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齊安娜和沈耀邦34年的婚姻,除了開頭的前幾年,後面就一直處于有名無實的狀态,邵祈是她唯一的孩子,但是邵祈還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妹:長他八個月的雪莉;和小他五歲的姍妮,兩個女孩跟着母親羅白琴,“一家四口”住在倫敦沈耀邦的宅子裏。
羅雪莉8年前結婚,她的丈夫鮑勃·麥格尼是榮頂集團下屬分公司的一名高管,4年前夫妻倆移居紐約,置辦住所、落實工作邵祈都出了力。
世界這麽大,大城市這麽多,他們偏偏選擇了紐約,而且那麽巧,就在J&P站穩腳跟之後,沈邵祈雖不自戀,心裏也明白大約父親還是希望能為這個素向乖巧的姐姐找一個靠山。
反正都是舉手之勞的小事,他倒也無所謂。此後他們夫妻定期上門拜訪,邵祈願意見就見一下,不想見就由Henry代勞,至少在表面上,姐弟關系算得上相當“融洽”。
這周日下午,沈邵祈和安托萬剛從外面吃完午飯回來,一杯咖啡還沒喝完,雪莉依約準時到了。
“邵祈,好久不見。” 羅雪莉笑得有點拘束。
這樣的态度也很久沒見到了,這四年他們見得不能算頻繁,但沈家年輕一輩的人都“知道”羅雪莉是能在邵祈面前說得上話的人,她自己大概也是這麽覺得的,所以她在邵祈面前,更經常是以溫柔的姐姐形象出現。
“不必這麽拘束,坐吧。” 邵祈比了比對面的沙發。
他和安托萬現在坐的這個區域是客廳裏的休閑區,沙發都是比較舒适的軟坐,不像接待區那邊那麽正式,一般也不做接待外客用。
見他沒有起身換地方的意思,羅雪莉肩膀放松了一些。
“羅小姐,還是蘇打水可以嗎?” Henry引她到邵祈對面的沙發坐下。
“是的,謝謝你Henry 。” 她說完,看了一眼坐在對窗的男孩,不知該不該打招呼。
“這是安托萬,” 邵祈說完,又對男孩介紹,“這是我姐姐雪莉。”
我姐姐、雪梨。這樣的介紹讓羅雪莉的神色明顯又放松了許多。
安托萬與羅雪莉打了個招呼,看到Henry退出客廳,他便也識趣地想回避:“你們聊,我去樓下酒窖看看。”
邵祈制止了他: “沒事,咖啡喝完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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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他不需要自己回避,安托萬就又坐下了,羅雪莉不清楚他的身份,又不好問,不由好奇地多看了他兩眼。
“Bob沒跟你一起來?”
“他不知道我今天來找你。”
沈邵祈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雪莉的來意他聽Henry說了個大概,姍妮的未婚夫是倫敦Zoellick對沖基金創始人查爾斯的幺子文森,婚期定在今年年底,他們希望邵祈能夠做他們的證婚人,這不算什麽大事,完全不需要在他初步點頭後再親自跑一趟。加上雪莉今天表現出來的态度,邵祈心裏有數,她肯定還有什麽事沒有對Henry說。
羅雪莉很識趣,知道邵祈不喜歡拐彎抹角,所以她這次沒有再兜圈子,一開口就說明了來意:
“邵祈,前段時間爺爺生過一場病。你知道這件事嗎?” 她一邊說,一邊觀察他的神色,看他皺起眉頭,她手裏有點出汗,語速自禁加快了些,“爺爺不許對外公開,這件事除了爺爺身邊幾個親信以外沒有人知道,所以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連沈邵祈都不知道的事,羅雪莉又是怎麽知道的?
羅雪莉大概也料到他會有這個疑問,主動一并說了:“是爸爸??爸爸也是無意中得知的……”
沈邵祈看向羅雪莉,接觸到他的眼神,羅雪莉不覺低下了頭。
“爺爺知道嗎?”
羅雪莉擡起頭看了邵祈一眼,立刻轉開目光:“知道,知道什麽?”
沈邵祈沒有功夫與她打太極:“知道爸爸知道他生病。”
“不、不知道,所以??所以請你……” 保密兩個字卡在唇邊,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如果爺爺知道這件事,會給他們的父親造成什麽影響,邵祈比她更明白。
但如果邵祈一定要讓爺爺知道,她卻也無法阻止——邵祈要怎麽做事,輪不到她來教。
弟弟或者爺爺,她只能二選一,而她早已做了選擇。從她和鮑勃決定搬到紐約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做了選擇。
“你今天來找我,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嗎?” 看她這麽緊張,沈邵祈放緩了語氣,他雖然不喜歡沈家那些勾心鬥角狗屁倒竈的事,卻也沒有為難女孩子的興趣。
也許連羅雪莉自己都意識不到,但不得不說,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是了解沈邵祈的。
羅雪莉抿了抿唇,又擡頭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他此刻的表情談不上多麽親切,但卻奇異地讓人産生信賴感——
也許強大的人,不需要做些什麽,別人也會自然而然地想要信服他、依附他吧。就連強勢了一輩子的爺爺也……她這麽想着。
“邵祈,Zoellick先生——我是說Vincent的父親,婉轉地向爸爸表達了希望與’沈家’結親的願望。爸爸年初問過爺爺,爺爺沒有表态,前陣子……就在爺爺生病後不久,他把爸爸叫過去,爺爺說……這件事看你的意思。”
讓她們姐妹倆認祖歸宗,是父母努力了半輩子的心願,努力到現在一家人都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爺爺本來就偏寵姑姑一脈,她們姐妹倆長得雖好,卻沒有什麽過人的才能,雪莉有自知之明,反正她已經嫁人,姓什麽也沒那麽重要了,邵祈願意認她這個姐姐才是最重要的。
但眼下爺爺透露出來的意思卻十分微妙,只要邵祈同意……這麽明顯的示好,是為了什麽呢?大病一場之後,爺爺突然意識到這個長孫重要性了嗎?
雪莉忐忑地看向這個血緣上的親弟弟,卻完全看不出來他聽到這個消息到底有沒有一丁點的高興。他不像爸爸的孩子,他甚至也不像齊安娜的孩子,那兩個人,一個耳根軟,一個脾氣直,但他卻讓人一點也看不透。
他沉默,雪莉只好硬着頭皮繼續說:“邵祈,我已經嫁給Bob,姓沈還是姓羅對我來說沒有什麽分別,但是珊妮她畢竟……請你看在她是我們唯一的妹妹的份上……”
沈邵祈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片刻後他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他向來說一不二,既然下了逐客令,羅雪莉就算有再多的話也只能吞回肚子裏。走出幾步路,她回頭殷殷期盼地看了他一眼,但是沈邵祈垂着眼不知在想什麽,她只好對安托萬點了點頭,道別離去。
客廳裏只剩下沈邵祈和安托萬兩個人,沈邵祈沉默,安托萬便也陪他沉默。從他們的談話中,安托萬想,如果換成是自己,他現在一定很難過。
過了好一會兒,沈邵祈擡起眼,對安托萬伸出一只手,不帶命令意味地說:“過來。”
安托萬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順着他手上的力道單膝跪在他雙腿間與他視線平齊。兩人對視片刻,安托萬眼睛裏逐漸泛起一點笑意:“要親親你嗎?”
他的語氣随意中帶着親昵,安慰人也安慰得像撒嬌,沈邵祈本來有點煩躁,聞言也笑了,他的眼神柔和了起來:“跟我說說你的家庭吧。”
“你想聽哪方面的?”
沈邵祈擡手輕輕撫摸他的臉,帶着一點狎昵:“說說看,什麽樣的父母能夠培養出你這樣的小甜心。”
小甜心?他是這樣看我的嗎?安托萬有點想翻白眼。
看在他心情不好的份上,他還是在他身邊坐下來,一只腳盤在沙發上,正好是一個面向對方的姿勢:
“我爸爸是釀酒師,這你已經知道了,我媽媽是中國人,她在第戎大學教授哲學美學。我還有一個姐姐,比我大三歲,她17歲去倫敦讀書,後來工作,全世界到處跑,很少回家。嗯……大致就是這樣。”
“所以那次在倫敦見到你,你是去找你姐姐?”
安托萬嗯了一聲:“我在倫敦呆了一個夏天,回去後就正式進入酒莊工作了。”
“這麽說,你們姐弟感情很好?”
安托萬剛剛目睹了這男人和他姐姐的會面,這時候再問他與克萊蒙思如何親密,他說不出口,所以他只點了點頭,沒說話。
“那你爺爺奶奶呢?”
“我還沒出生他們就過世了。”
“外公外婆?”
“我與他們不算很熟悉,” 安托萬解釋道,“我媽媽年輕的時候由國家公派來法國讀書,因為跟我爸結婚,她就沒辦法回國了。直到前幾年她的回國禁令解除,我們才去探望了幾次。”(注1)
看到沈邵祈有點感興趣的神色,安托萬繼續道:“我爸總說媽媽為他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所以我們要加倍補償她。不過我媽媽不太同意這種說法,她說,每一種人生都有它的得到與失去,接受了得到的,就應該要承受相應的失去,很公平。而且,她之所以選擇留下來,是因為她想要與爸爸共度一生,而不是因為爸爸想要與她共度一生。她總說爸爸感情過于充沛,只是借故發揮到她的身上而已。”
想起媽媽說這話時故作嫌棄的表情,安托萬眼睛彎了起來,露出懷念又溫柔的神色。
沈邵祈出生在一個大家族,每年春節,主宅要開七八桌才坐得下所有親人,那麽多人,他想,卻熱鬧得讓人覺得無聊,還比不上這簡簡單單的一家四口。
原生家庭的環境不會直接決定一個人長成為好人或壞人、優秀或平庸,不過沈邵祈現在覺得,至少一個人的個性是明朗、活潑、沉靜、還是憂郁,應該很能體現這個家庭的底色氛圍——看看他自己和安托萬就知道了。
“你的母親聽起來是個很理性的人,但她做的事情卻很感性。”
安托萬笑了起來:“你也發現了。”
“這不矛盾嗎?”
“怎麽會呢?我個人的看法是,對待世界和事物應該是理性的、邏輯的,不過對待人和人生,多一點感性也沒什麽壞處。畢竟生而為人,我們高于其它動物的地方不僅在于我們思考的能力,還在于我們有經過思考之後仍然保留的愛的能力,不是嗎?”
經過思考之後仍然保留的愛的能力。沈邵祈默默咀嚼這幾個字。與愛有關的命題都是他的陌生領域,既然安托萬看起來比較像是有發言權的樣子,那他說是就是吧。
沈邵祈笑着替他總結:“理性的愛,是嗎?”
“是的!” 安托萬十分高興他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意思:“興趣也好,職業也好,一時沖動說喜歡很容易,但是熱情燃燒完了之後還能日複一日重複枯燥的過程、不管碰到什麽困難都願意去克服,不管別人如何阻撓都能堅持做下去,一定是經過認真思索、确認了那是自己想要做的事。我覺得,感情也沒有什麽不同。”
那麽你對我的喜歡也經過思考嗎?有那麽一瞬間,沈邵祈想要這麽問。
然而沖動畢竟只是沖動。他最後什麽也沒說。
安托萬對人有着敏銳的洞察力,但是他卻總是看不透沈邵祈的眼神,就像此時此刻,他明明在笑,可那笑意卻未曾到達眼底。
今天沈邵祈問了他許多問題,其實他也同樣有一肚子的疑問想問他——
為什麽你的姐姐跟你不同姓?
為什麽你們看起來一點都不親密?
為什麽提到你爺爺,你的眼神那麽冷;為什麽他重視你的意見,你一點都不高興?
可是對着沈邵祈的目光,他卻一句話都問不出口。
這一刻,他放棄了引以為傲的思考的能力,憑着本能直起身向男人靠近,沈邵祈聽到他的小甜心說:“我還是親親你吧。”
然後他的唇上傳來柔軟的觸感。
男孩跨坐在他腿上,雙手溫柔地捧着他的臉,閉着雙眼,吻得全心全意,他的姿态是奉獻的,給予的,不占有的,這讓沈邵祈産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悸動,心髒劇烈跳動——此時此刻,他深刻地感覺到,他是被愛着的。
——将你的唇貼近我的,這樣從我嘴裏,我的靈魂進入了你的唇。(注2)
注1: 關于80年代公派留學滞留不歸的後果,我只是知道有這麽一回事,但是具體操作的層面,我找了一些資料,不知是否找的方向不對,沒有找到很明确的說法,所以這裏就按照我的大致印象來寫了。若有正好了解這一塊的讀者發現我寫的不對,歡迎指正。
注2: 狄德羅《仿抒情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