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031
付瑤終于看清了他,有些意外,猶豫一下才走過去:“……您怎麽在這兒啊?”
“我為什麽不能在這?”孟西沉對她擠了擠眉。
他總是喜歡給人出難題,和人唱反調,卻并不讓人讨厭。付瑤心裏想,嘴上卻說:“我來這裏教琴,您呢?”
“我送我們家孩子來學琴。”他臉不紅心不跳地說。
“說謊不打草稿。”付瑤笑着說,“您哪裏來的孩子啊,孟先生?”
“啊,被你揭穿了。”他作出懊惱的神情,一拍手,“早知道,早知道……早知道我就說送我侄女來學琴了。”
付瑤笑出來。
孟西沉甫一低頭去看她的眼睛:“笑了?”
她忙把笑容收起來,看着他,微微咬着嘴唇不說話。孟西沉卻覺得她的眼睛裏還有笑意,說不出來道不真切,真是狡黠。
初見時,她怯弱而暴躁,像只陷入絕境的絕望的小獸,如今的确大不一樣了。
“工作順利否?”
“感謝您的業務贊助,次月提成5400。”
他掐指一算,微微點頭,驚訝地笑看她:“不錯啊,加上2500的底薪,一共是7900,你個小富婆。”
“您知道我底薪多少?”付瑤怔了怔。
他一點也沒有窘迫,仍是微微笑:“宜家裏,底薪不都是這個價?”
她半信半疑。
孟西沉說:“一起吃個飯不?”
“您請客?”
“當然,我從來沒有讓女士的習慣。”
這話真是耳熟,簡直言猶在耳,她笑起來。本來一句玩笑話,想不到他真的要請客。付瑤按着一邊胳膊,看着他,一時也沒有應下來。
孟西沉也是好耐性,就那麽看着她。
後來他們去的是一家法式餐廳,點了一些鵝肝松露之類的東西。她小時候也和付興國去吃過,不過沒有這麽地道。
前菜和酒上來以後,就是主菜。
她切一小塊鵝肝送入嘴裏,慢慢咀嚼,只覺得入口香軟,沒有一丁點異味。西大廳的位置很寬敞,只有寥寥幾個座位,地面在主廳的二轉臺階之上,一整面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燈火璀璨的外灘。透過暗紅色的低垂的金線帷幔,隐隐可以看見旁邊略高的通道內偶爾穿過的制服筆挺的男侍應,大廳邊緣有年輕的法國女郎在演奏小提琴曲。
孟西沉低頭切牛排:“你以前學的服裝設計,現在改做這一行,有沒有後悔過?日子過得可還舒心?”
“沒有後悔,只是覺得遺憾。不過人生在世,哪裏能沒有遺憾。若要說日子過得舒不舒心——”她笑一笑,咬一口鵝肝,“要是每個月都是這樣的工資,我倒還勉強能舒心點。”
他笑了:“眼下就有這樣的機會。”
她擱下手裏的動作對他說:“如果您開口了,我們還能在這兒愉快地吃飯嗎?”
孟西沉冁然而笑:“聰明的女孩。”
“我還以為您會說我刁鑽。”
“我永遠都不會這麽認為的,瑤瑤。”他對她眨眨眼,看得她頗為不自在。
她低頭繼續吃那鵝肝,兩個腮幫子都塞得鼓鼓的,吃的急了,嗆住了,她忙捂住嘴。
孟西沉體抽了張紙巾給她。
她接過來:“謝謝。”
“別這麽客氣。我們也不是認識一天兩天了吧?”他親自給她倒酒,付瑤忙攔住他,他便只倒了半杯。
孟西沉說:“你不喝這個?”
她說:“我是受寵若驚,吓得不知道該做什麽了。”
他笑了,喝自己杯裏的酒,問她:“明天禮拜天,有什麽打算?”
“還能有什麽打算?”
“逛街、看電影、釣魚……”
她橫他一眼,懶洋洋地咬一口鵝肝:“孟先生,我不是您,不像您那麽悠閑,也沒那個悠閑的閑錢,我明天要去學車。”
孟西沉來了興致:“科目一已過?”
“您小看人呢,那種題目我會過不了?那是天方夜譚。”
“驕傲了,女孩。”孟西沉微笑,打趣她,“謙虛使人進步,這樣驕傲,小心科目二挂掉,到時候補考又是一番麻煩。”
“別這樣詛咒人!”
他笑得靠到椅背上。
第二天她去了駕校練習,回來時候整個人皮膚都被曬得紅通通的。她自己擦一擦,感覺還是火燒火燎。大冬天的,這午後的太陽還是這麽不饒人。
等車的時候,有輛白色的別克停到她面前。
她沒當回事,以為是即将下車的路人,繼續低頭看表,不料車裏人開了門下來,站到她面前:“不肯上車啊,大小姐?”
付瑤擡頭就看到孟西沉。
她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怔愣,看看車,然後又看看他,幾乎就要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她納罕地看着他說:“您沒發燒吧?”
他讓開一段距離讓她上車,不過不是副駕駛座,而是駕駛座。
這車居然是手動檔,付瑤一坐上去就更納罕了:“您從哪弄來的這車?”
“借的。一個朋友,沒發達前買過,後來就扔工廠裏沒開過。”
她挂了檔,慢慢開出這條小路,但是,沒開兩步就熄火了。孟西沉在旁邊笑,她咬着牙,重新啓動,結果沒幾步又熄火了。
他清咳了兩聲,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初學嘛,人之常情。”
她惱羞成怒,甩了那方向盤,開了車門走到外面,然後繞到他這邊開了車門:“您這麽厲害,自己去開啊。”
孟西沉被她趕到了駕駛座上。
他一邊悠閑地挂檔,一邊對她說:“我是開車能手,不管什麽車,什麽型號,什麽類型,都能運用自如。”
話音未落,那車熄火了。
車裏陷入詭異的幹淨。
半晌,她終于忍不住“哈哈”笑出來,一邊笑手一邊捶在膝蓋上,不能抑制。回頭看他,他的臉色臭臭的,她推一推他:“別這樣,馬有失前蹄嘛。”
他不理會她,卯足了勁繼續開。結果,那車像是和他耗上了似的,怎麽開怎麽不聽話。最後他沒有辦法,只好停到路邊,打開車窗開始抽煙。
此人也有這樣的時候?
付瑤覺得可樂,笑道:“以前沒開過手動檔?”
他沒理她。
他推推他胳膊,又推一推。
他猝然轉身,抓住她的手,放到唇邊:“小姑娘,別鬧了,你想我一口要下去是嗎?不是就給我安分一點。”
“您自己開不好車,卻要把氣撒我頭上?”她哼笑一聲,涼涼地看着他,不甘示弱。
孟西沉說:“哦,原來你心裏是這樣想的,女孩,你在心裏到底是怎麽笑話我的,不妨大大方方地說出來。”
她似模似樣地點點頭:“是啊是啊,她在心裏笑您呢,不會開就不要裝會嘛。”
“我只是不常開這個。”
“是啊是啊,大富豪不開500萬以下的破車,像這種十幾萬的垃圾手動,哪裏會去開啊。”
孟西沉笑了:“可着勁兒擠兌我吧。”
她一眨眼,認真地說:“我可是就事論事啊。”
“你這個調皮的女孩。”他伸長了手忽然使勁一拉她的辮子。
今天她紮的是馬尾辮,卻不留劉海,她本來就是年輕靓麗的姑娘,光滑的額前略微垂下短短的幾绺碎發,彎彎的,像剛出生的嬰兒的絨毛。
看着看着,他忽然握了她的辮子在掌心。
她的頭發也是絲綢般潤滑,他的指背摩挲過她的耳畔的時候,她微微側過了頭,忽然也收起了笑容,看着他,沒有說話。
他收回了手,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動容的痕跡,重新啓動那車:“去哪兒?”
他們像來時那樣,她告訴他往哪裏走,然後聊一聊之後的日子,最近的近況,真真正正像對親密的朋友。
這條路其實非常短暫,到她住的樓下了,他陪她下來。她走了幾步,回頭看看他,他在車旁望着她,一直微微笑,像一種無聲的邀請。
他的眼睛是一片溫柔的沼澤,但是如此黑暗。
她加快了腳步朝樓上跑去,跑得越來越快。
她怕喪失繼續前行的勇氣。
但是跑到三樓的時候,她停下來,停了一會兒,然後像發瘋一般回頭朝樓下跑去。她跑下樓去,沖出樓梯口——空蕩蕩的路面上沒有人。
她蹲下來,心裏有一種名為酸澀的東西在慢慢地流淌。
有人從身後踢了踢她的腳尖。
她慢慢地、有些僵硬地擡起頭。
孟西沉自上而下俯視着她,唇邊是一貫自在的微笑。這個人,總是這樣一副表情,似乎任何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中。
她站起來,揚起手要甩他一耳光,卻被他在半空擒住了手。
他将她高高擡起的手放到唇邊,親吻。他說:“這個女孩,總是這麽無禮,而我已經容忍她太多太多次了。今後可怎麽辦才好?”
“那就永遠不要再見她,也不要耍她了!”她義憤填膺地說,“您料定了我會出來,料定了自己勝券在握,是不是?對了,我忘了,您總是所向披靡的,對不對?”
他撫摸她因為發怒而變得潮紅的臉,然後把她圈入懷裏,柔聲說:“我沒有走,不是因為料定了你會回頭。瑤瑤,我只是不想那麽走了。
我不甘心,你明白嗎?
我不想就那麽走了。”
“……”
傍晚終于下雪。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後,她又舊事重提,說起這件事裏他究竟扮演着什麽樣的角色。他就抱着她仰頭想一想,然後說,其實我當時撒謊了,我确實覺得你會回頭。
她打他,他仰頭笑。
這人自信地可惡,可惡到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