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龍墨的頭發似乎有些被雨打濕了,淩亂地散落在額前,顯得落寞又可憐,紀筱看着他這樣,瞬間沒了脾氣,坐下低低歎了口氣:「你說吧。」
「我本是岷江支流裏的一條黒蛟,修煉得道,化了龍身,」他低低說着自己的來歷,卻沒有什麽精神,挨在榻邊将頭靠進了紀筱懷裏,「那裏沒有別的龍族,我一人稱王,逍遙快活,就這樣大約過了一百多年,突然來了個可惡的小子。」
龍墨說起此人,神色間有些複雜:「那是正統的龍子龍孫,洞庭湖龍王家的白龍太子,一看就是不谙世事的富貴子弟,沒有別的本事,只是仰仗着家世便到處吆五喝六。他來我水域,說我攪亂了當地的天時氣候,胡亂興風作浪,讓我滾出這片水域。我自然不肯理他,結果大打出手,我們皆化了龍身,打了足足三月,結果當地連降了三月暴雨,洪澇成災,直把一個熱鬧城池沖成了一片湖泊。」
紀筱難以想象那樣的浩大災難,怔怔地接口道:「那你後來……」
「天庭責我們觸犯天條,判我二人一起上了剮龍臺,」龍墨說到這,臉頰微微抽動,硬是哼出聲冷笑,「我還以為那龍太子家世多麽顯赫,卻不也是被自家父親親手綁着送上天庭,他的命不過同我等土生野龍一般賤罷了。」
從他的言語裏不難聽出,他對那位龍太子已是不屑鄙夷至極,但紀筱已顧不得在意這個,他猛地緊了緊龍墨的手:「你說……你上了剮龍臺?」
龍墨知道他要問什麽,擡起臉與他對視了片刻:「不錯,我在剮龍臺上被剔去了魂魄,所幸有位仙人将我的元神封進一枚仙墨之中,沈入我們當年相鬥時沖出的鏡湖內。我在湖中候了百年,不知人間歲月,那位仙人說我需等一個命定之人,在他身邊方能恢複肉身龍形。」他輕輕勾住紀筱的手腕低聲道,「玉硯,你便是我的命定之人。」
紀筱呆了呆,又問道:「那當年與你争鬥的那位龍太子也沒有死?」
龍墨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麽偷生的辦法,但是方才交手,他的修為已在我之上了。」
「你們……已經交過手了?」
龍墨指向窗外:「玉硯就不覺得方才那場雷電暴雨來得古怪麽?我們雖然都不及當日盛年之力,但是這一架打得也算痛快。」
紀筱這才明白過來,方才那驚天動地的一場大雨是因為兩條龍在頭頂打了起來,他略緩了緩,才道:「我看書中的龍都是遨游九天,縱橫四海的神物,為何要為一件積怨争鬥上數百年,難道如今你們還不能各自放下麽?」
「玉硯說得輕巧,我跟他都是對方命中的大劫,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不會有和解的一天。」龍墨斷然說道,「不過從方才來看,他底氣很足,似乎已經有了弄死我的計畫了。」
紀筱緊張了起來:「他……他會殺了你麽?」
龍墨搖了搖頭:「說不準,因為前些時候離開寄身的仙墨去兖州降雨耗費元氣太多,至今尚未完全恢複,所以今晚沒占着什麽便宜。」
紀筱聽了這話,愧疚至極:「都怨我……」
「玉硯不要自責,」龍墨用額頭抵着他的額角,輕聲一笑,「我為你做什麽都是願意的。」
紀筱卻并不覺得安慰,拽了他的衣袖急道:「可你損了修為,又如何自保呢?」
龍墨也露出些許苦惱的神色,微微擰了眉:「是啊,他若是尋到了我藏身的地方,上門找麻煩,我不一定能應付,眼下只能先想辦法恢複了元氣再說。」
「有什麽辦法能助你麽?」紀筱焦急地思索了片刻,「我知道法華寺有個高僧,還有早些年一個雲游四海的青玄道長,都是世外高人……」
龍墨垂眼看着他:「你可曾聽說過,當年娲皇造人,曾對每個人身上都吹了一口仙氣,對於喪失魂魄之人,最有裨益的便是凡人與生俱來的那股清氣。但也不是所有人的氣皆可用,命盤相合才是至關重要的,所以能幫我的只有你了。」他說到這,瞳仁盯緊了紀筱,「玉硯願意把氣渡給我麽?」
紀筱急忙點頭:「我該怎麽渡給你?」
「自然是……用口渡給我。」龍墨唇角上翹,露出個懶懶的笑容。
紀筱愣住了,有些猶疑地輕聲道:「真的要這麽做麽?」
「玉硯若是不願意,我自然不勉強。」龍墨十分幹脆地站了起來,「不早了,你休息吧。」
「等等……」紀筱忙去拉他,等拉住了,卻又兀自紅了臉不敢去看他,躊躇了半晌才捧着他的臉慢慢貼了自己唇上去。
唇瓣交疊的觸感溫熱缱绻,紀筱還是頭一次做出獻吻這樣的事來,羞得背脊上都直冒汗,龍墨卻并沒有什麽反應似的,安安靜靜站在那裏,似乎真的等着他為自己渡氣。略蹭了蹭龍墨的下唇之後,紀筱硬着頭皮張開唇瓣,等到舌尖觸到了龍墨的舌,那沈穩的僞裝立刻被剝去了。龍墨一把攬住了紀筱,向他傾下身來,毫不客氣地攫取起他口中的氣息。
紀筱被他的唇舌功夫弄得直發暈,津液交纏了半晌終於忍不住推開了他,龍墨卻依舊膩着他不放:「好容易說動玉硯主動親我,怎能一次就罷。」
紀筱掩着唇驚訝道:「你……你剛剛說的那麽些話都是為了騙我親你?」
龍墨輕笑道:「固元之事豈是這般容易的,需要從長計議才是,方才不過诓玉硯同我及時行樂罷了。」
紀筱一怔,幾乎就要伸手打他。
龍墨卻斂了笑容,看向窗外:「今夜天地靈蘊豐潤,我還要去修煉,」他有些可惜地看了紀筱一眼,「這次且記下,待我修得真龍之身後,再加倍補償玉硯。」
紀筱看着他突然消失的身影,一時無語,暗道這龍墨說話從來都是順口胡謅,也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不過,聽起來最像假話的便是那命定之說,自己不過是個普通凡人,有何德何能同神龍對上命盤,想必無論是誰得了他,都會聽到方才那番動人的說辭。
漕運案在兩月後方算塵埃落定,原戶部尚書李見初秋後問斬。出乎意料的是,原本該滿門抄斬的李府竟從輕發落,只判了流放,其中緣故衆臣子都是了然於心。明帝的舊疾時好時壞,三不五時上不了朝,他如今年紀大了,疑心更重,唯一信任的就是自己的太子延襄。這李府上下百餘人命,便是延襄開口求下的。
七月初十,紀筱在京城城郊送別了李見初即将被發配邊疆的一對幼子,期間自然也少不得花銀兩打點押送的衙役等人,直到将近午時才從京郊回返。
雖然結果已比起先好上許多,但是親眼看着恩師家破人亡還是給紀筱造成了莫大的觸動,他獨自坐在老仆駕着的馬車內出神,不防車身猛地晃了一記,幾乎将他摔出車去。
「老趙,發生什麽事了?」紀筱倉惶地抓着車內扶手,急聲問道。
外間卻沒有一絲的回應,過了片刻,車外突然響起狂嘯般的風聲,車身突然一輕,緊接着劇烈的晃了起來,像是被風卷起,不知會被卷到何處。
紀筱被這突然的變故搞懵了,死死抓着車內的木頭扶手,心中一片茫然,過了不知多久,周身終於安定了下來。而這輛原本的馬車在狂風中幾乎已裂成了一堆碎片,紀筱從中顫巍巍地爬了出來,發覺自己身處在一片密林之中。周圍沒有老仆,沒有馬,面前卻有一個十分魁梧的人影。
這個人比紀筱見過的所有人都要顯得高大,看不清面目和來歷,周身都裹在黒色的鬥篷裏,頭上蓋着兜帽,将整張臉都遮住了。
那人緩緩開口,聲線低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不對……不對,竟是個凡人。」
紀筱摸不着頭腦,壯着膽子站起身詢問:「敢問閣下尊姓大名,為何會在此處,方才好像有陣怪異的狂風……」
「小子,你是何來歷?」那黒衣人打斷了他,瞬間逼到了紀筱面前,伸出爆滿青筋的手将他輕而易舉地拎了起來,鼻間不停嗅着什麽,「你一介凡人,為何會有如此濃烈的龍氣。」
紀筱心裏一驚,掙紮着想要掙脫開來:「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小子,莫要瞞我,」那人加大了力氣,抓得紀筱骨頭咯咯作響,「若是惹怒了我,一手就能把你捏碎了,告訴我,那條不成器的廢龍躲在哪裏?」
紀筱猛地明白了:「你……你是……」
「快說,他究竟在哪裏?」黒衣人似乎十分缺乏耐性,左手一松,徑直掐上了紀筱的脖子。
就在這時,一支羽箭破風而來,直射向那黒衣人頭顱,他猛地松開了紀筱,化作一陣風,轉眼就不見了。
「咳咳……」紀筱被勒得夠嗆,又受了驚吓,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有馬蹄聲由遠及近,最後在近前停了下來,一個身影飛躍下馬,很快就扶起了他,驚道:「青闌,怎麽是你?」
紀筱收回失神的目光,定定看了救命恩人一眼,也驚道:「太子殿下。」
延襄小心地将他扶了起來,又掃視了周圍一圈,奇道:「方才那黒影是什麽人,莫非這天子腳下還有人劫道剪徑不成?可恨我這一箭竟未射中他。」
紀筱雖已在心中猜測過了,卻不願向延襄和盤托出,只低聲道:「臣也不知,方才遭遇了一陣狂風,随後就突然受襲,全無防備。」
延襄看了他一眼,輕輕用衣袖擦拭去他臉上沾到的浮塵,輕聲道:「今日若不是七皇弟約我來京郊狩獵,恐怕青闌此時已被歹人所害了,倘若你當真遭遇不測,我真不知要懊悔成什麽樣。」。」
紀筱連忙躬身作揖:「連逢殿下兩次相救,紀筱愧不敢當。」
延襄拉住了他,略一躊躇,才道:「青闌這樣,教我如何放心。上次請你任職中舍人一事,不知考慮得如何了?」
「這……」紀筱見他詢問起這個,頓時猶豫住了,不知該如何作答。
「唉,小王是真心想留青闌在身邊,」他頓了頓,低垂了眼睑,「若是青闌應了,也不枉……也不枉我為李尚書一事,在父皇面前跪了一個時辰。」
紀筱聽了這話,更是吃驚,自己顯然已欠了這位太子殿下一個莫大的人情,這樣一想,便更說不出拒絕的話來,支支吾吾道:「承蒙殿下擡愛,只是微臣愚鈍,若是日後有服侍不周全之處,還請殿下海涵。」
「青闌當真答應了?」延襄立時喜形於色,一把攜了紀筱的手,「野外風大,不宜久留,且回城中,我們尋個地方喝一杯。」
紀筱回頭看了看一片狼藉的馬車,尴尬地點了點頭:「有勞殿下。」
這還是紀筱頭一次騎馬,身後坐着的便是當朝一等一的顯貴,心中的忐忑自是不必細說。延襄怕他掉下去似的,從後面拽着缰繩,将紀筱緊緊圈在臂彎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閑話。
路過一片竹林時,延襄放慢了速度,低聲在紀筱耳邊道:「若是我沒記錯,青闌的名字指的當是細竹吧,果然人如其名,高風亮節,君子之風。」
紀筱耳朵微微發紅,低了頭:「殿下過譽了。」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兮,赫兮喧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延襄緩緩吟着,最後意味深長地重複道,「終不可谖兮……」
紀筱暗自有些心驚,他原以為除了龍墨那個猜不透的家夥之外,是不會有別人有這種興趣的,然而如今這位殿下對自己的意圖似乎愈加的暧昧起來,讓他不自覺打了個寒顫。所幸接下來的路上,延襄沒有再多話,更沒有輕薄調笑的意思,出了竹林便快馬如電返回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