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回到房中,曲氏便喚來了崔婆子
高聲吩咐道:“将人帶下去處置!”
晉擎雲眉頭一陣劇烈的跳動。
他娘的!!
向來穩重不漏聲色的晉國公都忍不住在心裏重重地爆了句粗口。
這麽大聲音是生怕來人聽不到嗎!
他究竟是造了什麽孽,才生出了這麽一個既蠢又不懂的看眼色的兒子!
“所以在我能賠償得起這對丹頂鶴的情況下,國公府不應對我施加任何不公待遇!”江櫻聞聽晉餘明的話,忙又道。
方才想了想,她還是有件值錢的東西的……那株千年雌雄人參。
“你賠得起?”晉覓倒是被江櫻的話勾起了幾分興趣來,理也不理晉餘明的話。
晉餘明不由地也在心裏罵了句娘。
他怎麽也就生了個這麽讓人不省心,又沒眼色的蠢貨兒子呢!
難道他都沒看出來老爺子很煩躁,相當不高興嗎!
還在這兒拖拖拉拉的!
算了……晉餘明痛心疾首地搖了頭,并不打算再試探兒子的智商。
一轉臉,換就一臉恭孺,對晉擎雲說道:“父親,咱們走吧,這點小事讓阿覓自己處置便是了,別讓孔先生久等了……”
這個蠢貨,孔先生分明都來到跟前了!
晉擎雲冷哼了一聲,舉步朝前走去,面上卻強挂上了笑意。
晉餘明随他往前走,一擡頭瞧見眼前的情形不由愣了片刻——孔先生同其愛徒及老仆,再有幾名貴族老爺已經來到了跟前。
方才宴罷,阿覓提議要帶孔先生去一處好地方賞景,便是去了玉液湖賞看丹頂鶴。
然而丹頂鶴興許是被突然而至的這麽一大幫子人給驚到了,倉皇之下竟是四處飛逃,還險些傷了孔先生。
雖然有驚無險,但還是逃出了玉液湖去。
是以一行人才着急忙慌地追到了這裏來——
“孔先生——”晉擎雲整了神色上前對孔弗深揖一禮,歉意道:“阿覓這孩子光顧着讨先生歡心了,卻沒安排妥當,此番驚擾了先生,實乃我晉家之過,還望先生勿要怪罪。”
到底還是自個兒的親孫子,這個當口兒晉擎雲也不忘給晉覓說好話。
孔弗笑了搖頭道:“無妨無妨。”
“先生不如随晉某移步花廳,靜坐片刻吃兩口茶,也好壓一壓驚。今日之事實令晉某心底有愧,覺着對不住先生。”晉擎雲說的情真意切。
幾個貴族老爺也在一側附和着。
“不急……”孔弗卻如是答道,并且眼底藏着疑惑擡步繼續向前走去。
方才他隐約聽到了小姑娘的高喊聲。
似有些像江丫頭……L
☆、227:‘我孫女兒’
“先生!”晉餘明連忙跟上前去,笑着道:“這兩只鶴發了瘋傷人,被下人不慎給傷着了,場面不甚幹淨,恐會污了先生的眼睛,先生還是別看為妙——”
今日這事辦的已經不能再丢臉了,萬不能再讓孔先生瞧見這樣血腥的場面了。
然而話音剛落,卻見原本雲淡風輕的孔先生,赫然間睜大了眼睛。
“……哎呀,江丫頭啊!”老人驚呼出聲。
……什麽情況?!
衆人紛紛朝孔弗望去。
就見老先生已經疾步行至了那被兩名家丁一左一右禁锢住的小姑娘面前,一臉震驚複雜地問道:“丫頭,我說……你這是……犯了什麽事啊?”
甚至顧不及去問江櫻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畢竟在這裏已經見到了晉起,再見到這丫頭,便不是那麽的出人意表了。
可……晉起是以晉國公府次孫的身份出現在他眼前,這丫頭怎麽卻是……以這種犯事當場被擒的模樣出的場!
縱然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在所難免,可孔先生仍覺得他這輩子都不曾如此震驚過!
“江姑娘,你這……”緊跟着走了過來的石青亦是驚詫萬分。
看着這樣狼狽的江櫻,語塞如石青,不禁暗暗心驚着道,原來今日最出人意料的原來還不是晉公子……
饒是面癱如狄叔,在此情此景之下,其面部表情也不禁出現了一絲複雜的皲裂。
完全不知該說什麽好,總之一切都寫在臉上了……
“先,先生……”作為‘肇事人’的江櫻,內心的震驚并不比這師徒三人少到哪裏去。瞪圓了一雙眼睛,看着眼前分別已有數月的老人。
她也同樣地死活沒有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同先生重逢……
真是令人慚愧啊。
江櫻滿面羞愧,不知從何說起。
“這……”晉餘明一頭霧水,卻又平添了幾分緊張之感,看向一側的晉擎雲,用只二人能夠聽到的聲音低聲說道:“父親,看來這丫鬟好像認識孔先生……”
晉擎雲暗暗握緊了手指。見那兩名還在禁锢着江櫻的仆人手足無措地望着他。等着他的指示,晉擎雲沉着臉拂了手。
兩名仆從見狀這才忙地将江櫻放開。
晉擎雲暗暗思索着。
這區區一個幫工,竟然也會識得孔先生這樣的人物!
這下只怕要壞了事了。
處置一個下人本沒什麽。可壞就壞在這丫鬟不是普普通通的下人,且陰差陽錯的,竟還同孔先生搭上了關系——
事情越來越糟糕了。
“……怎麽弄成這副模樣?”孔弗口氣難掩心疼,伸手替江櫻理了理淩亂無比的頭發。卻瞧見了她臉上的抓傷,近四五道細長的抓痕在小姑娘白嫩的臉頰上十分顯眼。且還滲出了斑斑血跡來,孔弗的眉頭頓時蹙成一團,問道:“該不是那兩只丹頂鶴傷的吧?”
姑娘家的萬一留了疤,該如何是好?
江櫻點頭。而後略有些心虛地道:“我慌張之下,不慎将鶴給砍死了,另一只也傷的不輕……”
她也知道先生好鶴。
尤其是風姿綽約風雅的丹頂鶴。
之前在清平居的時候。先生若是在作畫,便十有*是在畫白鶴。
這下定覺得她暴殄天物了罷……
“砍得好!”
诶?
是誰在說話!
江櫻覺得自己出現幻聽了。
石青呆呆地看着自家師傅。只見老先生一副盛怒的模樣,且還嫌上句話的意思表達的不夠透徹一般,又補充道:“這等胡亂傷人的兇禽,毫無靈性可言,該砍!”
“先生……”江櫻臉色複雜地看着孔弗,用眼神提醒着‘您要注意場合啊’這一訊息。
這老爺子犯起抽來她是知道的,可這麽多人在呢,傳了出去真的不會有損聖人的名聲嗎?
聖人不該是無悲無怒,溫和恭孺的嗎?
若因此令天下人心中的聖人形象破滅,那她的罪過可要比砍死丹頂鶴要來的重大太多了啊!
有了前面的經驗,已經能夠足夠淡定面對這種情形的狄叔卻已無力勸說,唯有暗暗捅了石青一把。
你是關門弟子你來管管你師傅!
石青一臉正色,看着血泊中一死一傷的兩只丹頂鶴,道:“師傅說的沒錯,這等失了靈性的兇禽就該砍了,否則定會傷及更多的人!”
狄叔:“……”
這就是傳說中的師徒同心?
得,他倒成了阻礙這對師徒宣揚正義的絆腳石了!
他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想了還不行嗎!
江櫻望着包括晉國公在內的衆人皆一副不可置信,大跌眼鏡的模樣,深深地擔憂了。
她如果知道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今天就是打死她,她也絕不會出門的……
“晉國公,不知我這丫頭犯了何事?須得讓奴仆押着?貴府又打算如何處置?”孔弗轉過身,看着晉擎雲問道。
晉擎雲哪裏還瞧不出孔弗對這身份不明的小姑娘的重視,自是不能如實相告。
可方才奴仆押着這丫頭的情形又被孔弗看了個正着,若想摘的幹淨,怕是沒可能了。
晉覓的臉色已經成了奇異的青紫色。
他認出來了……
他認出這臭丫頭是哪個了……
這不就是去年他去肅州求見孔先生,在清平居中得了孔先生那本甄之遠手劄,很得孔先生喜愛的那個丫頭嗎!
可她什麽時候來的京城,又怎麽會在府裏做什麽幫工?!
晉覓心底頓生不妙,有些驚慌失措地看向了自家祖父。
完了……
若是這丫頭随意在孔先生跟前說兩句什麽,只怕他在孔先生面前的形象便毀于一旦了。說的好像原本他在孔先生心目中占據着極好極重要的印象一般……
若孔先生因此同晉家生出了隔閡,父親和祖父都不會輕饒了他的!
晉擎雲臉上卻仍是一貫的穩重得體。在心底掂量了一番過後,開了口徐徐地說道:“我同餘明趕到時,便見這丫鬟持刀砍傷了仙鶴,阿覓這孩子一時怒火攻心,失了理智,這才叫人拿下了這丫鬟——”
簡要地将此事經過闡明,卻并未提及晉覓原本打算如何處置江櫻。
畢竟這話若是說出去就收不回來了。
然而之所以選擇說出實情。晉擎雲自然也是有着自己的計較在的——與其粉飾一時的太平。倒不如坦蕩些,也好過孔先生事後從那丫頭口中得知真相,再從而看不起他晉家這敢做不敢當的作為。
“不知這丫鬟……同孔先生是什麽關系啊?”晉餘明試探着問道。臉上的笑顯得有些牽強。
孔弗的臉上才是真正的看不出喜怒,然而正是這雲淡風輕的口氣,卻吐露出了一句令在場衆人皆意外之至的回答來。
“這是老朽的孫女。”
“什麽?!”晉覓一時沒控制住,驚呼了出聲。并問道:“晚輩、晚輩記得起初在肅州城中,曾得見先生贈其棋譜。可那時并未聽先生提起此事啊!”
此話一出,四下頓時靜了下來。
……晉覓竟然在此之前便見過這丫鬟!
這分明是個賣孔先生人情的大好機會啊!
然而他方才卻還執意要置人姑娘于死地……
天啦,這丫腦子有病吧!
衆人齊齊地在心裏吐槽道,看待晉覓的眼神完全變了。
晉餘明自然也反應過來了這過于淺顯的一茬兒。一時間頓覺天旋地轉,險些要經受不了這沉重的打擊。
“……”晉擎雲臉上得體的表情終于也挂不住了。
孔弗反倒像是什麽都不知道的模樣,解釋道:“這丫頭是我去年認下的幹孫女兒。只是之前因為肅州瘟疫之事耽擱了,這才未來得及昭告天下。也未來得及辦一場像樣兒的認親宴。”
江櫻整個人都懵了。
先生這是為了保護她。
但因此就稀裏糊塗地認了她這個倒黴孫女兒,先生這虧,吃的好像有點兒大了吧……這貨操心的重點總是這麽奇怪。
“肅州瘟疫事畢之後,這丫頭來京城尋我,我卻因臨時有要事去了外地,這一錯開便是兩個多月,估摸這丫頭是沒法子了,才進了貴府做工維持生計。”說罷還不忘有模有樣地嘆了口氣,自責道:“怪我安排的不夠妥當,倒叫這丫頭受委屈了。”
狄叔的嘴角不停的劇烈抽動着,甚至于面部都抽起了筋來,不得不拿手緊緊揉着,用以緩解這過度抽搐的表情。
然而這分明是老人家撒起謊來面不改色,頗有幾分好笑的情形,卻叫江櫻莫名其妙地紅了眼眶。
只覺得心口處跟有人拿了根細細的針不停的紮着刺着似的……
前後不過就是幾頓飯的好處罷了,怎麽就把先生收買的如此徹底了呢……
先生這虧,吃的可是越發大了。
“喲,這怎麽還哭上了……”孔弗口氣帶着寵溺的取笑。
“沒哭。”江櫻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說道,使勁兒地将在眼眶裏打轉的眼淚往回憋。
孔弗和藹地笑着,輕輕拍了拍小姑娘的頭,沒有再多說。
轉過了身去,正對着晉擎雲等人。
晉覓也已然站到了祖父和父親身側,此刻見孔先生轉過身來,忙上前一步,眼神閃躲地解釋道:“晚輩方才眼拙,未有認出這位姑娘是誰,這才多有……多有得罪,實非刻意……還望孔先生不要怪責……”
孔弗卻未看他,只看着端着一臉不知是真是假的歉意的晉擎雲,溫聲說道:“晉公毋庸自責,此事本就是我這孫女出手不知輕重,不慎傷着了兩只仙鶴,府上耗了多少銀錢尋來兩只丹頂鶴,老夫願雙倍奉還。只請晉公給老夫一個薄面,不要同我這不懂事的孫女一般計較便好。”
這話一出,衆人的臉色皆是松了口氣。
先生這番話說的足夠體面,也是給晉家留盡餘地了。
想來孔先生為人處事向來寬宏大度,會這麽說也不足為奇。
“先生說的哪裏話!”晉擎雲即刻笑着搖頭道:“這兩只仙鶴本就是阿覓尋來相贈先生的,既是先生的,便任憑先生做主了,何來的奉還之說——反倒是因這場誤會驚着了令孫女,晉某深感愧疚。”
“晉公言重了。”
晉餘明見狀忙就接話道:“晚輩容後定讓阿覓親自上門向先生和這位姑娘負荊請罪!眼下之急還是先安排廂房一間,讓丫鬟們将姑娘臉上的傷口料理一番,再好好地壓一壓驚才是——”
“那便有勞費神安排了。”
“應當的,應當的!”見孔弗願意松口,晉餘明大喜。
晉擎雲在一側見狀,半口氣險些沒提上來。
他究竟是哪裏教的不對,才養出了一個一副下人做派的兒子來?
尊重可不等于願意伏低做小!
他晉家從來也用不着跟任何人低聲下氣,放低姿态——
這父子倆,一個恭謹孝孺卻少了士族該有的尊貴,一個傲慢無禮将尊貴活成了蠻橫,可謂是一個比一個更加擺不清自己的位置……
今天好好的一場宴席,竟也給他捅出了這麽大一個窟窿來!
幸得孔弗終究沒拉下聖人的顏面捅破這層窗戶紙,若不然真是無法收場了。
晉擎雲心底窩着一團火,面上卻不表現出半分來,依舊和顏悅色地在前頭帶路。
江櫻跟在孔弗身後,只覺得事态轉變的太快,有些反應不過來。
“今個兒人多,且給他們留個顏面,待來日那小子上門請罪之時,再好好給你出一口惡氣。”孔弗悄聲說道。
江櫻聞言愕然擡首,只見老人臉上赫然寫着一句話‘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
“呃,先生,不用啦……”江櫻頗有些哭笑不得。
“不能便宜了那小子!”孔弗卻堅持。
石青不知何時也擠了過來,生怕自己被落下一般,說道:“到時師傅可莫忘了喊我一起!”
“今晚回去你就寫一份籌劃于我,将為師這些年來教你的那些制敵之道全給用上。”孔弗話罷沉吟片刻,又不忘補充道:“記住,兵不厭詐。”
“徒兒知道了!”石青重重點頭。
狄叔一臉無感地往前走着。
他什麽都沒聽到……
可眼角的餘光掃到江櫻臉上的傷痕,不由又産生了一種很想要加入進去,以及生怕石青肚子裏的壞水不夠用的沖動感……
好好一小姑娘,真要破了相可如何是好?
是以,狄叔此時也不忍心再厲聲質問江櫻為何不給先生回信雲雲,而是将吐槽的重點轉移到了晉起的身上。
皺了幾下眉,終究不甘寂寞、只在心底獨自吐槽的狄叔,醞釀了片刻之後,開口了。L
☆、228:難得理性的姑娘
“之前在肅州的時候,我瞧着晉公子說話行事還都頗算妥帖,怎地到了連城換了個身份,就連個小丫頭都顧看不好了?不管怎麽說好歹也算相識一場,同在國公府裏,怎麽能眼瞅着你去做個燒火丫頭還四處的惹事——”狄叔一臉不贊同,覺得現在的年輕人真的是越來越靠不住了。
“狄叔,我哪裏有四處的惹事了……”江櫻無奈地解釋道,“而且我也不是來燒火的,我是做菜的。”
燒火丫頭和臨時廚娘,其身份地位是有着不小區分的。
狄叔又抽了嘴角,全然不覺得燒火和做菜有值得區分開來的必要。
石青“啊”了一聲,而後了然道:“怪不得,怪不得晌午這頓飯吃着這麽合胃口呢!對了江姑娘,你怎麽來了這晉國公府做起廚娘來了?”
“江姑娘?”一轉頭,卻不見了江櫻的影子。
孔弗石青狄叔三人連忙止步。
回頭一瞧,只見江櫻一個人落在了後面,站在那兒動也不動,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圓圓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十分呆滞的模樣。
“……丫頭?”孔弗見狀立即折返回去,來到江櫻身側皺眉喚道。
這該不是被吓的魔怔了吧?
可這反應……會不會來的太遲了些?
“先生,方才狄叔說……晉大哥?”江櫻一把捉住了孔弗寬廣的衣袖,目光霎時間亮的不像話。
孔弗有些不解江櫻的反應,但還是笑着道:“嗯,今日席上剛見過。”
“您見到晉大哥了!”江櫻的眼睛更亮了,卻還顧及着前面的人。便未敢太大聲,邁了步子往前走,邊走邊迫不及待地問道:“那您知道他現在在何處嗎?”
真奇怪,江大娘幫她打聽了好幾日,就連送野味入府的小販都挨個兒地問過了,可就是一無所獲,半點線索都沒有。
她甚至都開始懷疑那日是她出現幻覺。看錯人了。
不成想竟如此輕易的讓先生給遇着了!
真是緣分弄人吶……
“怎麽……”孔弗這才聽出了不對勁來。挑起兩道摻了幾根花白色的眉,問道:“莫不是你還不知他如今也在晉國公府?”
江櫻不由稱奇,“我剛入府的時候便托人打聽了。可上到賬房管事,下到掃地的阿婆,都說不曾見過藍眼睛的送貨小郎……送野味的不曾見過,送柴送炭的也不曾見過。就連送皮子的也不曾見過——”
這話一出,孔弗和石青再有狄叔。都齊齊地愣住了。
片刻之後,孔先生一個忍俊不禁,“哈哈哈……”的大笑了起來。
走在前頭的晉擎雲等人将這笑聲清楚地聽在耳中。
晉擎雲眸光微動,不知是想到了什麽。
幾個貴族老爺則低聲地談論着。無非是孔先生看起來十分喜歡這位幹孫女兒,瞧把老先生給樂的,啧啧。他們雖然沒有機會能經常見到先生,但卻也從未聽到過先生笑的如此開懷。
“賣貨小郎……”石青也有些忍不住了。嘴巴卻抿的緊緊的,為防笑出聲兒來。
孔弗哈哈笑着道:“傻丫頭啊,人家一個堂堂的國公府二少爺,你往賣貨小郎裏去打聽,若能打聽出個所以然來,那才真的是稀奇了……”
“什麽……”江櫻驚異地瞪大了眼睛。
“今日我同師傅來參宴,在席上初見到晉公子也是被下了一大跳呢!真沒想到晉公子竟然是國公府的次孫——”石青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有一抹尤為興奮的光芒。
一種名為‘我果然沒有看走眼’的欣喜。
腳下分明是鋪整的格外平整的青磚小道,江櫻卻走了深一腳淺一腳的虛浮感來。
原來今日這歸家宴的主角兒就是晉大哥……
原來晉大哥,是晉國公府寄養在外,或是流落在外的二公子……
因為找到了家人,所以才來了京城麽。
不對,應該說回了京城,才更為貼切吧……
怪不得打聽了這麽久什麽也沒能打聽出來。
“具體的內情我也不甚了解,你若想知道是怎麽一或是,不妨直接去問他罷。”孔弗将江櫻的表情看在眼中,笑着說道。
由此看來,晉起回京城的原因從一開始便是瞞住了這丫頭的。
這傻丫頭竟也不明不白地追了過來。
別問他是怎麽确定江櫻之所以來京城一定就是因為晉起。
他雖然老了,可眼卻還沒瞎,心更是透亮的。
這小子究竟是哪一世修來的這了不得的好福氣啊……
“你先随丫鬟去将臉上的傷口給料理好了,再好好地梳洗一番——”孔弗見已要來至廳前,便笑着說道:“我去陪他們坐一坐,然後找個由頭将晉公子叫來,好讓你們見個面。”
狄叔忍不住又在心裏吐槽了。
先生,您這是真把自己當成這丫頭的祖父了嗎?
操心操的這麽寬!
轉變身份難道都不需要任何時間來過渡調解的嗎……
卻不料江櫻躊躇了片刻,反而如是道:“不必了……我,我想再等一等,等一等再見晉大哥也不遲……”
在對待感情方面的事情上,向來勇往直前從不顧慮的小姑娘忽然臨陣退縮了。
石青不解,卻沒好意思問。
畢竟臉皮沒師傅厚,實在不好意思過問太多。
狄叔則是壓根兒對年輕人的心事不感興趣。
至于孔先生,聞言想都未想,只依舊和藹地笑着,應了下來,“好,那等你覺着什麽時候該見了,咱們再見也不遲。”
江櫻神色複雜地點了下頭,便随着丫鬟去了廂房。
“師傅,江姑娘這是……為什麽啊?”待江櫻一走遠,随着孔弗往花廳內走的石青終于還是沒能忍得住心底的好奇。表情費解地問道。
孔弗但笑不語。
石青自行琢磨了片刻,恍然道:“大致是等同近鄉情怯差不多的心态在作祟吧?”
不料卻聽孔弗道:“小姑娘的心思為師哪裏猜得透,既然她不願見,那便不見。”末了還掃了眼石青,像是在說‘你想的倒還不少’。
石青詫異了。
為什麽有一種,師傅瞬間将自己摘了出去,已然恢複了聖人的高潔出世。只留了他一人在這兒瞎胡琢磨姑娘家的心思的感覺……
石青滋生出了一種沒跟上隊的失落感。
“人家小姑娘怎麽想的幹你何事?成日淨琢磨這些旁門左道!”狄叔拿一個‘你怎麽越來越猥瑣不堪了’的嫌惡表情給予了少年人致命一擊——獲得神補刀新稱號。
石青默然了片刻。将頭垂的更低了。
暗暗決定,以後對于八卦這種事情,只安靜旁觀。堅決不參與了!
這個時候,狄叔并不知道他所抹殺掉的是什麽——那是一顆正欲冉冉升起的八卦之星……
……
江櫻渾渾噩噩地由丫鬟們伺候着清理了傷口又擦了藥,換了身嶄新的衣裙,再又重梳了頭發。
饒是江櫻像個木偶人一樣任由擺布。可兩個丫鬟卻仍是戰戰兢兢的,不敢有絲毫松懈。
晉公親自交待了她們。務必極盡細心地将人伺候好,不能有一絲輕視。
然而就是晉公不開這個口,她們也不敢存有輕視之心啊……
她們都聽說了,這位可是孔先生認下的幹孫女兒……
孔先生啊……
那可是連自家老爺這等身份也要躬身恭敬地喚一聲先生的人物。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眼前這小姑娘的身份,只怕就是尊貴的士族小姐也比不得。
“姑娘,孔先生在花廳等您。奴婢引您過去罷?”待将江櫻渾身上下拾掇了個完畢,丫鬟輕聲說道。
卻見坐在梳妝臺前的小姑娘一動也不肯動。只望着扁月形翡翠鑲邊兒的銅鏡出神。
兩名丫鬟面面相觑了一眼。
片刻之後,個兒稍微高些的那位,向前靠近了兩步,含笑對江櫻說道:“姑娘莫要擔心,方才奴婢給姑娘擦的藥膏,可是二夫人特意讓人送來的雪膚膏,擦上去保準日後是不會留疤的……”
近在咫尺的聲音終于将江櫻的神思喚了回來。
完全沒聽明白方才那丫鬟說了什麽的江櫻嗯啊了兩聲應付過去,站起身來的間隙不經意掃了眼面前的鏡子,赫然被鏡中的人給吓了一跳!
她就出個神兒的功夫,竟然連衣服都給她換好了……
細心的丫鬟将江櫻臉上瞬間乍現的驚悚表情看在眼裏,不明所以了片刻,忙不安地詢問道:“姑娘是覺得哪裏不妥呢?若是覺得有哪裏不合适的,可告知奴婢,奴婢按着姑娘的意思重新給姑娘——”
“不不,不必了。”見她誤會了自己的反應,江櫻忙開口打斷,搖頭拒絕道。
丫鬟這才略略松了口氣,調整了表情,繼而笑着問道:“那奴婢帶您去花廳見孔先生罷?”
“有勞二位了。”江櫻點頭道謝。
“姑娘可別這樣說,這本就是奴婢們的本分。”兩名丫鬟齊聲說道,一面引着江櫻往外走。
江櫻眼瞧着這麽兩個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丫頭恭恭敬敬,甚至是小心翼翼的模樣,頗覺不自在。
就在一個時辰前,她可還陪着阿燕拎着食盒給府裏的主子送點心呢。
一眨眼,她竟也稀裏糊塗地成了半個主子的模樣了……
而晉大哥,卻在她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已然成了晉國公府的二公子……
想當初離開肅州城之時,哪怕她就是做夢,也未曾想過待她來到連城之後,所面對的将會是這樣一種境地。
想來,晉大哥離開的前一晚,之所以任由她往不着調的方向猜測,卻絕口不提自己離開的真正原因,大致是認定了永生都不會再同她相見,故覺得沒有必要告知她吧。
她猜不到晉大哥來了連城搖身一晃竟成了身份尊貴的晉國公次孫,可晉大哥應當也同樣猜不到她也會來連城,并陰差陽錯地留在了晉國公府做了個臨時廚娘吧……
只是,她是想見到他的。
卻不知,他願不願再見她。
畢竟如今他身份今非昔比,再不是那個一身粗布衣袍,總愛背着一把舊弓箭,可任由她毫無顧忌地追前攆後的草莽少年了。
士庶之別大于天。
饒是她這個僞古人對此并無太深的概念,可她顧忌着晉起。
顧忌着他堂堂一個士族公子因為同一個庶人糾纏不清而落人笑柄,于顏面有損。
做人不能太自私。
更何況,之前她已經自私的夠久了。
不能再給他添麻煩了……
江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能摒棄私人欲念,有着如此之理性的一面。
但她慶幸。
同時,也為晉大哥慶幸了一把——得虧她沒再犯癡,讓他初回晉家便因她的糾纏不休而在家族中蒙羞。
可這種太有自知自明的感覺,卻并不怎麽好受……
……
半個時辰後,兩名身着靛藍色比甲的丫鬟捧着一應梳洗之物和首飾盒由廂房而出。
正是方才伺候江櫻擦藥的那兩個。
“唉唉,你說同樣都是人,這命怎麽就差的這樣大呢……”長着團團臉的小丫頭半是羨慕,半是不甘地說道:“我方才問過廚房的丫頭了,說這姑娘原先身世平平,之前家裏好像是做什麽酒樓生意的,士農工商……可算是排到最後頭了,怎麽說都算不得是個金貴人兒——且還沒了爹娘,說是之後随着奶娘遷去了肅州,想來定是去年孔先生去肅州時,也不知怎地就入了眼了……”
“這才半個時辰,你竟就打聽的這樣清楚詳細了?”另一名丫鬟取笑道。
“重要的可不是這個!”團團臉的丫鬟努嘴不滿地瞪了她一眼。
另名丫鬟只笑着問道:“那你說是哪個?”
“重要的是她分明不比咱們的出身高貴到哪兒去,卻落着了這樣天大的好事!”
那丫鬟失笑道:“你有什麽好不甘心的?孔先生既然喜歡她,那必是有喜歡她的道理,說明人家姑娘有過人之處呗!你再如何妒嫉不平也無用處,倒不如省省這份兒心好好做事,說不準還有機會能在二夫人跟前露個臉——”
“哼……我才不信你心裏就一點兒不舒坦都沒有呢!”團臉兒的丫鬟酸道,然而卻忽然瞧見視線中出現了一雙男人的青緞長靴。
丫鬟下意識地擡頭,待看清了眼前的人,沒忍住驚呼了一聲,連連倒退了兩三步!L
☆、229:‘要有誠意’
面前的人竟然有一雙藍色的眼睛!
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睛!
團臉的丫鬟乍然之下被吓得六神無主,直至另一位反應快的丫鬟硬扯着她矮下身子,并惶恐地垂首行禮道:“奴婢見過二公子!”
二公子?
原來是二公子……!
怪不得……怪不得是藍眼睛!
團臉丫鬟這下更是險些吓丢了魂,張皇失措地連忙俯下身子,顫着聲音道:“奴婢,奴婢見過二公子……失、失态之處還望……還望公子恕罪……!”
她方才真的是沒有想到!
雖然早早便聽說了二公子,但卻并無機會得見,又因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眸色,乍然得見……真的被吓壞了!
丫鬟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心都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兒。
在規矩森嚴的國公府裏,就依她方才的表現,随便安個冒犯主子的罪名,拉下去打個一百大板都是輕的!
然而片刻之後,冷汗簌簌而落的丫鬟卻眼瞧着視線中的那雙青緞色長靴動了動,而後便邁了闊步離去。
丫鬟震驚了片刻之後,緊緊繃着的身子便倏然癱軟了下來,大口地喘着氣。
撿回了一條命……!
……
不光是東苑這一角,此刻的國公府,四處都不平靜。
廚房裏,被一群廚娘和打雜小工緊緊圍了起來的阿燕頭一回嘗到了被人追捧的感覺。
“你快給我們說說當時的情況啊!”
“是啊是啊,阿櫻那丫頭當真是孔先生的幹孫女兒嗎?可确定真的是那個孔先生嗎——就是牆上挂着的畫兒裏的那個大聖人孔先生嗎?”
阿燕點頭,表情略有些呆滞。
她到現在也還沒反應過來呢……
就跟做夢一樣!
她今天竟然見到了太子殿下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