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沉默,無盡的沉默。
過了好久她才輕聲叫了他一聲重淮。
陸重淮被這一聲喚得心神蕩漾,欣喜若狂地期待着她快點答應,翹首以盼的樣子像個不谙世事的孩子。
可她卻無比沉靜地講起一年年經受的磨難、不為他所知的秘密、埋藏在心底的心裏話,一樁樁一件件,像陳年的酸醋,越釀越濃,帶着時時可以反刍的酸楚。
“也許你早不記得了,畢業那年下了場暴雨,你說你五點的時候會來接我,離五點鐘還差幾分鐘我就打着傘出門了,裹緊衣服站在路邊上,只記得那天特別冷,我看着車子一輛輛從我面前經過,自始至終都沒有怨過你一句,只怪那天為什麽那麽多黑色的車。”
“後來你一通電話打過來,說被你爸抓去開會了,這麽草草交代了一句就挂斷了。我當然知道你的難處,沒關系的,回去換身衣服、洗個熱水澡就能解決的事根本不值得計較。可你知道一次次期盼,等誤以為是驚喜的東西越來越近,卻突然發現希望落空是什麽滋味嗎?”
那是比絕望更無助的痛,是比失落更低靡的情緒啊。
你知道我憑借自己的力量一樣可以走下去,可只要你說了會幫我,哪怕是在原地等死,我也一定會等到你來。
可你說爽約就爽約,到頭一聲抱歉都不說,就這麽輕易地把我抛下了。
原來我們已經親密到你可以忽略我的感受,那些隐忍和為你着想都變成了理所當然。
難道深愛的人不該被放在首位嗎?我把你放在心裏最重要的位置,從不是因為我無親無故啊。
想到這裏,她用晶亮的眼睛哀怨地看着他,自顧自傾訴,“你只問我這三年有沒有想過你,可為什麽這麽久都沒找過我,即便是知道你有苦衷,可我還是想聽你親口說。但你沒有,連挽留都沒有。”
眼淚順着眼角流下,她的唇貼着他的下巴,臉頰上一片濘濕,洇開層層水漬。
她要把憋在心裏的不快通通吐出來。
那是她記了許久的仇,結了許久的怨,是千裏之堤潰于蟻穴的證明。
從今以後,他可以說她锱铢必較,可以說她執着于兒女情長,但至少她要他明白她鬧脾氣不是平白無故的無理取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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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嫌她矯情也好,小心眼也罷,她都認了。
那種鮮見的、嬌柔的嗚咽鑽進他的耳朵,陸重淮被撼得五髒六腑都要碎了,他知道她是真的委屈了。
她在向他索求心底一直渴求的愛和在意,希望他能給她一點溫暖,而不是一直沉默着,像剛出土的兵馬俑,以無聲對抗着她這個挑釁宣戰的鋼鐵巨人。
陸重淮和她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通紅的鼻頭,呼吸紊亂,“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我了,我以為你還在生氣,我有什麽臉面去見你。”
誰會想到就在他沾沾自喜地策劃好人生的第一次并購,以為可以保全盧金海聲譽,用最完美的方式顧及彼此臉面的時候,這個悔不當初的老人竟然選擇了跳樓這條最極端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時候她多無助啊,整張臉沒有一絲血色,幾天之內瘦了一圈,用以淚洗面來形容都不為過。
他百口莫辯,眼睜睜看着她因為痛失親人傷心欲絕,什麽也做不了。
生老病死為人生常态,人世滄桑,誰都逃不掉這個結局。
他替她料理好老人的生後事,安頓好她,妄圖用一段婚姻給她一個相對安穩的生活。
這麽不合時宜的時候她怎麽可能領情?當即冷着臉問他是不是什麽時候都可以想着結婚。
陸重淮當時二十四歲,正是氣焰最嚣張的年紀,橫着眉毛堅定地說,就算是在他太爺爺的喪期裏他也會義無反顧娶她。
他太爺爺人活百歲,統共在人間過一百零八個年頭,聽到這話估計得氣得從墳裏爬出來打死這個不肖子孫。
陸重淮雖然和這個頤養天年的老人沒什麽感情,一南一北沒什麽交集,但規矩還是懂的,這會說出來純屬是氣話。
當初大學畢業那年倆人就打算結婚的,因為給老人家守喪的緣故耽擱了,這時再提只讓本就六神無主的盧伊人心如死灰。
當天和他大吵一架,一夜未歸,趕上警署張貼告示通緝幾名資深流竄犯,他在光怪陸離的繁華城市裏,興師動衆地麻煩各路晝伏夜出的生死兄弟找了她一宿,事後被陸凱征鎖在家裏關了三天。
彼此說了多少狠絕的話都記不得了,但那天以後盧伊人趁着他工作繁冗忙于應酬,獨自回公寓收拾了東西,辦下了簽證,去了一個連膚色都和自己不同的國家。
一別三年,他再不是那個喜怒形于色的稚嫩小夥,愛她的心卻和當時一樣年輕熾熱。
我們都做過了如今可以笑談的荒唐事,我那麽怕你東山再起,卻又那麽渴望你能夠卷土重來。
他頂着兩個微紅的眼圈,懇切真摯地請求,“原諒我好不好?”
不管我做錯了什麽,我後悔了。
我可以南征北戰奮勇殺敵,可不敢直視你的愛恨情仇,所以即便是在你面前,我也一向是強勢的、咄咄逼人的,你是我的軟肋,我不想讓任何人看見。
他也說不出其他肉麻的話了,更不敢輕易許諾,他怕今後的諸多狀況和不得已而為之的強他所難。
他不想再讓她失望了。
她強忍着鼻酸主動抱了抱他,滿心溫柔地說:“我當然原諒你,如果有一天我要靠報複的快意獲取滿足,那就是真的不愛你了。”
倘若我忍心讓你去受和我一樣疼的罪,又怎麽有臉把對你的感情稱為愛?
我一直是相信你的,那些令人難過的糟心事都過去了,我過我的日子,你經營你的生活,總有一天我們會過上同樣的日子,一起生活。
這恐怕是近來最安谧的一夜,他心滿意足抱着她躺了一會,一不小心睡着了。
在這個濕氣很重、裝修普通的房間裏,他頭一次睡得這麽安穩。
***
早上他是被廚房的水流聲弄醒的,還以為昨天做的是一場夢,心有餘悸地掃了一圈才定下心來。
盧伊人新租的房子地段真好,房子雖然不到一百平米,但周圍有個菜市場。
許久沒吃過新鮮蔬菜了,她爬起來趕了個早集,買了兩斤五花肉和兩斤小排,把肉放進冰箱,鍋裏叽叽咕咕煮起了排骨湯。
過去在超市裏買的都是半成品,倒進鍋裏稀裏糊塗炖一個小時就好了。
眼下她還要配調料,熬高湯,一大早就忙活起午飯來。
陸重淮大概是這幾天累壞了,難得她搗鼓了這麽久才把他吵醒,要知道平時他嫌這嫌那的,她的鍋才架在竈上他已經吐槽七八句了。
肚子餓癟了,聞着香味更難耐,他解開皮帶當着她的面,故意往裏扣了一截。
她一轉身差點撞到他,吓了一跳,推開他把他往廚房外趕。
陸重淮不高興了,直沖她嚷餓,盧伊人那蔥指朝餐桌上一指,“去吃吧,弄好了,別閑着沒事在這礙事兒。”
被嫌棄的陸重淮順着她的指頭瞟了一眼。
煎的年糕上面撒了蔥花孜然,旁邊金燦燦的蛋卷裏夾了醬肉,賣相極好,熱騰騰的豆漿冒着白霧,比他平時吃的牛奶面包強一百倍。
他興奮地挑了挑眉毛。
還是她回來好。
房子小,廚房和餐廳連着,沒有安門,油煙全靠抽油煙機消滅,他坐在餐廳仍能看見她在廚房狹小的空間裏來回打轉。
圍裙是買東西送的贈品,沒有花樣,印着幾個大字,系在她腰間,真細啊,又瘦了。
他一邊看着她一邊往嘴裏灌豆漿。
嘶——
盧伊人扭頭就看到他被燙得龇牙咧嘴的樣子,勾唇一笑,擦了擦手,把廚房裏自己那份端出來,她拿着精致的餐刀慢條斯理地把年糕和蛋卷切成小塊,吃得斯斯文文,又抿了一口熱豆漿,一點都沒被燙到。
陸重淮咬了咬被燙到的舌頭,正色問:“你幾點鐘結束?”
“嗯?”盧伊人揚眉看他。
“不是說今天要去傳媒大學嗎,幾點回來?”
聽意思好像想賴她這兒不走。
“你是要我今天就跟你回去?”她都買好菜了,沒打算這麽着急地去見他的父母。
近鄉情怯,她還沒準備好。
她放下刀叉跟他商量,“我既然答應你了就不會反悔,但你要把我這麽拉過去太唐突了,你該給伯母點時間做準備,我也不能忙裏抽閑就去,太沒誠意了。”
陸重淮笑得天真爛漫,“我就不能帶你出去玩?”
“玩?”她看他的眼神有玩味,有不能置信。
他這黑眼圈重的送動物園都有人給他喂竹子了,還玩呢。
“今兒周六,都忙一周了,到這尾巴上了還不得放松一下?”他看她的眼神就跟工作狂似的,哪怕他自己就是。
盧伊人想了想,認真回複他,“只有晚上有時間,按時收工的話四點就能結束了。”末了她忍不住吐槽,“你這兩天可真閑啊。”
他一笑,不着調地接話,“我這可不是閑,是把你當成我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