實質,怕是其中冰刀霜劍早在宋梓言身上戳出了千百個窟窿,眼下卻是戳得他整顆心千瘡百孔。

此處是行宮,姜婳不願同他虛與委蛇,鬧到孟皇後面前她雖有禮,可身為女子到底吃虧。

宋梓言面如缟素,似乎這回才真切地意識到她早已放下他,她的心一定跟那雙美麗的眸子一樣冷。

他伸了伸手,将手中綠生生的銀杏葉別在她鬓邊,頭一回幹脆利落同姜婳擦肩而去。

姜婳有些摸不準他的脾氣,暗暗蹙了蹙眉,這才想起後邊還有個小尾巴沒解決,當下便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棵并不算粗的銀杏樹,冷聲道:“出來!”

那人裙裾微動,猶豫一番,到底沒要姜婳去請。

姜婳望着她平平淡淡的眉眼,不由挑了挑眉,白日裏沒仔細瞧,這會子才發現,郭飛燕的小丫鬟也是假冒的。

“為何躲躲藏藏?”姜婳語調淡漠,她心中隐隐有個猜測,一閃而過,沒抓住,“既已被我發現,不如将面具撕下再說話,否則,我不介意帶你去打擾皇後娘娘歇息。”

“你!”那女子眉毛一擰,面上帶着不甘,姜婳以為她會設法遮掩,誰知她一把撕掉假面,露出一張熟悉的臉來,“你是怎麽發現是我的?”

姜婳登時愕然,随即唇角微微抽動,楊月啊楊月,我說的是發現你的行蹤,不是發現你的身份啊,以你這腦子是怎的想到去姜府攪事的?

縱然姜婳心虛得很,還不能在對方面前露怯,挺直脊背,目光淡漠地望着楊月:“百裏日我便發現你了,你雖改變了面容,身形卻是未變,我眼力可是極好的。”

“倒是你,鬼鬼祟祟想做什麽?韓姨娘的孩子這麽快便生下了?”雖知她不可能安分地待在韓姨娘身邊,姜婳仍是忍不住不軟不硬地刺了她一句。

一聽這話,楊月頓時洩氣,撅着唇角:“本姑娘又不是産婆,她的還是生不生我可幫不上忙。你問我來做什麽,我還想問你呢!你為何私會宋公子?”

這話一出,姜婳覺出味兒來,也總算明白為何今夜楊月這般毛躁,似乎丢了半個腦子,原來是為情所困,腦子進了醋。

“你哪只眼睛見着我私會他了?拒絕他的話我不知說了多少回,如今我已然嫁人,萬萬不會同他糾纏,倒是你,你喜歡他?是郭飛燕叫你跟來的?原來你喜歡被人當箭使,你與其防着我,還不如想想有朝一日嫁給宋公子,會不會被郭飛燕壓一頭。”

姜婳說罷,丢給她一個“我言盡于此,你可千萬別作死”的眼神,将鬓邊銀杏葉一拂,自顧自地走了。

被清涼山風一吹,楊月才驚覺自個兒鑽了牛角尖,姜婳說的不錯,她一個嫁為人婦對宋梓言全無想法的女子不足為懼,自己目光該多多放在郭飛燕身上才是。

望着手中的假面,楊月頗為懊惱,被姜婳識破,姜府她是回不去了,梓言叫她對姜墨使美人計沒能成,博得林夫人的信任也沒成,她接下來該回北遼,還是跟着梓言?

眼看着姜婳平安跨進院門,樹梢上隐着的七星忽而幽幽問道:“欸,破山,有人一突對少夫人不軌,你說咱能忍嗎?”

耳邊一陣風過,似乎隐隐傳來鴉聲,卻獨獨沒聽到破山回應。

七星扭頭一看,卻見破山藏身的樹上早沒了人影。

“啊!”遠處傳來一聲頗為凄厲的叫喊,似乎來自宋梓言。

七星一拍大腿,口中低咒道:“麻蛋,又搶我功勞!”

姜婳回屋歇下,卻不知孟皇後寝殿內另是一副光景。

敦親王妃梳洗畢,換上薄綢寝衣,孟皇後仍未歸來,也不知會在陸昊墳頭待上多久。

陸昊的墳茔自然不在這巫霞山,這裏不過是孟皇後将他身前所贈之物藏下,立的一處衣冠冢。

寝殿中大紅描金鳳燭輕輕搖曳,缥色繡蓮花紗帳中,敦親王妃獨自一人抱着引枕發愣,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項梁。

她柔婉秀妍的眉心一蹙,近來她連王爺都不曾夢見,怎會夢見項梁?

“飛飛。”晉康帝望着紗帳中,他魂牽夢萦數十年的玉人,忍不住輕喚出聲,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喚過這個名字,一時竟引得心口微微震顫。

敦親王妃檀口微張,愕然地望着他,她沒有發怒,沒有拿引枕丢他,于晉康帝來說,無疑是一種邀請。

他喉結微微滾動,上前一把撩開紗帳,一陣風過,帶着紗帳外的鳳燭忽明忽暗,敦親王妃這才意識到,她不是做夢,晉康帝真的來了此處!

她下意識地要逃,卻被晉康帝一把捉住手腕,因太過着急,晉康帝未能穩住身形,兩人齊齊倒在鳳榻之上。

晉康帝死死按住敦親王妃,犀利的眸光劃過一絲哀傷:“飛飛,這麽多年,你仍不肯原諒我麽?”

他面容已不複當年俊逸出塵的模樣,鬓邊甚至早早添了風霜,梅燕飛看在眼中,微微愣神。

只一瞬,便回過神來,這裏是晉康帝的地盤,她左右是逃不出去的,便也不再掙紮,順從地靠在他身側,當年已被他強迫過許多次,今夜最差亦不過是再被狗咬一口。

她慈眉順目,嗓音婉轉,說出的話卻異常涼薄:“你若能叫王爺死而複生,我便原諒你,如何?”

晉康帝望着她唇畔那抹嘲諷,只覺來時的忐忑急迫、近鄉情怯悉數被澆熄,他悵然地凝視着夢中描繪過無數次的眉眼,仍是忍不住伸出手去細細描摹。

“飛飛,城兒已然長成,我也老了,近來身子每況愈下,恐時日無多。”晉康帝深吸一口氣,這才鼓起足夠的勇氣道,“見一次便少一次,你可否陪我好好說說話?”

語氣幾近哀求。

他生來貴胄,唯有在她面前,才會變得再卑微不過,也唯有在她面前,他不會稱“朕”,似乎這樣便能拉近同她的距離。

可梅燕飛眼中毫不掩飾的恨意,叫晉康帝心中恍如刀割,他們之間的天塹,是他親手所挖。

他該後悔嗎?不,他不悔,他不悔當初強留了她,否則便不會有那幾日一生也回味不了的美好,也不會有最讓他引以為傲的皇兒。

他唯一悔的,只是沒在皇弟之前,向母後求娶燕飛。

想到這裏,晉康帝面上劃過一抹苦笑,恐怕他提前求娶只會加速結束同燕飛的緣分。

母後正是看出他對燕飛的情意,才特意叫他得不到燕飛,還告訴他,為君者須得棄情絕愛,目光斷不能為一女子停留。

王妃唇畔勾起一絲再柔順不過的笑意,檀口輕啓,涼薄的話一字一句砸在晉康帝身上:“那你便去死啊,你若死了,我定會去皇陵好好陪你說說話。”

晉康帝笑了,眼角的細紋夾着晶晶亮亮的濕意:“飛飛,這世上盼着我死的人太多了,可我還不能死,我得看着城兒把這江山坐穩。”

“項梁!”王妃終于動了怒,“你忘了當日立下的誓言!”

晉康帝搖了搖頭:“給你的承諾,我從未敢忘。當日我說過,若強迫城兒為帝,便叫我不得好死。可若城兒自己願意呢?況且,沒有你的日子我已熬過十餘年,那滋味,縱然下地獄也不過如此,我還怕什麽不得好死呢?”

佛家求來世,道家求今生,他求了一輩子道,到頭來仍求不得今生圓滿,往後,他便別無所求。

晉康帝什麽也沒做,只在梅燕飛眉間落下一吻,便失魂落魄地消失在寝殿之後。

翌日一早,孟皇後才披着一身晨露歸來,眉眼間滿是疲倦。

敦親王妃望着她:“阿葭,你答應過我,他不會來行宮的。”

孟皇後神色一震,晉康帝确實說過不來,沒想到還是來了,她嘆息一聲道:“梅姐姐,你可知這麽多年,他為何沒有旁的子嗣?”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道:“只因你誕下城兒之後,他便給自己用過藥,此生再不會留下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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