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敦親王妃聽了,心頭一震,整個思緒被莫名的情緒擊中,她唇瓣翕動,想說些什麽,卻發現喉嚨口被濃濃的酸澀狠狠堵住,她發不出半點聲音。

項梁為何要這樣?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想将這江山交到城兒手上的,這些年放城兒在宮外長大,不過是為寬她的心。

她眼眶微微濕潤,視線漸漸模糊,長長睫羽輕顫,似蝶衣上降落未落的晨露。

他就不怕城兒有何不測,未能長大成人麽?他就不怕城兒被養歪了麽?

敦親王妃腦中沒來由地閃過項梁年輕時的模樣,玉冠錦袍,謙謙君子,彼時他是她心裏最完美無缺的一個。

卻沒想到,後來竟變成一團業火,生生将所有人的希望燒得幹幹淨淨。

她恨了他将近二十載,忽而覺得心中生出無限疲憊。

她恨不起來了。

“我不恨他了,不恨了……”敦親王妃口中嗫嚅,仿佛被人瞬時抽去三魂七魄,懸絲木偶般往外走去。

殿門外的日光灼灼射來,她一雙美目登時刺痛,淚水潸然而下,她頓住腳步,下意識地擡手去擦,才發覺清淚早已沾濕面頰。

她猶自愣神,後頸忽而一陣鈍痛,她軟軟地倒了下去,卻被孟皇後伸手扶住。

孟皇後對身邊女暗衛道:“将她送去鳳藻宮養着,別叫人知曉。”

既然不恨了,解鈴還須系鈴人,只盼她能叫晉康帝多保重身子才是,活着能解開的結,何必要帶進墳墓裏?

為了斷掉梅燕飛的退路,孟皇後甚至派人去鶴林寺走一遭,傳密旨由鶴林寺對外宣稱,明淨師太已于昨夜羽化仙去。

梅燕飛在鳳藻宮醒來,自然知曉孟皇後的用意,阿葭是想讓他們握手言和吧,可惜他們之間隔着一條人命,那道天塹是永遠越不過去的。

夜裏,梅燕飛再次夢到當年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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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她不堪項梁折磨,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轉醒,卻發現本該在禦書房裏批奏折的項梁,竟在禦榻邊置一方書案,堅潔如玉的澄心紙上,赫然是畫了大半的美人春睡圖,畫中美人正是她自己。

梅燕飛心中登時生出綿密的羞恥,她強忍着周身異樣,捧起硯臺,将摻着朱砂的墨汁盡數潑于畫上,濺起的墨汁髒了她的寝衣。

便是在勤政殿後的湯泉中,她被他逼上絕路,拿發簪抵着自己纖細的脖頸,叫項梁放她走。

出宮那日,驕陽如火,日光如金箭般照在她身上,卻未能讓她感到一絲暖意,只有說不出的刺痛。

王爺眸中晦澀的疑惑,她眼角擦不幹的清淚,便是那日唯一的底色。

不,還不止。

夜裏,王爺一靠近,她便本能地推拒,床笫之事成了她心中畢生解不開的結,她發現,王府也不再是她的歸屬。

拉扯間,王爺終于發現她身上斑斑駁駁的痕跡,她萌生死志,他卻一個勁兒地自責,怪自己無用,怪自己太蠢。

她幾日未曾好好合過眼,被他安撫好情緒,終于勉強睡去。

夜深人靜,忽而驚醒,身側枕席已涼,王爺的脖頸被三尺白绫懸于梁下,早已斷了氣,只一雙眸子定定地望着她,死不瞑目。

“啊!”梅燕飛凄厲地叫出聲來。

夜風清涼,鳳燭搖曳,王府早已不在了。

她自知罪孽深重,這些年來,連死都不敢,她無顏面對九泉之下的敦親王。

往日,她極愛侍弄花草,自王爺走後,她連絹花都不曾碰過。

三日後,明淨師太仙去之事,傳至行宮,孟皇後留下口谕,留兩隊禁衛軍護送衆女眷回京,她的鳳駕則直奔鳴鶴山。

“什麽?師太仙去了?”姜婳聞此噩耗,腦中似被一記悶雷擊中。

那般容色絕豔的女子,怎的忽而死了呢?

她騰地一下從紫檀木鑲玉石太師椅上跳起來,師太是夫君血脈至親的長輩,夫君可知曉此事?不行,她得去看看!

剛沖到雕花門扇處,姜婳忽而頓住腳步,扭頭沖松雲吩咐道:“快去給公子報信!”

她面上帶着焦急之色,松雲卻愣愣地望着院門外,動也不動。

姜婳下意識地扭頭,順着她的視線望去,只見離開十餘日的蘇玉城,正眸光定定地望着她,他似乎瘦了許多,玉雕般的面容輪廓越發清晰,身上绀青色湖綢直裰随山風拂動,愈顯松闊。

他離開這段時日,姜婳心中并不曾時常惦着,可看到他這副哀戚怔愣的模樣,姜婳忽而想起無邊曠野中找不到歸途的浪子,她心頭一緊,輕喚道:“夫君?”

他何時到的?為何不提前傳個信兒來?他是如何得知師太仙去之事的?

姜婳心口盤桓着無數疑問,統統湧至口邊,卻不知先問哪個好。

“娘子。”蘇玉城這一聲帶着百轉千回的喑啞,話音一落,他便大步流星踏來,足下生風般,瞬時将姜婳緊緊擁入懷中。

姜婳肩頭一沉,似有什麽溫熱之物緩緩洇濕了她的衣料,只聽他悶聲道:“娘子,她死了,她到死都沒認我,往後,我便只有你了。”

她不是你的長輩嗎?為何不肯認你?姜婳想問,唇瓣翕動,終未問出口。

她腦中驀然閃過一個荒誕至極的念頭,蘇玉城會不會是當年敦親王妃提前生下的,世人皆以為已死去十餘年的那個孩子?

一時間,姜婳只覺眸子酸澀不已,原來這才是聖上替他們賜婚的真相麽?為了将蘇姜兩家同蘇玉城綁在一起!

嗬……姜婳以為這親事是她謀來的,沒想到還是成了旁人的棋子,說起來蘇玉城待她挑不出一絲不好,可她仍覺堵心。

姜婳輕輕推開蘇玉城,視線落在他肩頭,并未同他對視,容色淡淡:“夫君且去看她最後一眼吧。”

已過去三日,未必還能見着王妃遺體,可蘇玉城身為人子,即便王妃視他為恥,不肯認他,他也該去送一程的。

蘇玉城愕然片刻,似察覺到她的情緒波動,竟旁若無人地拉起她的手,直直将她拉出院門,還不忘朗聲吩咐:“我帶少夫人回府,你們且慢慢收拾行裝。”

說完,把猶自錯愕的姜婳打橫抱起,在未及離去的衆女眷目瞪口呆中,帶着姜婳,一騎絕塵。

“蘇玉城,你放我下來!”不管謀劃這親事,有沒有蘇玉城一份,姜婳心中總有一種受騙之感,這會子她真心不知該如何面對蘇玉城,恨又恨不起來,愛又心有不甘。

她坐在蘇玉城身前,這般幹喊着,卻連掰開蘇玉城箍在她腰間的手亦不敢,唯恐跌下山崖。

大半日的路程,蘇玉城竟帶着她用了不到半個時辰,回到影園,姜婳心口仍是砰砰直跳。

蘿月、松雲還在回京途中,院中只有幾個粗使丫鬟,尋常不會進內室,姜婳氣得杏目圓瞪,望着蘇玉城頤指氣使道:“去給我倒杯茶水!”

這一路疾馳,亦或許是擁着姜婳的感覺,讓他一顆心落到實處,蘇玉城胸腔中郁結的一團沉悶之氣已消散無蹤。

他好脾氣地笑着應下,轉身便打了一壺茶水回來,替姜婳斟了一盞芽色清茶。

姜婳伸手去接,他卻忽而收回手,将青玉茶盞送至唇邊,淺飲一口,扣住姜婳小巧玲珑的下颚,微微擡起,俯身覆上他惦念已久的兩瓣柔軟,将口中清茶悉數渡至她口中。

“唔……”姜婳一時又氣又羞,連呼吸也忘了,卻偏偏掙脫不得,匆匆将滿口茶香咽下,差點嗆着。

唇上從未有過的觸感,柔軟得不可思議,姜婳從未想過,有一日她的心竟會溫軟得如春水般柔潤。

姜婳的神志有一瞬間的放空,甚至有種冬日泡在染着花香的湯池裏,被熱氣熏軟了全身骨頭的錯覺,熏得她有些透不過氣來,卻仍不知不覺沉淪其中。

蘇玉城對她收起貓爪的模樣,很是受用,雖戀戀不舍,卻仍記着順毛之事,終于放開她,溫熱的鼻息拂在她初雪紅梅般的耳側:“傻娘子,吸氣。”

若非他足夠克制,娘子怕是要成為這世間第一個因忘了喚起而窒息的女子。

蘇玉城望着她含羞帶怒的面容,眼中盛滿寵溺,別人都不要他,不認他,上蒼大概是将這一生的好運氣都留在同娘子相遇。

她時而聰慧過頭,時而又傻氣可愛,實在叫人放不開手。

這個傻丫頭,已經猜出他的身世了吧?往日不說,是怕她不能接受,眼下卻是不得不說了,娘親在世時,晉康帝尚且能按捺住,娘親去世,晉康帝便徹底沒了缰繩,不知會做出何等事來。

想到晉康帝,蘇玉城才發覺敦親王妃之死,透着一股子說不出的怪異。

按理說,第一個沖進鶴林寺的人應該是晉康帝才是,怎會是孟皇後?她應是聽過傳聞的,即便不去對王妃挫骨揚灰,也該在後宮拍手稱快,而不是第一時間趕去辦理喪事。

此舉,倒像是刻意給王妃之死,蓋棺定論!

蘇玉城笑了,或許是時候去那重重宮牆裏一探究竟了。

姜婳大口大口喘着氣,卻見蘇玉城唇角含笑,沒事人似的,心中頓時來氣,小手一伸,捏上他腰側的肉,下一瞬卻苦哈哈地發現,她捏不動。

“娘子別鬧。”蘇玉城眉眼間俱是溫潤之色,似經時光精心雕琢出的寶玉,他一把捉住她那只不安分的手,抵着她的額頭,鼻尖挨着鼻尖,兩雙眼眸近在咫尺,“你是不是已經猜到,明淨師太便是我娘親?”

姜婳聞言,眸光一震,卻聽蘇玉城繼續道:“你猜的不錯,我便是十餘年前便該死了的嬰孩,只是有人不讓我死,還将我交給蘇大人謀了個天衣無縫的身世……”

聽他娓娓道來,姜婳心中盤亘的所有疑問都找到了出口,卻又忍不住生出擔憂來,晉康帝膝下只有這一個皇子,雖為世俗所不容,卻是最接近那個位置的。

晉康帝費盡周折,會不會就等着将皇位傳給蘇玉城?

姜婳被這個猜測驚得久久回不過神來,她是不可能接受自己夫君有其他女子的,若他真的回登上帝位,那他登基之日,便是她二人緣盡之時。

作者有話要說:  蘇玉城:你們告訴我,娘子真的不是嫌棄我的身世嗎?在線等,挺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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