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男朋友是超級富豪,安托萬特地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生在一個葡萄酒的名門世家,他對衣香鬓影的社交場合并不陌生,不管喜不喜歡,總有那麽一些時候是需要他把自己打扮得人模人樣的。
即便如此,當他站在沈邵祈的公寓門口,面前訓練有素的管家先生、身旁幹練專業的助理小姐、還有玄關牆上那一幅貌似塞尚真跡的“聖維克多山”(注1),還是不禁生出“價值觀這麽不同,真的能好好談戀愛?”的疑問來。
能讓沈邵祈挂在牆上的,當然不會是一千美金一張有找的複刻品。于是小睡過後,初來乍到無事可做的安托萬就只好暫時把男朋友的公寓當成博物館逛起來了——托母親的福,他自小對繪畫藝術情有獨鐘,牆上挂的幾幅畫的作者他都很熟悉,私人藏品難得一見,既然碰到了,當然要好好看一看。
逛完一圈,他回到玄關那幅“聖維克多山”面前,塞尚的人物和靜物畫舉世聞名,然而熟悉塞尚的人都知道,畫家對自己家鄉的這座山脈情有獨鐘,他在1880-1890這段成熟期的早期階段以這座山為母題做了許多畫作,畫家革命性的“色彩調節法”在這些作品中得到完美的呈現(注2),安托萬曾在博物館看過幾幅,不僅如此,少年時代母親多次在不同季節帶他去艾克斯,每當他們驅車沿着山道盤旋而上,随着方向的變幻,雄峻的山峰會以各種角度呈現在眼前,不同的季節、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光線,山峰、山景、天空組合成不同的風景,落在畫家的筆下和觀者的眼中,便凝成永恒的藝術。
沈邵祈一打開門,就看到戀人站在畫前,偏頭和身後不遠處的Henry說了一句什麽,他穿着合身的淺藍色細條紋襯衫和深色直筒牛仔褲,身姿修長挺拔。似乎聽到開門聲,他轉頭看向自己的方向,俊俏的臉上帶着貨真價實的驚喜。
他還沒來得及露出一個笑,安托萬已經大步走過來,下一秒,他被緊緊抱住。
“你回來了。”
還是一如既往的……熱情。沈邵祈不禁收緊手臂,透過安托萬的肩膀,看到Henry朝他露出一個戲谑的善意微笑,而後無聲走開。
日思夜想的香味萦繞鼻尖,男人的雙臂和胸膛透着無聲的縱容,安托萬抱着他,覺得一顆心塞得滿滿的。
“旅途累不累?”
“不累,我剛才睡了一會兒,” 安托萬松開他,“你吃飯了嗎?”
“還沒,回來跟你一起吃。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我都可以,簡單點的就行。”
“那就在家裏吃吧,現在出去至少要兩點才吃得上飯了。”
“那最好不過了。”
走回來的Henry聽到這裏,立刻說:“我馬上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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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邵祈點了點頭,在Henry轉身要走的時候又叫住他:“安托萬的行李在哪個房間?”
Henry愣了一下:“在側卧。”
沈邵祈這間公寓,除去各種功能房,卧室有四間,主卧、側卧,外加兩間客房。側卧有一扇門可以通主卧,建商設計的時候應該是規劃為兒童房,被沈邵祈改為招待情人的地方——沈邵祈十分紳士風度,他雖極度重視隐私,卻也不至于讓情人大半夜穿過大廳去睡客房,Henry很了解他的習慣,這些小事向來不必他特地交代,所以才會一時被他問愣住。
“搬到我房間吧。” 沈邵祈道。
“好的。” Henry應着,忍不住多看了安托萬一眼。只見他認真聽着他們的安排,在聽到先生說搬到他房裏時,眼裏露出一點純粹的明朗的笑意,任誰看了都會心生好感。
Henry想起他剛剛睡醒出來,捧着咖啡杯坐在沙發上放空,視線落在牆上的畫上,眼睛眨了眨,似乎清明了一些,放下杯子走過去細細觀賞了起來。說細細,因為他每幅畫真的看得很仔細,Henry陪着他,他會随口問一問什麽時候買的、James最喜歡哪幅這類的問題,神情舉止落落大方,好奇心點到為止。
這個公寓裏,先生的情人們來來去去,名媛貴公子自不必說,牆上的畫作再珍貴,對他們來說也不過是裝飾品,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若是那些職場精英,反應就多樣一些,真心贊嘆的也有,刻意無視的也有,真不懂不感興趣的也有,只不過,若是住的時間夠久,難免會旁敲側擊地打聽一下畫作的價格,對此Henry不予置評,與太昂貴的存在相處需要訓練,難得有機會親近便很難平常心對待,這是人之常情。
比較特殊的要算先生的最近一任情人葉羅伊了,那孩子年紀比較小,很有一種無所顧忌的青春氣息,側卧牆上原先挂着一幅夏加爾的“村莊”,他來住過幾次後就跟先生讨了去,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有這麽喜歡吧,Henry自覺見多識廣,那次也被噎得不輕。
也是不湊巧,Henry難得工作時間分神想東想西,才一轉身,卻聽到自家先生問了一句:“喜歡這幅畫?”
Henry不禁豎起了耳朵,只聽安托萬慢慢答道:“當然是喜歡的,不過主要還是難得。聖維克多山這一系列的畫博物館裏很少看到,像你這一幅,複制品和印刷品根本看不出來構圖的精妙之處在哪裏,沒想到運氣這麽好,竟然有機會看到真跡。”
沈邵祈沒有問他為什麽這麽确定這是真跡。
“這麽喜歡,送給你好不好?”
Henry腳下差點打滑。
夏加爾就算了(注3),塞尚的畫也能拿來送人?先生這是送畫送上瘾了?
安托萬也同樣驚訝:“你不是認真的吧?”
這幅畫的價值恐怕可以買下整個桑松酒莊,他卻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說要送他,真不知道是他真的有錢到如此揮金如土的地步,還是——
“你已經如此為我神魂颠倒了嗎?”
如果是這樣,那可真是太好了。
沈邵祈被他明顯誇張的語氣逗得笑了出來。
他又不是美色當前就不知道自己姓什名誰的冤大頭浪蕩子,若當初葉羅伊問他要的是這幅畫,他肯定讓他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因為他知道,今天這幅畫到了他手上,明天大概就會出現在某個拍賣行。
但如果是安托萬……他還真的不介意:“任何藝術品,如果落在懂得欣賞它的人手裏,就算是有了一個好歸宿,不是嗎?”
他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這令安托萬有點失望,不過還是如他所願岔開話題:“若要說好歸宿,藝術品最好的歸宿應該是在博物館裏,被所有願意欣賞它們的人欣賞。”
這沈邵祈就不太同意了:“把喜歡的東西占為己有,不也是人之常情嗎?每次都要去博物館看,多麻煩。”
安托萬被他狂妄的口氣震得目瞪口呆,再次感覺兩人的三觀恐怕隔着地球到火星那麽長的鴻溝。
他忍不住揶揄他: “那這樣你得買多少個保險櫃?”
沈邵祈答得坦蕩:“我不做這種暴殄天物的事。畫作買回來當然要欣賞的,如果要收進保險櫃,不如別買。”
好吧,安托萬又覺得他有點帥了。
畫家的創作是為了讓盡可能多的人看見,卻往往因為太珍貴而落在私人收藏家的手中,像沈邵祈這樣挂出來的還算好的了,更多的是被鎖進保險箱裏不見天日,藝術品變成了金錢的等價物,它們作為藝術品的價值也就喪失了。
當然,金錢的等價物也是一種價值,安托萬不天真也不清高,因為母親的職業關系,他從小耳濡目染,接觸的珍稀藝術品不在少數,對藝術品相關的許多問題,早在長期與母親的交流和思辨中形成自己的見解。
在他小時候,母親也曾經非常喜歡收藏藝術品,書法繪畫瓷器都有,一度多到家裏專門騰了一間酒窖來做倉庫。他和克萊蒙思長大後,母親征求了他們的意見,陸陸續續全捐贈出去了。
從價值觀的層面而言,他一直認為他的家庭已經過着理想的生活:有一間鄉下的大房子、有自然美景相伴,有豐富的藏書打發時間,身外之物剛好夠用,遭了賊也沒什麽損失。至于藝術品,想看的時候去博物館看個夠就可以了。
甘地曾說,“真正的幸福和滿足,不是欲`望的加倍,而是有意識地減少。” 他再認同也沒有了,心無挂礙,才能真正自由。
但這種話他不會對着一個家裏不知道裝了多少安保措施的人說,哪怕這個人是他的戀人。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和自由,而每一種選擇的背後,都有它的理由。
所以他最後只是比較客觀地說:“再好的東西,享受過就好了,就像葡萄酒,從它被釀造好的那一刻起,就是為了等待在最好的時候被享用,如果在某人的酒窖中慢慢衰老,就有點太可惜了。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占有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能力與欲`望不匹配的話,恐怕會活得很痛苦。”
戀人認真說話的時候,沈邵祈都會耐心聽。他對每一段戀情談不上多麽投入,但也不會敷衍,他是個及時行樂的人,倘若對一個人沒感覺了,不必等走到想敷衍的地步他就會果斷分手。
他和安托萬認識至今,彼此之間的吸引力的确強烈,性也好、性情也好,都相當合拍,更深層內心的交流卻還很少,但他發現,每次真的深入聊點什麽,過程都還稱得上愉快。
他收藏藝術品,其實還是出于喜歡更多一些,并非如他自己所宣稱的是出于占有欲,身外之物他向來不太在意,反正錢去賺就有,人早晚都會死。
但他知道大部分人都不是像他這麽想的。周子豪就跟他提過幾次,“每次坐在你家裏,一想到你牆上這些寶貝的價格,我心裏就忍不住的慌”。
只不過,安托萬跟大部分人又不太一樣,就像他對自己性向的态度、他說着“死生之外無大事”的時候、還有他說着喜歡卻幹脆利落地拒絕自己的時候……他有一種連沈邵祈偶爾都會羨慕的豁達和灑脫。
這樣最好,他想。這樣或許他們的關系能夠走得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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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塞尚這一系列的畫作非常多,有的在博物館裏,有的屬于基金會所有,還有一些屬于私人收藏,也有收藏者不詳的,所以我就讨個巧,從這系列中抽了一幅“送給”我們沈公子啦(要不然把一些有主的名畫,尤其是博物館裏的名畫擅自歸在某人名下,雖說小說都是虛構的,也難免覺得尴尬……)
注2: 對塞尚晚期作品的各種分析非常多,提出“色彩調節法”的應該是德國學者德斯汀。
注3: 夏加爾的畫作從十來萬美金到數百萬的都有,這裏不是說他的作品不珍貴,只是相比天價的塞尚來說,的确算是十分“平易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