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一回到房中,曲氏便喚來了崔婆子
“孫兒定不辜負祖父厚望。”
“好了,這幾日忙着适應家裏的人和環境,你也該疲了,今日就早些回去歇着吧。”晉擎雲擺了擺手,說道。
晉起起身,垂首行了個禮,“孫兒告退。”
“去吧。”
晉起轉身欲走之際,卻忽聽晉擎雲又喊住了他:“對了——”晉擎雲似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
晉起微微轉過頭去,等着晉擎雲接下來的話。
“可會下棋嗎?”
晉起眼眸微微一動。
這個問題,倒是前世不曾出現過的。
畢竟連字都不會認的孫子,哪裏有可能會下棋。
“桃花鎮上有位老棋癡,孫兒閑來無事。便跟着學了幾年。”晉起答道。
“哦……”晉擎雲眼底閃過恍然,末了笑了兩聲,道:“祖父也愛下棋,等歸家宴擺完之後,有了閑功夫兒,咱爺倆兒也下上兩局。”
晉起應是。
“還有,晉起這個名字就不要再叫了。你出生之時祖父是給你取了名的。原本小字喚作阿然,後因算命先生的指導,遂改為了然之。日後對外便叫做晉然吧。”
晉起又應下。
“好了,回去吧。”對這個孫兒的乖順,晉擎雲十分滿意。
“孫兒告退。”
待晉起行出書房,晉擎雲方差人去請了二老爺晉餘明和大公子晉覓。
不多時。二房的父子二人便一同過來了。
二人一一向老爺子請了安,剛得了允坐下。晉餘明便問道:“父親可同他提起西陵王之事了嗎?”
“嗯。”晉擎雲背靠着軟墊,眯着眼睛道:“今晚便去信西陵。”
“太好了!”晉餘明臉上現出喜色,道:“若是西陵王肯答應借兵,韓家不過也是囊中之物罷了!”
晉擎雲不悅地睜開眼睛。望向晉餘明。
他這個兒子,他無論如何都是喜歡不起來。
不知掩飾喜怒,行事太不沉穩。
若不是阿儲不在了。他又豈會立其為下任家主……
“爹,我看您這話就言之過早了吧……西陵王肯不肯買這個孽種的賬還不一定呢!”晉覓在一旁冷嘲道。眼底一派厭惡。
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騰空多出一個什麽二弟來!
不對,祖父還告訴他,這人比他長半歲,私下要喊他一聲長兄!
什麽狗屁長兄,晉家的長孫從來都只有一個,那就是他晉覓!
更何況,此人還是他去年在肅州面見孔先生之時,在棋盤上出盡了風頭把他比了下去的那個布衣少年——
隐隐記得當時孔先生身邊的一個徒弟還說什麽,同姓晉,說不準百年前是一家人……當即被他反駁了回去的話,誰曾想這不過半年的光景,真就忽然就成了一家人,他總算見識到什麽叫做他娘的烏鴉嘴了!
“放肆!”晉擎雲一拍旁邊置放着香爐的小案,呵斥道:“他是你大伯的親生兒子!”
縱然她娘親是庶人,可斷然也沒有被罵作孽種的道理!
“我……”晉覓自覺失言,又因懼怕晉擎雲不敢還嘴,一時間憋得面紅耳赤。
“阿覓,你說話太沒分寸了!還不快認錯?”晉餘明也出聲教訓了兒子。
“孫兒一時失言……還望,還望祖父恕罪。”晉覓不甘心地認着錯,袖中的拳頭攥的死死的。
“就憑你這副不知輕重的模樣,要怎麽得到孔先生的青睐!”晉擎雲既氣又無奈地搖着頭,“你可知道後日這所謂的歸家宴,明面上是為了給然之正名,實則卻是為了再給你制造一次能與孔先生見面的機會,此番你若是再把握不住,我也幫不了什麽了。”
“孫兒記住了,孫兒一定謹言慎行,不會再像上次那樣給孔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
“光是謹言慎行是遠遠不夠的,若孔先生看重的是謹言慎行,那麽阖府上下有一大半的下人都能入得了先生的眼了——”面對如此不開竅的孫子,晉擎雲倍感無力。
教了這麽多年,竟是除了嚣張跋扈,目中無人之外,什麽都沒有學成。
聽祖父拿他比作府裏的下人,晉覓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好不精彩。
“好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吧,我同你父親還有事要談。”
多說無益,晉擎雲現下沒有這個閑心來多費口舌。
“是……”晉覓自覺也沒臉再待下去,草草行了禮便離了書房而去。
一出了書房,臉色便頓時陰沉了下來。
以前祖父雖然也經常責罵他,卻從未有過如此傷人的言語,竟拿他比作卑賤的下人!
定是因為那突然回府的孽種……祖父的心這才偏了!
晉覓愈想愈不平,袖中的雙手亦越收越緊。
書房內,晉餘明默默嘆了口氣。道:“阿覓這孩子被我給寵壞了……但其年歲尚小,日後多磨練些想必會有所長進,父親不必太過憂心了。”
晉擎雲冷笑了一聲,“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磨練了這麽多年,又有什麽長進呢?”
爛泥扶不上牆這句話,是很有哲理的。
“呃……”晉餘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讪讪地笑了說道:“父親教育的是。日後兒子一定更加用心做事,為父親排憂解難,不叫父親煩心。”
晉擎雲掃了他一眼。
他這個兒子缺點極多。尤其是天生秉性不夠這一方面,但好在不易意氣用事,脾氣甚佳,十分受教。孝順。
說白了就是,蠢是蠢了點。但好在願意用心去改進,雖然……這麽多年也沒改進出個所以然來,但也算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
“這是甘州知府百裏加急遞來的急報,你瞧瞧——”晉擎雲從袖中抽出了一封開過了封的密信來。
晉餘明連忙上前躬身雙手接過。
“殷崓也反了……”看清信上內容。晉餘明訝然道,“已經逼至甘州了!”
甘州知府傳急報至朝廷請兵支援。
可現如今朝廷自顧不暇,哪裏還有餘力去支援甘州。
“呵呵。五大藩王反了三個,雖然福王去年折在了韓家手裏。但殷子羽還是怕的緊了……”晉擎雲笑着說道,直呼着當今聖上殷子羽的名諱,口氣仿佛是在提及一個滑稽的黃口小兒。
“今日一大早便讓人送了這封急報于我,看來這是實在沒法子了,若不然也求不到我這裏來,他兒子可還在我這兒呢,這回倒好,又來送把柄了。”晉擎雲依舊在笑,口氣雲淡風輕。
“那父親打算怎麽做?出兵壓制嗎?”晉餘明道。
“殷子羽想多欠我晉家一個人情,卻不知我願不願賣他這個人情。”晉擎雲摩挲着大拇指上的和田玉扳指,眸光波瀾不驚地說道:“諸事未定,現在動手還太早了些。”
“父親的意思是?”
“再等一等,等這潭水再渾一些。”
“是……”
……
金烏西沉,夕陽似火把,燒紅了半邊天。
在初春裏,是鮮少能見着如此緋麗的晚霞的。
江櫻坐在院中擡頭仰望着正西方,眸子都被這張揚的火紅浸染成了橙紅色,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起來倒是十分入神。
這倒不是說她今日忽然有了賞景的閑情雅致,生活品味得以迅速的提升,瞬間轉變為了安靜的美少女,而是因為——特喵的她一放工回來,不管去哪兒,梁文青都能跟過去!
然後便拿這種殺傷力極強的眼神看着她——
這姑娘有病,得治啊!
無奈之下,江櫻只有來到了院中,企圖借助大自然的神奇力量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梁平由屋內行出來,便瞧見了這麽一幕——櫻姐兒坐在石桌旁托腮凝望夕陽,女兒站在其身後五步遠的地方,叉着腰惡狠狠的瞪着櫻姐兒的背影。
這叫什麽事兒……
梁平不由扶額。
縱然再不想承認,但他确實是生了個蠢閨女。
女兒想通過找茬吵架來制造說話機會的奇葩心态,他這個做父親的是可以理解的,可吵架畢竟是兩個人的事情,要同阿櫻這種性子的人吵起來……實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所以還是別費氣力了,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趁早打消為妙——梁平想拿這句話來規勸女兒。
可話出口,卻是——“文青,春風喊你過去一趟。”梁平對女兒招着手說道。
一聽到宋春風的名字,梁文青幾乎是反射性的就轉過了頭來。
“春風他……喊我做什麽?”梁文青看着朝自己走來的父親,問道。
她今天剛到這座別院裏的時候,頭一件事自然就是去看了宋春風,可誰知宋春風睜開眼睛一瞧見她,地動山搖地哀嚎了一聲“我的娘呀!”過後,竟是一翻白眼昏了過去!且還是怎麽搖都搖不醒的那一種……!
雖然梁文青竭力說服自己春風只是因為水土不服身體虛弱,所以才會間接導致昏厥,但還是不敢再輕易去他房裏。
畢竟昏來昏去的也不是什麽好事……
故此刻聽得梁平這麽說,這姑娘才難得的猶豫了一下。
梁平搖頭道,“爹哪裏知道,你自己去問他罷。”
聽罷這句話,梁文青僅存的猶豫也被瞬間打消了個幹幹淨淨,當即疾步朝着前院走去,也顧不得再去用眼神淩遲江櫻了。
江櫻擦了擦額角的冷汗,深深舒展了一口氣。
一擡頭,卻見梁平已經走了過來,在她對面坐了下去。
江櫻朝他笑了笑,後問道:“梁平,春風什麽時候醒的啊?”
“啊?”梁平一愣,而後搖頭道:“還沒醒呢。”
“那您剛才說……”江櫻手指了指梁文青離開的方向。
“騙她的。”梁平無比坦蕩地說道,“若不然還能有什麽法子能讓她不纏着你?”
除了宋春風這張王牌,的确是再找不到其它的了……
江櫻的臉色古怪了一下,只得郝然道:“謝謝梁叔……”
道理她都懂,但這麽做真的沒什麽不妥嗎?
且不說春風會不會再次承受不住打擊昏迷過去,就單說現在天色都晚了,梁文青一個姑娘家跑去男子下榻的卧房,似乎就有些不太合适。
當然,她也是去過晉大哥家裏的!
可多半是事急從權?
好像有些濫用詞彙了,但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
所以她這種想法絕非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而是這種本可避免的不妥行徑,卻由姑娘的親爹主動提出來……可真是怎麽想怎麽覺得不是親生的啊!
這爹當的,真的不會太不靠譜了嗎?
梁平像是看穿了江櫻的想法一樣,挑了眉道:“無妨,遲早是要成親的。”
江櫻愣了一下。
梁平很擅于揣摩人心她是知道的,更何況自己又是個凡事都喜歡寫在臉上的人,所以他能猜到自己認為他此舉不太妥當實屬正常——
可他……是怎麽篤定日後文青一定會嫁給春風的?
畢竟依照現如今的情況來看,并不是太樂觀。
“想知道為什麽嗎?”梁平今日的心情似乎極好,笑着問江櫻。
江櫻不假思索的點頭。
卻見梁平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門兒,而後吐出了這麽兩個字來:“直覺。”
江櫻額角滑落三條黑線。
叔,一大把年紀了,還這麽任性真的好嗎!
“哈哈哈……”梁平爽朗地笑了幾聲,道:“你可莫要不信啊。我起初便有直覺萍娘日後定會嫁我,你瞧瞧,這不是就答應了嗎?”
“什麽?”江櫻驚訝出聲。
奶娘竟然答!應!了!L
☆、223:‘小白眼兒狼’
怪不得……怪不得今個兒鎮長大人的心情這麽好!
“婚期就定在了下月初九。”梁鎮長的臉龐俨然笑成了一朵花兒。
江櫻也跟着高興起來。
奶娘有這個心她是知道的,若不然在肅州的時候也不會來詢問她的意見了,但她心裏也同樣有道坎兒,江櫻本還想着要費一番力氣去勸說呢,誰知奶娘自個兒将這道坎給邁了過去。
照顧了她這麽多年,奶娘也該有個真正意義上的家了。
這無疑是天大的好事,可是下月初九的話……
“日子是不是有些急了?今個兒是二月初五,就算咱們明日馬不停蹄地趕回去,等到了肅州城,最多也就能餘個兩三日來準備,只怕是來不及的。”江櫻說道。
梁鎮長急于抱得美人歸的想法她可以理解,可這種事情終究還是得顧及現實的。
豈料梁平說道:“還回肅州做什麽,就在這兒辦了。”
江櫻輕輕“啊”了一聲,問道:“不回肅州了?”
“要在肅州辦的話,何不直接給你來一封信讓你回去,還犯得上跑這一趟嗎?”梁平笑着道。
江櫻剛欲再言,卻聽梁平又說道:“來之前我将鎮長之位已經辭去了,田産屋宅也都變賣了個幹淨,還回去作何?”
江櫻又“啊”了一聲,較之前那聲高亢了許多,眼睛也瞪圓了。
真是幹淨利落……
合着來之前就沒打算再回去了——
江櫻很想問一句為什麽。
但想到莊氏那雙充滿了慈愛的眼睛,便又覺得不需再多問了。
到底還是為了她吧……
為了她,和她喜歡的晉大哥吧。
奶娘起初就說過,連城才是她的家,她不可能一輩子呆在肅州。人總是要回家的——
奶娘還對她說,喜歡就要不顧一切的争取,日後方能不留遺憾。
不管她做什麽,奶娘總是義無反顧的支持着她。
“一江春換了新牌匾交給了樊娘子和方大方二他們,之前那塊招牌,萍娘執意非要帶過來給你。”
江櫻頓覺眼睛酸澀起來,低聲說道:“如今連城的形勢比不得肅州。奶娘和梁叔為了我這麽做。實在是太冒險了……”
“用不了多久,都是一樣的。”梁平不以為然地說道。
肅州城如今也已談不上太安穩了。
或者說,也安穩不了多久了。
整個天下都要傾覆之時。安身之處已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如此處世罷了。
“而且在肅州,這親成的……萍娘也不自在。”梁平又笑着道,“與其聽那些人說三道四,倒不如尋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重新來過。”
原來梁叔還想到了這一點。
江櫻沒由來的生出了一種十分欣慰的感受來——好像是終于能放心的将奶娘交托出去了一樣。
不說旁的,就沖梁叔這種處處為奶娘考慮。肯為了她放棄現有的一切的體貼,這個男人,便很值得去嫁了。
更何況,人家還有錢。
至于這個結論。江櫻則是在以下的談話中總結出來的……
“我早年在京城也置下過一處三進的宅子,這麽多年放着沒人住倒也挺浪費,這回好了——收拾收拾。咱們就能住進去咯。”梁平口氣愉悅。
江櫻卻聽的一怔。
原來隐隐聽說過梁家祖上經商家底十分豐厚,但卻一直未搬離桃花鎮。世代擔任桃花鎮鎮長一職,造福一鎮百姓這一說法,她起初還以為只是美傳。
眼下看來卻是真的了。
能在京城這地段兒随随便便買座院子,還是三進的大院子,且十來年都沒管過……這不是土豪又是什麽!
“我也要住進去嗎?”江櫻覺得多少有點兒奇怪。
“怎麽,作為拖油瓶的小姑娘,反倒嫌棄起我這個繼父來了?這話要是傳到你奶娘跟前,只怕她又要變卦了——”梁平玩笑道。
江櫻讪讪地笑了搖頭。
“等将你爹留下的宅子要了回來,再搬回去住也不遲。”怕江櫻不自在,梁平又說道。
江櫻笑着點頭。
畢竟一直住在方家的別院裏,才是不合适的。
緊接着又聽梁平說道:“我同京城知縣乃是同科的舉人,有些交情,等改日我提些好酒去他府上,将你二叔和三叔的霸占你家宅屋酒樓一事同他說明,回頭再請個好狀師遞張狀紙到公堂上,保管他們乖乖地将房屋地契交出來——”
江櫻怔怔地看着他。
“還不舍得去告他們?”梁平笑問道。
江櫻搖搖頭。
有什麽不舍得的。
是他們不講親情,貪得無厭在先,她不過是拿回屬于她的東西罷了。
她只是在訝異于梁鎮長的神通廣大……
早先就說了,奶娘才該是女主角好嗎!——力大無窮自帶金手指,危難時刻總有人出手相救,且還有着癡心不改、財大氣粗、神通廣大的忠犬男主走哪兒跟哪兒!
江櫻在心底唏噓了一陣兒,不敢再細想下去。
她怕再想下去,從而會對自己坎坷的情路産生絕望的情緒。
“那就麻煩梁叔了。”江櫻說到這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梁平幫了我這麽多,我都不曉得該如何回報了……”
“難不成你當我吃你那麽多頓飯,都白吃了不成?”梁平反倒笑着問她。
這哪兒能比啊……江櫻還是笑着道了謝。
“好了,別謝來謝去的了,都要成一家人了。”梁平越說心情越好。
江櫻的心情不由地也順暢極了,于是便來了興致,好奇地問道:“話說回來,梁叔你是如何說服奶娘的?”
江櫻還是覺得奶娘能夠自己想通的機率不大。
“也沒什麽。”梁鎮長一臉漫不經心,想了想。方道:“就是她那時後悔将你騙來了京城,想來找你,但又清楚自己總是辦不成事兒的不争氣的個性,便想讓我陪着一道兒。那時我便同她說,除非你答應嫁給我,不然我無名無分的實在不好插手你的事情,雖然不太好。但也只好坐視不管了。”
江櫻啞然。
合着……
合着奶娘是為了來找她。無奈之下才以身相許的!
突然滋生的愧疚感,強烈到令江櫻無力承擔……
“你也不要過分自責,畢竟她是自作自受。”梁鎮長十分平靜地安慰着江櫻。
江櫻不樂意了。
怎麽能說奶娘是自作自受呢?
诶?
好像……還真是。
餘晖中。男人和少女十分默契的點了點頭。
……
兩日後。
晉國公府朱門前,客似雲來。
來者皆是身份不凡之人,随随便便挑一個出來,都是京城裏響當當的人物。
負責登記禮單的門房。累的手腕都酸的擡不起來了。
下了車馬轎辇的客人們三三兩兩地結伴着往裏走,邊談笑着。舉手投足間透着一股子儒雅風流。
縱然風國的天下眼見着就要亡了,金銮殿裏的那位主兒日日愁得無法安寝,可這些老士族們,還是該吃吃。該喝喝,該逛戲園子照逛不誤。
同好友相互問候,談論近況的比比皆是。亦有人在悄聲交談着各自聽來的小道兒消息。
大概也就是,這歸家宴的主角兒是晉公的嫡長子晉餘儲所留下的遺腹子。且是庶出的,據說是自幼被養在寺廟道觀之處避劫。
又說是算命大師說過,不能貴養,在十八歲之前不能有太富貴的名頭,所以才一直沒對外公布身份。
但各人心裏的想法卻是不同。
什麽不能貴養,什麽避劫,只怕都是對外的搪塞之言罷了。
誰信吶……
大房兒子沒了,又沒能留下個嫡子,那還不得退而求其次,首先得讓二房生出來的嫡子給養大了,活穩了,才能讓這庶子見人嗎——
若不然庶子成了長子,那成什麽了?
連城晉家可丢不起這個人……
實際上世家大族裏這種為了名聲好聽被雪藏起來的庶子多了去了,不生出來嫡子是絕不能罷休的,若是年紀相差過大,就活該被藏起來一輩子了。
咳,潛/規/則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
衆人表示很能理解。
但這番話卻是打死都不能說出口的,能放在明面上說的大概統共只有這麽幾句——
“次孫得以安然無恙返家,想必晉公近來定是精神百倍啊,哈哈。”
“憶往昔儲公子風姿,想來其子定也氣度不凡。”
再懶些的,不願去想這些拗口體面的詞兒,便幹脆來上一句:“實在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老爺老爺,孔,孔先生來啦……!”忽有仆人低聲提醒道,原來不知是哪家的奴仆眼尖,瞧見了那位剛從青布馬車裏走下來的長衫老人,忍住了心底的驚詫方沒能失态地喊叫出聲。
聽到了這句話的幾位頭戴高冠的老爺們連忙轉頭望去。
“哎呀,真的是孔先生啊!”
“孔先生……門生見過孔先生!”
“門生拜見孔先生!”
“先生身體可還硬朗?”
衆人紛紛上前施禮問候,臉上皆是驚喜之色。
當今天下能請得動孔先生前來的,只怕也就晉韓兩家了!
如今能在此得見,實是令人倍感榮幸。
平日裏矜貴高傲的貴族老爺,此刻全成了态度恭謹謙遜的門生。
“各位不必多禮。”須發花白的老人溫和的笑着,“呵呵……有勞諸位挂念了,老夫一切皆好,一切皆好。”
左邊的石青跟師傅一樣,同樣是一臉平易近人的笑。
右邊的狄叔則是一如既往的面癱着,且心裏還在默默吐槽這些貴族老爺們當真是煩纏的厲害,先生昨夜才剛從肅州趕回京城,夜裏只睡了兩個時辰不到,精力本就不佳,還須得應付這麽一幫子人,真是讓人高興不起來。
哦,就同那姓江的丫頭一樣!一樣惹人心煩!
去年年底他同先生剛返回連城,便聽聞肅州爆發了瘟疫,先生立即去信問候情況,豈料這信傳出去之後,就石沉大海沒影兒了。
先生憂心這丫頭怕是出了什麽差池,肅州城剛一解禁,便放下了手頭上的事情急匆匆地親往了肅州。
誰料這一去又撲了個空兒!
一江春酒樓裏的樊娘子告訴他們,這丫頭去京城了……她竟然跑去京城了!
沒給先生回信且罷了,竟來了京城也未同先生打個招呼,這個小白眼狼兒,枉費先生為她憂心傷神了這麽久——
等他瞧見了,非得好好的數落數落她才行!
狄叔咬着牙暗暗地想道。
“哈啾……!”
“哈啾……!”
正在後廚房裏忙得熱火朝天的江櫻連打了兩個響亮的噴嚏。
“怎麽了這是?別是傷風了吧?”江大娘在一旁面色緊張地問道。
今個兒這幾道主菜可全指望這小姑奶奶親手來弄了,別人來做,偏生就是做不出那味道來,所以這小姑奶奶可萬萬不能出差池啊……
“沒事兒。”江櫻将捂住口鼻的帕子拿來,邊淨手邊笑着搖頭。
“那就好……”江大娘松一口氣,道:“你來瞧瞧這道菜可蒸好了?我怕給蒸老了——”
江櫻點頭,邊掀了鍋蓋子,邊随口問道:“江大娘,府裏今個兒是辦的什麽宴啊?”
瞧着好像還挺隆重的。
江大娘訝異地看了江櫻一眼。
這姑娘的耳朵真的沒問題嗎?
這幾日府裏四處都在說二公子、歸家宴的事情,到頭來她竟然都不知道今個兒這宴是為何而設!
卻不知江櫻向來不喜歡探聽八卦,加之又不與府中丫鬟同住,沒什麽來往。每日又都是晨早來上工,申時前便放工離府,更何況這位萬事不上心的主兒壓根就不了解府裏的公子數量究竟有幾只,是以就算偶爾聽到了一兩句關于二公子的話,也根本聽不懂。
“是二公子……自幼養在外頭的,這兩年身子漸好了,才接了回來。”江大娘簡要地跟江櫻解釋了一遍,“今個兒這宴就是老爺給他辦的,請了許多大人物呢。”
江櫻這才恍然。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江大娘并不是個多舌的人,是以也沒有再多說下去。
江櫻的好奇心向來也不會放在同自己無關的人與事上面,故也沒多問。
拒絕八卦的兩個人就這麽心無旁骛地做着活兒……L
☆、224:丢了矜持與自尊的孔先生
-------我是可愛可敬的存稿君------
……
時至午時,賓客們皆已到齊,擺宴的大堂中座無空席,唯有主家設下的位置上還空了兩位。
席設左右,中間留有寬敞的走道,左右賓客面對面盤腿而坐。
晉擎雲則坐于正對着走道中央的上首主位,只是今日這主座卻一分為二——不為旁的,只因無論于何處,聖人都沒有屈居人下的道理。
孔弗與晉擎雲居于上首,而晉餘明則在上首左下一席,右下空着的那兩個位置,想來該是留給晉家兩位公子的了。
晉家的嫡長孫晉覓,還有那位初回家中的……名字還是未知的庶出次孫二公子。
“孫兒見過祖父——”一道少年郎特有的聲音自門廳處傳來,賓客們懷着期待轉頭望去。
只見門廳處,正有兩道一紫一藍的少年郎比肩走來。
穿紫袍的那位身姿欣長,光是往那兒一站,便給人一種恣意風流之感。
另一位身量要稍高一些,身軀挺拔而筆直,第一眼便給人以堅毅之感。
晉覓有意要走在晉起前頭,快走了兩步,嘴角噙着一抹不屑的冷笑。
這一狀似無意的動作,卻是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在座各位賓客的眼中。
看來這二公子,好似并不遭人待見啊……
才頭一次露面,就給了這樣一個下馬威,尤其還是在這種場合,真真是……
感受到衆人有異的目光,晉覓走的越發意氣風發。頭顱向上微仰着。
晉擎雲目色一沉,手指收緊。
這個蠢材!
在這種時候竟然還只顧着維顯擺着自己那莫名其妙的高貴!
卻不知世家的顏面從來都不是一個人能撐得起來的——在外人面前尚且如此不給自家人留顏面,他的腦子是被狗吃了嗎!
倘若後面的人不顧儀态地追上來,那這場歸家宴真的是要贻笑大方了!
晉餘明的臉色也險些有些沒挂住。
關于晉擎雲心中所想的‘阿覓的腦子是不是被狗吃了’這個疑問,其實他這個當爹的,也懷疑很多年了……
衆人便都下意識地看向那位二公子。
卻見他毫無所查一般,既沒有疾步跟上去。更沒有失态無措。只維持着自己原本該有的步伐,一步一步的朝着上首走去。
這種時候,若是失态地跟上去。反倒是顯得太過小家子氣,未免招人輕視。
然而此時衆人卻沒有這個心思去稱贊這位二公子沉穩得當,因為所有人注意的重點都已經放在了那雙蔚藍色的眼睛上面——
竟然真的有一雙西陵人特有的藍眼睛……!
那格外高挺的鼻,深刻而分明的面部線條輪廓。以及這雙奇異的藍眼睛,皆是西陵人才有的特征。然而其膚色卻并非西陵人那樣接近病态的白,反而是十分健康的麥色,這兩種不同地域的特征混合在一起,乍然一看。竟形成了一種與尋常中原男子截然不同的英挺與俊美。
座下不禁低聲喧嘩了起來。
“師,師傅……這,這不是晉。晉公子嗎……”石青瞪大了一雙眼睛,握着茶盞的手都抖了起來。
可是。此晉公子非彼晉公子啊!
老天,他該不是在發夢吧?
孔弗也是震驚了片刻,卻又瞬間将眼底神色掩去,并示意石青莫要失态。
石青強自壓制住面上的驚異之色,然而心底的洶湧之情卻是沒有辦法平息半分。
跪坐在一旁的蒲團上伺候在側的狄叔自是也瞧見晉起了。
但好在是面癱,錯愕之情并未有表現在臉上。
“師傅,這……晉公子怎麽突然就成了晉二公子了……?”石青低聲問。
卻聽孔弗目色悠長地說道:“錯不了就是了。”
“什麽錯不了?”石青下意識地就問。
“什麽都錯不了。”孔弗笑着捋了捋花白的山羊胡。
石青被繞暈了片刻,随後頓時恍然了。
是啊,錯不了。
人是晉家找回來,自然是錯不了。
管他怎麽就是晉家的二公子了,總之錯不了就對了!
石青的形容忽然激動了起來。
他的直覺果然沒錯!
他就知道……晉公子絕非普通人!
如此說來,或許他起初立下的志言尚有實現的可能,一腔籌謀亦有人托付了!
“師傅,徒兒已有決定……!”石青激動地看向自家師傅,絲毫不覺得自己片刻之內便做出抉擇是否過于沖動。
可是……
師傅作何皺起了眉頭,一副深思的模樣?
每每師傅皺眉深思,必定是在思考着極其重要的事情——石青不由地也随之慎重嚴謹了起來,輕聲詢問道:“師傅,您在想什麽?”
話音剛落,卻見孔弗擡頭看向了右下方。
石青又随之望去。
只見是兩位公子已經一前一後的落了座,而師傅的目光則是落在了……二公子晉起的身上。
師傅該不是對他的決定不滿意吧?
可老人家之前不是挺中意晉公子的嗎?
石青有些躊躇,剛要再開口試探地詢問兩句,卻聽孔弗徐徐地說道:“為師在想,江丫頭是不是跟着晉公子一道兒來了京城——”
石青:“……”
狄叔聞聽面部一陣劇烈的抽搐。
先生,您這到底是怎麽了啊……!
為什麽在這種時刻,還滿心記挂着那個丫頭!
她可是連信都沒有回您一封啊!
作為舉國敬重的大聖人,您最起碼的矜持和自尊呢?還有希望找的回來嗎?
狄叔痛心疾首地搖着頭。
“待回頭宴散,我得找個機會問一問他,知不知道江丫頭在何處……哎,也不知道這丫頭現在如何了。真是令人放心不下。”丢掉了矜持和自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