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回到房中,曲氏便喚來了崔婆子
。轉身出了堂中。
卻餘了珠兒和彭洛今無法回神。
這姑娘,是怎麽能做到如此淡定的!
且顯而易見的是,這種淡定絕非是為了維持住顏面而僞裝出來的,而是真真正正發自內心的鎮定——啥事兒都沒有!
還有,她說她明白了?
她明白什麽了啊?
彭洛今很想問一問她真的聽明白了嗎!
這姑娘真不是一般人啊……
糾結震驚過後,彭洛今滿心只剩下了這麽一個想法。
這樣的姑娘,一旦入了心,真要完完全全的将心收拾幹淨,只怕真的……挺不容易的。
如此真是難為少爺了……
彭洛今望着逐漸消失在視線中,宛如一株小荷般亭亭玉立的小姑娘背影,暗自在心底嘆了一口氣。
待小丫鬟将江櫻的話傳到韓呈機耳中之時,韓呈機臉上看不出任何起伏。
她能明白,自是最好。
只是,她是如何做到如此幹脆利落的?
還是說,從始至終心緒如洪水平了又起的人都只是他一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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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也已經不重要了。
他并不想知道,更無需知道。
往前看便足夠了——
此時,門窗未關的房內似吹進了一陣風,而片刻之後,韓呈機面前已經跪倒了一名黑衣人。
“已逾六日,事情還未辦完嗎?”韓呈機撩袍在椅上坐下,居高臨下的看着跪在面前的阿莫。
阿莫身形兀自繃緊,道:“回少爺,屬下帶人由肅州城一路追去,沿途數十次都未能成功取其性命,且死士折損過半,罪該萬死!”
“既如此,何不提頭來見。”韓呈機聲音雖是平穩,吐出的話卻是令人不寒而栗。
而後諷刺地一笑,冷聲道:“二十個百裏挑一的死士,加你在內二十一人,竟也殺不得他,莫不是此人的本領通了天——”
“也是在出了肅州之後,屬下才發現此人身邊尚有幫手,且武功流派極為詭異——”阿莫說到此處,眼前閃過那個身材矮小的黑影,依舊心有餘悸。
若非他武功不弱,別說餘下的一半人了,就是他自己的性命,只怕也已丢在同香鎮了。
“武功詭異的幫手?”韓呈機目色微變。
“除此之外,屬下另有一個重要的發現……”阿莫說到此處,臉色越發凝重起來。L
☆、210:論失眠的原因
“晉起此行乃是前往連城——”阿莫語氣篤定地說道。
“連城……”韓呈機兀自眯了眯雙眼,在口中默念道。
這是要,投靠晉家嗎?
之前拒了他韓家的招攬,原來并非心無大志,而是早已另有選擇——
可真的只是這麽簡單麽……
晉公前腳才剛離了肅州,此人後腳便跟了上去。
若真為單純的投靠,何不趁晉公在肅州城之時露一露臉……韓呈機相信,他絕對有這個本領得晉公青睐——是以也好過事後再追到連城去,費力不說,更顯得企圖心過強了些,未免弄巧成拙了。
這一點,晉起不會沒有考慮過。
還是說這其中有着什麽他所不知道的原委……
比如,和其背後叵測的身世有所關連?
還有其身邊忽然出現的神秘幫手——
他之前明明已做過細致的調查,此人自被收養以來,十餘年之久,一直未出過肅州地界,更未有同可疑之人有過任何往來。
無數種頭緒湧上心頭,交織在一起,攪成了一團亂麻。
“少爺,現在該怎麽做——”阿莫見韓呈機臉色,詢問道:“可需加派人手盡快将其擊殺,以絕後患。”
此人若是真為晉家所用,日後必成後患。
“加派人手……”韓呈機冷笑了一聲,睥睨道:“還嫌丢人丢的不夠多嗎。”
阿莫連忙垂首,不敢多言。
接着,便聽韓呈機說道:“且将人如數召回。”末了微微一頓,繼而說道:“他既想去連城,便讓他去吧。”
此事絕非表面看來這麽簡單。
韓呈機心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大膽的設想……
怕就怕。他此前忽略了一點——晉起這姓氏,或許……正是其真實所姓。
越是明目張膽,便越沒人敢往這方面去猜想,畢竟沒誰會笨到連這點掩飾都不去做。
然而在另一方面上,這不叫蠢笨,而是叫做出人不意。
此般,倒是像極了連城晉家的作風……
若他懷疑屬實。那麽此人怕是不能輕易再動了。
至少。現如今他韓家的處境尚不适合與連城晉家起正面沖突。
時機未到。
且謎團,總要徹徹底底的解開了,方能令人安下心來。
……
清早。日光明媚。
錦雲街上行人寥寥,一江春門前卻聚滿了一小群人。
“等到了連城,一定要給我來信!”莊氏抹着眼淚說道,雙手扒在馬車窗上。對着車內的江櫻反複交待。
江櫻重重點頭,眼望着奶娘淚流滿臉的一張臉。幾欲也要跟着落下淚來。
原本是覺着沒什麽的,可在這氣氛沉重悲拗的環境影響下,要想做到不為所動,對定力本就不強的江櫻來說實在是太有難度了。
“阿櫻啊。一江春有我們和莊嬸還有樊大嫂在,一準兒能給照看的好好的,你就放心的去吧!”
“路上多注意着些。現如今外頭流民多,切要多做防備。盡量走官道兒,別圖近道兒走得快,左右也不急,安危才是最緊要的!”
方大和方二湊了上來,情真意切地說道。
宋春月握了握江櫻從車窗內伸出來的手,轉而瞪着一雙大眼對駕座上直掏耳朵的宋春風說道:“若你沒能護好阿櫻,叫她傷了一根毫毛,看等回了肅州我不扒下你一層皮來!別成天沒個正形兒的——”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宋春風不耐煩地敷衍應下。
待目光一瞟,在四處找了找,沒瞧見梁文青的影子,這才略略放下心來,卻仍舊開了口催促道:“嬸子,時辰不早了,我們該上路了,以免到時候找不到投宿的地兒!”
找不到投宿的地兒是小,被梁文青追了上來事大。
當務之急,還是趁早離開肅州城吧……
“春風說的是,話也說完了,讓孩子們趕緊上路去吧。”梁平走上前來拍了拍莊氏的肩膀,含笑說道。
莊氏又用力地攥了攥江櫻的手,好大會兒适才狠下心将馬車簾扯下,不再去看車內的江櫻,道:“快走吧!”
話音剛落,宋春風便驅了車,迫不及待的那一種——
車輪滾動,帶起了一陣土黃色的霧。
衆人頗有些反應不及,望着前行的馬車,愣了好一會兒神。
這是不是……走的有點急啊?
畢竟連一句像樣兒的正式道別的話還沒說……
然而馬車裏的江櫻才是最為措手不及的那一個——
她方才正竭力忍着眼淚呢,手被莊氏攥的生疼,剛要開口說話,莊氏卻極快地松開了她的手,并唰地一下放下了馬車簾隔開了她的視線,緊接着她還未能将奶娘那句‘快走吧’聽得完整,馬車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奔駛起來了……
這一系列的變故不過是發生在一眨眼的功夫!
大家普遍的這麽着急,到底是為了什麽?
猶在淩亂中的江櫻,焦急之下唯有一把撩開馬車側簾,将頭探了出去,朝着後方大聲喊道:“奶娘!梁叔樊嬸兒春月你們一定要保重身子!……吃好喝好啊!”
說罷奮力地朝着衆人縮小的身影揮了揮手。
馬車方向一轉,探出車窗的少女身影并着那只在空中亂揮的纖弱手臂,一同消失在了前方拐角處。
一江春門前,衆人久久無法回神。
被風傳入耳中的話還在耳邊回蕩着。
吃好喝好……
臨走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真是個,實在的孩子……
暮色大合。
“籲——”
濃濃的暮色中,頭戴灰藍色舊氈帽的車夫勒停了馬車。
坐在駕座旁的宋春風伸手敲了敲馬車壁,道:“櫻櫻,到金城老街了。咱們今晚就歇在這客棧裏頭吧?”
馬車是在肅州城南車行臨時雇來的,原因是江櫻覺得驢車不适宜趕遠路,再者就是……宋春風火燒了眉毛般不将車輪子趕掉不罷休的速度狀态實在不适合駕駛。
于是,出于安危和方便着想,江櫻覺得雇一輛馬車比較穩妥。
江櫻下了車,舉目一看,馬車正停在一家客棧前。
頂上懸着塊兒黑底長匾。工工整整地書着‘同福客棧’四個大字。目測門面不算大,眼下雖正是投宿的時辰,然而門前來往的不過兩三位客人。
現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雖然南邊兒是好上一些,但也鮮少會有人出遠門,從北邊逃來的流民又多拿不出戶籍來,為圖方便會選擇走外城。住不起客棧,故一來二去的。這些靠接待散客的小客棧的生意便普遍的不景氣了。
“就歇在這兒吧?”宋春風征詢着江櫻的意見。
江櫻對這些從不怎麽挑剔,點了頭便随着宋春風往裏走。
一年多來都未出過遠門的江櫻,經這一整日的颠簸,腰酸背痛疲累非常。本以為會倒床就睡,豈料用罷晚飯沐浴完後,躺在床上竟是橫豎都閉不上眼。
本想去空間菜園裏逗一逗白宵。然而這貨吃飽喝足後便舒舒服服的睡起了大頭覺,壓根兒不願理會她。
江櫻哀嘆一聲。只好退了出去。
“砰砰砰。”
江櫻剛一回到房間裏,就聽得一陣不輕不重的叩門聲響起。
“櫻櫻,你睡下了嗎?”
是宋春風的聲音。
“還沒呢——”江櫻一面應下,一面理了理衣襟,又取了根絲帶将頭發随意地綁在腦後,一面去開了門。
門一經被推開,宋春風便沖她咧嘴一笑。
“怎麽還不睡?”江櫻問道。
宋春風笑着撓了撓頭,道:“睡不着。”
睡不着?
江櫻剛想問他是不是認床,可想了想,宋春風之前常年在外頭晃蕩,一兩個月不回家都是正常的,故認床這一說法顯然是不成立的。
跟床沒有關系,那便是跟人有關系了。
難道是……“因為文青沒随我們一同過來嗎?”江櫻脫口而出,口氣帶着調侃。
宋春風的臉色立即不自在了起來,吞吞吐吐道:“你,你怎麽知道的……”
江櫻倏然瞪大了眼睛。
她,她只是胡亂一猜?開個玩笑!
春風終究還是于無形之中被梁文青攻下了嗎?
江櫻激動的顫抖了一下。
試問,艱難如梁文青都成功了,那她離攻克晉大哥還遠嗎!
這邊宋春風十分郁悶地說道:“今個兒白天的時候,同趕車的老伯胡吹海扯的,一路上倒也不覺得有什麽……可這一到晚上,沒了事情做……”
“便忽然覺得不習慣了?”江櫻問。
有些習慣的形成,總是後知後覺的。
卻聽宋春風進一步詳細地解釋道:“忽然靜下來,躺床上……便高興的睡不着覺了……”
江櫻仿佛聽到了什麽東西砰然碎裂的聲音。
高興的睡不着覺了……
高興的……
少年,請問你得是高興到了什麽地步!
江櫻看着宋春風,千言萬語終究也只是化為了一聲嘆息。
“對了!”宋春風卻忽然提高了聲音,連忙道:“我才記起來,有件事情忘了同你說了……你先等着!”
都怪今天高興的過頭了,将正事都給忘了。
太不應該了……!
宋春風說罷便飛也似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留下江櫻一人立在門邊一頭霧水。L
☆、211:耳熟
不消片刻,宋春風便折了回來。
“這個是莊嬸兒讓我帶給你的——”宋春風将一個寶藍色的錦囊遞到江櫻面前,說道。
“這是什麽……”江櫻好奇不已,一面接過,一面疑惑地說道:“奶娘作何不直接交給我——”
反而是通過宋春風來轉交。
奶娘近來可真是異常的有些過分啊……江櫻心道。
正待将錦囊打開之時,卻忽被宋春風一把給奪了過去!
江櫻愕然擡首:“……”
待見那錦囊真的回到了宋春風手中,江櫻嘴角一陣抽搐。
宋春風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動作太‘沖動’,尴尬地咳嗽了幾聲過後,忙同江櫻解釋道:“是,是這樣的……莊嬸兒她交待我,待臨近連城之前,這錦囊方能交給你,所以現在你還不能看——”
江櫻愣了愣。
好端端地為什麽要整出來這麽神秘的一出兒?
而且眼下的重點是……既然奶娘交待了要臨近連城再讓她知道錦囊裏裝的是什麽,那為何宋春風要在上路的第一天就将錦囊拿了出來?
還是說行為異常這種事情實際上是會傳染的?
“櫻櫻,是這樣的……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吧,天生的就是記性差,總愛忘東忘西的。所以我就想提前把這件事情跟你說好了,等快到了連城的時候,你再提醒我将這錦囊拿出來交給你……”宋春風進一步解釋道。
“……”江櫻再次失去言語的能力。
眼見着宋春風說罷還一副‘怎麽樣,這辦法不錯吧’以及‘我也覺得自己特有先見之明’的表情,江櫻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朝着自己襲/來——随時都能使人倒下去的那種。
“櫻櫻,你會不會覺得有點好奇?”宋春風問。
江櫻閉了閉眼睛,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這還用問嗎!
更多的時候。她真的只是一位正常的少女?
吃貨也是有好奇心的好嗎!
“可我答應了莊嬸兒的,一定要等到臨近京城之時才能讓你看裏面的東西……”宋春風一臉為難地說道。
江櫻無力地擺擺手,“你放心,我不會偷看的,你回去睡覺吧……我也要歇了。”
比起好奇心,她現在更多的是沉重感。
沉重到已經将這份剛萌芽的好奇死死地壓了下去,故宋春風從她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任何好奇的表情來。
是以,江櫻往房內退回兩步。擡手欲關門之際。猝不及防之下,便見宋春風正一臉崇拜地看着她。
櫻櫻真棒,竟然都不好奇的!
他一路上都好奇的不得了好嗎——
甚至……他還偷偷的打開看了!
但是由于他根本不識字。故也沒看出來什麽門道來,只知道是一張卷起來的信紙,上頭的字……不咋好看。
“那不然這樣吧櫻櫻……”宋春風又有了新想法。
江櫻幾乎無力去聽。
望着重新被遞到了自己面前的錦囊,江櫻心中不好的預感越發的強烈。
果然。就聽宋春風說道:“不然這錦囊你先收着,等快到了連城的時候再打開看便是了——不然我怕我半路給弄丢了。那就不好了。”
而且他又不識字,到時候丢了也沒辦法複述給江櫻聽。
江櫻已經無法清楚的形容此刻內心的複雜感受——宋春風這麽信任她,她是不是該因此感到欣慰呢?
“櫻櫻,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偷看的。”宋春風笑着說道。而後一副‘就這麽愉快地決定了’的表情,不由分說地将錦囊塞到了江櫻手中。
而後如釋重負的吐出了一口氣來。
畢竟是個不适宜交待任務的少年,心裏壓不了事兒……
江櫻欲哭無淚地看着宋春風離去的背影。
他倒是輕松了。
可有想過她的感受嗎!
她從一開始就錯了。她就不該開門的……
望着手中的錦囊,江櫻聯想到近日來莊氏的種種異常。不由地再一次對自己的穿越類型産生了懷疑——或許該重新歸類為穿越型懸疑推理之‘我完全猜不透身邊人的心思’……?
原地靜立了良久,江櫻方将淩亂的心思收拾好,擡手将房門關好。
窗外,夜色濃重。
更敲過三巡,夜風透過未關緊的窗戶吹入房內,燈紗內的燭火搖曳了一下。
“主人,為什麽放他們回去。”桌邊立着的黑衣人不解地問道,分明是孩童的聲音,口氣卻十足的冷冽。
其身着黑色長衣,風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隐約露出因長年的風吹日曬才能有的麥色下巴,稚嫩卻偏又飽經滄桑。
“他們若是再回來怎麽辦?”見坐在桌邊的人只吃茶不說話,小少年似乎着了急。
晉公說他太不愛說話,可他覺着,這個新主人才是真的不愛說話。
“不會。”晉起終是開了口,卻是不能再簡潔。
小少年似洩了氣的皮球一樣,耷拉着腦袋不再說話。
這簡直是……無法溝通啊。
晉起将茶盞擱下,目光穿過未關緊的窗縫,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
這一世返回連城的日子,要比前世早了數月之久。
前世是同晉擎雲一同返回的連城,而這一世卻因為他的一句‘既不能為外人所知,那便要做的更仔細些’,晉擎雲便答應了同他一前一後回城,掩人耳目。
前世,正是陽春三月時,懵懂無知的他随着晉擎雲和晉餘明一同前往連城,越是往北,天氣反倒越發的溫暖明媚,一如他逐漸敞開的心防——從一個孤苦無依的鄉野孤兒,忽然成了連城晉氏的‘庶子’。他以為那是無上的榮耀,是上天給予的恩賜。
直到臨死之前,他才看清自己的身份究竟是什麽。
不是真正的晉氏嫡長子,更不是晉家對外宣稱的庶出大郎,也不是沙場上令人聞風喪膽的晉然,而是晉家手中的一把利刃——一旦達成目的,便立即被摒棄的劍。
晉起眸光漸重。原本緊緊攥着的拳頭卻在緩緩松開。
因為這一世。一切都将會變得不同。
撇去種種未知不提,眼下最大的不同卻是……彼時對于逐漸遠離的肅州城,他并無任何牽挂不舍可言。
而如今。心中卻憑空多出了一個人來。
這是他……前世今生都始料未及的。
不知她現在如何了。
他離開肅州城已有六七日,然而除夕前晚,初染上夜色的錦雲胡同裏,江櫻背對着他逐漸消失在大雪中的情形卻清晰如昨。出奇的深刻。
尤其是那雙竭力隐藏卻仍然可讓人窺見受傷神色的眼睛。
就像是……一只在大雨中瑟瑟發抖,手足無措的白絨兔。
不曾想今生頭一個産生虧欠感的人。竟是一個前世與自己毫無交集的人。
無妨,十四五歲時的朦胧情感,應當也算不上太深刻。身邊待她真心的人亦不少,待過些日子将他淡忘了。便也沒什麽了。
……
五日後,江櫻和宋春風來到了鶴州。
江櫻在肅州之時,便隐約聽聞鶴州不甚太平——
各大判王中實力最為強盛的藩王殷濟由廬陽領兵攻往連城。從東而來,現如今已要距鶴州不過兩三座城池之遠。由東邊兒逃來的大批流民都想要往南跑,而作為由西往南必經的中樞鶴州,一來二去竟成了最為動蕩之處。
也正因如此,來往的商旅镖隊們,過城門之時不僅要經過繁瑣嚴苛的檢查,且光是排隊少說都要排上一兩個時辰。
而江櫻和宋春風要比常人更為倒黴一些,直等了三個時辰,統共馬車也就往前挪了四五個輪子不到的距離。
周圍推搡,争吵,守城士兵的呵斥和質問,以及流民嚎哭的聲音交雜在一起,令人聞之便生躁意。再有天南地北往來的商隊和難民身上久不經打理的腐臭味,深嗅上一鼻子,豈是一個酸爽足以形容得了的。
耐性本就不好的宋春風哪裏能坐得住,早就從駕座上跳了下來,四處轉了十來圈兒。
然而這十來圈轉下來,除了被周遭的氣味熏了個頭昏腦脹之外,其餘的皆是一無所獲。
溜達的累了的宋春風回到馬車旁,隔着簾子對江櫻說道:“櫻櫻你別急,前頭還有一隊人了,待會兒應當就輪到咱們了……”
他還好,等的煩了可以走動走動,可江櫻畢竟是個姑娘家,這裏人流雜亂,不好抛頭露面,只好呆在馬車裏等。
“櫻櫻?”沒得到回應的宋春風以為是周圍太過噪雜,他沒聽到江櫻的聲音,又喚了一聲不得,便在馬車壁旁叩了幾聲,而後掀開了馬車簾一角。
卻見馬車裏,江櫻靠在一角,懷裏抱着個青緞繡白蘭的隐囊睡的正香。
一旁的矮腳桌上放着三碟小點心,紅的白的青的都有,宋春風也不知道都是些什麽,只覺得賣相極好看。
櫻櫻可真是……不管在哪兒,都不會在吃的方面虧待自己啊。
這幾日但凡在客棧酒樓哪兒的落會兒腳,她總能借到小廚房,再上路的時候,手裏便會多上許多吃的,各種煎餅醬菜不提,蒸炸的各色糕點更是不帶重樣兒的。
一路上不光是宋春風,連帶着趕車的大叔也是頓頓大飽口福,直呼在家也沒機會吃到這樣的好東西。
宋春風見江櫻是真的睡的熟了,便不忍再吵她,于是将車簾輕輕地放了下來——且沒忘順手抓了幾塊兒糕點出來,與趕車大叔共享。
一老一少這邊吃的正香,忽就聽得身後傳來一句——
“他娘的,再等下去小爺都要餓死在這鶴州城門當前了!”
宋春風聞言将嘴裏的東西咽了下去,而後一臉滿足地喟嘆了一聲。
還是他運氣好,同櫻櫻一道兒走,至少不用擔心會餓肚子!
這種打從心底油然而生的優越感真是怎麽也壓制不住啊……
诶,不對!
方才那抱怨的聲音,聽着怎麽這麽耳熟?L
☆、212:并不順當
宋春風從駕座上一躍而下,朝着馬車後方快步走去。
“少爺,不然您先吃些煎餅墊一墊吧……”
之前實在沒料到會在鶴州城門前耽擱這麽久,故也沒備下什麽像樣兒的吃食,眼下只剩下了些幹糧煎餅之類。要少爺吃這些他這個下人吃的東西,這話之前他也是提都不敢提的,可眼見着自家少爺實在是餓的緊了,阿福也只有硬着頭皮建議道。
方昕遠接過一張烙制的薄而平的煎餅,剛咬了一口,便皺着眉頭“呸!”的一口吐了出去。
“這是什麽玩意兒!又幹又硬的!”方昕遠沖阿福擺擺手,煩躁地說道:“拿走拿走,本少爺就是真的餓死在這兒也不要吃這個!”
說罷便一把拉下了馬車簾。
“少爺,這……”阿福既無奈又着急。
前頭人還不少呢,照着這個勢頭檢查下去,也不知什麽時候能進城,他餓着沒事兒,可萬一真的把少爺給餓壞了,那他這個做奴才的哪怕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罰的啊——
阿福正想着要怎麽再勸勸方昕遠多少吃兩口兒,卻忽覺左肩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阿福被吓了一跳,剛一轉頭,就聽得一道極為驚訝的聲音說道:“嘿!還真是你們!我當是我方才聽錯了呢——”
“宋,宋公子?”阿福愣了愣。
眼底卻極快地閃過一抹意料之中的神色。
皇天不負有心人,果然還是撞見了……
馬車裏的人聞言臉色一喜,霎時間又掩去,剛放下的馬車簾便忽然又被從裏面拉開了來——“春風?”方昕遠驚愕地問道:“你怎麽也在這兒?”
是的,自打從這二人‘冰釋前嫌’之後。互相間的稱呼已經由‘江二的跟屁蟲’、‘方家的登徒子’轉變為了友好且親近的春風和昕遠。
“這不是跟着櫻櫻去連城麽,路過這兒沒敢走城外,這才往鶴州城內來了!”沉浸在和好友意外相見的喜悅中的宋春風,完全沒有意識到方昕遠方才的反應是否過于虛僞。
比如,明明知道他跟着江櫻去連城,卻還一副意外萬分的模樣,明知故問地詢問他怎麽也在這兒……
“哦……”方昕遠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繼而道:“我也是回連城老家。真是巧了……”末了不忘解釋道:“因是臨時決定的,故當時也沒想到同你們一道兒走。你可別怪我沒跟你說——”
與其說是解釋,倒不如說是‘暗示’。
“無妨!”宋春風喜道。“在這遇見了也不遲,那不然接下來咱們就一道兒吧?路上也有個說話的伴兒!”
方昕遠輕咳了兩聲,似稍作思考了片刻,“也好。就依你說的辦吧。”
宋春風便更為高興起來。
阿福在一旁聽得額角卻直冒黑線。
少爺,您真的夠了好嗎!
是誰在聽到江二姑娘要回連城的當天晚上。就命令他收拾東西準備回連城的?
雖然還口口聲聲說是為了避開往肅州來逮人的老爺!
他就沒聽說過有誰避自家老爹要避回自己老家去的!
而且還把這種自投羅網的行為解釋為‘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阿福覺得這簡直就是在挑戰他的智商底線啊!
“哈哈,可真是巧……”這邊,宋春風還在感慨着天公作美。
阿福默默嘆一口氣,将額角的冷汗擦了擦。不由地在內心慶幸道,好在這宋家小哥兒是個不愛在意細節的人,不然的話。大家這得‘心照不宣’成什麽樣兒啊……
“那個……”方昕遠左右沒瞧見江櫻,剛想着怎麽開口發問顯得正常些。卻聽宋春風說道:“你們帶煎餅了啊?”
“啊……恩,對,帶了的。”阿福一下子沒能反應的過來,這話題怎麽就忽然轉到他手裏的煎餅上頭來了。
“剛巧我們車上有阿櫻制的醬菜,還有些辣醬,抹上去卷着吃,與這煎餅再配不過了!等着也的等着,不然過去嘗嘗?”宋春風興高采烈地建議道。
方昕遠:“……”
短短幾日沒見,怎麽宋春風好似在一條叫做吃貨的路上越走越快了……
阿福也覺無法直視面前宋家小哥兒臉上那過分雀躍的神情。
但是,這種聽起來就很想吃的感覺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走!”
阿福以為是自己忍不住出了聲,可一擡頭,就見自家少爺已經撩起長袍由馬車內跳了下來。
見方昕遠和宋春風肩并肩朝前頭的馬車走去,阿福原地猶豫了片刻,自問道:作為一名貼身小厮,他該不該寸步不離的跟随在主子身側?該不該?
答案是肯定的……!
……
馬車動了又停,将車內的江櫻晃醒了過來。
陡然醒來,望着不慎寬敞的車廂,江櫻有着不知身處何處何夕的短暫迷茫感。
揉了揉眼睛,目光随意一落,卻是愣住了。
她桌上的空碟子是怎麽回事?
還有,還有這幾個空空如也的罐子……
事關吃食,茲事體大,江櫻幾乎是一剎那,渾身一個激靈便清醒了過來。
她記得睡之前,碟子裏裝着的糕點是滿滿當當的。
幾個裝醬菜的瓶子也應當是好好地躺在包袱裏的才對——
難道他們的馬車是遭了外頭的難民哄搶了嗎……?
可她完全沒有聽到什麽動靜啊!
——蒙汗藥!*香!
江櫻腦子裏一股腦兒的冒出來這麽一串話本子上經常出現的詞,卻完全沒有去想,流落至此的難民哪兒來的銀錢去置辦這些高大上的物品。
後知後覺地慌張起來的江櫻,連忙撩開了一側的馬車窗簾朝外看去。
“原來只知道煎餅卷大蔥,沒想到還能這麽吃啊。江二姑娘可真有主意……”阿福打了個飽嗝兒,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不知道下回還能不能吃得着了……”
宋春風哈哈的笑。
“瞧把你饞的,不就是點破醬菜麽?家裏的小丫鬟哪個做不了——”方昕遠一臉倨傲地道,“吃着也就那樣兒吧,勉勉強強咽得下去。”
阿福幹笑兩聲,終究是沒能昧着良心去附和自家少爺的話。
……方才那個責怪他怎麽沒多帶幾張煎餅出來的人。大概并不是少爺吧?
江櫻瞧着車窗外的這一幕。傻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方昕遠?!……怎麽也在這兒?
這貨怎麽也跑鶴州來了!
而且,頭一件事就是将她的幹糧全給吃光了!
那幾罐子醬菜她還沒來得及嘗呢……!
……
接下來的幾日。江櫻活在了日日都要将吃食分出去一半的痛苦當中。
不,甚至是一大半!
但想着跟在方昕遠後頭,有着方家藥行商號的名頭在,出城入城過路時。都很是方便暢通,再不必忍受守城的士兵回回都要将她馬車裏的一應物什檢查翻找的淩亂非常。時常還順走些東西的份兒上,心理方平衡了一些。
現如今各城士兵趁着時值戰亂無人問津,假公濟私,甚至堂而皇之的壓榨百姓流民的現象。一路過來已是屢見不鮮。
所以這一半吃食……分的倒也不算虧,江櫻自我安慰着。
鶴州城外,靖安縣。
“別磨磨蹭蹭的了。動作快點兒,咱們該上路了——同女子一道出門兒果然麻煩。”
這一日晨早。方昕遠早早地起了床,剛用罷了早食,便催着江櫻上路。
江櫻臉色怪異地看了他一眼。
今個兒太陽肯定打西邊出來了。
試問,這幾日下來,哪一日不是她和春風先吃好拾掇好了,這位大少爺才姍姍起遲,拖拖拉拉的折騰到太陽升過三竿方惺忪地鑽進馬車裏。
今個兒這是哪根筋搭錯了不成,竟嫌她磨蹭了。
“咱們出城後要從徑山過,一年前景王叛變兵敗逃回平成之時走的就是徑山,為了拖延朝廷的追兵命人将幾條山路都給封死了——現如今只有一條棧道是準許百姓們走的,沿着徑山大半圈兒,得走上大半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