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 餘九兮笑吟吟看着我,我站在原處沒有動,他自提起筆來,嘴裏說道:“你膽子這樣大,還怕本将軍吃了你不成?”

我低頭擺弄梅枝,他拿起一張徽宣湊到我面前來,我掃了一眼,上面寫着——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我複又垂頭擦拭梅瓶,餘九兮來抓我的手,我手一揚,險些打翻了梅瓶。我不想問餘九兮如何知道我愛念這首詞,我只愛念這首詞的上闕,至于下闕,別枝哥哥,鵲兒不想念給旁人聽。

餘九兮盯着我的臉,我淺笑着回了一句:“将軍的字寫得可真好。”餘九兮不滿意起來,他怪哼哼:“還有呢?”

還有呢?我真想說句實話,這字拿去外頭書鋪裏,五個銅板恐怕都要被人挑三揀四。我面上不顯,餘九兮又一嘆:“本将軍幼時精力都用來習武了,這字嘛,寫得是不怎麽樣的。”

既然如此,為何還拿出來獻醜。

我不欲多說,收拾了小幾上殘餘的梅枝子,轉身要走。餘九兮一把将我扯在懷裏,他胸口的熱氣隔着厚鈍的棉衣都沁到我身上來,不知為何,我身上被這熱烈的氣息凍出了雞皮疙瘩。我低下頭,餘九兮抱着我,緩緩道:“鵲兒,我喜歡你,你跟了我罷。”

跟了我罷。

我确定他用的不是征詢我意見的口氣,他說的是,你跟了我罷。跟了他?別枝哥哥,當今的正一品銜大都督,在他的前軍都督府裏,教我跟了他。我頭一擺,直視餘九兮,問他:“做甚麽?妾,通房丫頭,将軍覺得怎樣跟了你才合适呢?”

餘九兮看着我的眼睛,又紅了臉。我低低一笑,挪開他圈在我腰間的左手,往門外走去。我走得很慢,我專程想看他的笑話,大都督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還用得着和一個丫頭來這一套?我嘴角溢着一種怪異的冷笑,即使我背對着餘九兮,他應該也能感受到我是不屑于如此恩舍的。

“我娶你!明媒正娶。”

我有點兒後悔我走得這麽慢吞吞了,因為我還沒出門口,餘九兮就說出了這句話。他說的清楚,我聽得也很清楚,我沒有辦法假裝聽不到。別枝哥哥,有個傻大個說要娶鵲兒,明媒正娶。可鵲兒的家在湖廣安陸州,鵲兒父母雙亡,明媒,媒婆應該都尋不到鵲兒家在何方吧?

“鵲兒,我要八擡大轎娶你進門,不,十六擡。我要讓你做一品夫人,我餘九兮要讓你做這世上最平安順遂的餘家娘子。”餘九兮抱住了我,他雙手都環在我的腰上,對我許下了終生。

我竟然想掉下淚來,為了甚麽,為了一個男人說要娶我,為了他說要讓我平安順遂一生?別枝哥哥,你知道,鵲兒想要的不是這些。鵲兒此生最大的心願是将弟弟找回來,然後陪着你,就在湖廣安陸州,哪裏都不去。

我眼中滑落的淚滴在了餘九兮的手背上,餘九兮松開我,捧起我的臉,吻上我的眼角。“呀!”菊英驚叫了一聲,我微微側開臉,餘九兮倒是大方,牽着我的手,笑看着她。菊英只管盯着我和餘九兮握在一起的手,我只得開口:“你怎麽又回來了?”

菊英去而複返,是因為将軍府後門口倒了一個女人,那女人餓昏過去了,菊英将那女人放了進來,後院管事的仆婦不同意。菊英說給這女人一口飯吃,再讓她走,那仆婦又将那女人擡了出去,菊英這是告狀來了。菊英說得忿忿:“給口飯吃,為何不行,好沒道理。”

餘九兮靜靜的聽,聽完又看着我,似在等着我拿主意。我垂下頭,輕聲道:“那就讓她進來,天氣冷,會凍死人的。”菊英過來摟我,笑道:“我就知道鵲兒最好了。”餘九兮愈發笑岑岑的,我挽起菊英,口裏說:“我同你去看看。”餘九兮依舊握着我的手不肯放,我細聲道:“菊英是個善良的人。”他看着我,一直笑,嘴裏說:“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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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我也是。我不過借着你餘九兮大都督的名頭找個機會進宮罷了,我也是?我會為你餘家帶來滅族之災的,我也是?餘九兮,你到底有沒有長腦子,你哪只眼睛瞧見我江橋是好人?餘九兮,如若我刺殺失敗,我絕不連累你。別怪我。

那女人還很年輕,幸虧她穿的還算厚實,否則還沒餓死已經先凍死了。她說她姓楊,叫金英。菊英很是歡喜,她們同姓,連名字都像。金英留了下來,她手巧,會縫紉,菊英就更歡喜了,因為菊英只會撥算盤,別的都不會。

接近年關,菊英更忙了些,餘九兮所有的內帳外賬,菊英都給他算了一遍,成日裏算盤撥弄得比琵琶還響。我拿了廚房新蒸好的點心去瞧菊英,菊英不在房裏,倒是金英坐着在縫衣裳。

我打開點心,笑道:“快吃,一會兒菊英回來了,轉眼就沒了。”金英淡淡一笑,也不吃點心,手裏針線不停,只問一句:“江姑娘,你如今入宮可方便了?”

我心下一沉,面上不顯,笑道:“難道金英想去皇宮裏做姑姑不成?”金英手指一揚,細細的繡花針貼着我的眼睛釘到門口厚重的呢布門簾上,“鎖金指”,我故作不懂,低頭飲茶。

鎖金指,入門容易,掌控得好難。金英手指朝那門簾抓過去,針又穩穩回到了她的指尖。我阖上茶盞,幽幽道:“叫顏蕪稍安勿躁。”

金英似是滿意了,撚起點心往嘴裏放,我手指撫過點心盤子,“想要什麽,都給我忍着。你、顏蕪,還有你們背後的人,都一樣。”

我出言告誡,金英不以為意,我起身出門,直到,盤子裏成塊的點心都碎成齑粉。哼,區區鎖金指,顏蕪也是吃了豹子膽了,憑她,殺了嘉靖帝,天大的笑話。

許是顏蕪警告過金英了,她近來安分了不少。我在雨花院裏搬花,冬日的花兒要溫養,背後一暖,餘九兮手中一件紫貂大氅蓋到了我身上。我扭身要避過去,他圈着我,嘆道:“別動。你怎麽就不能停下來歇會兒呢,一個不小心,你就跑到這雨花院來了,難道這兒有甚麽寶貝不成?”

我只笑不語,餘九兮又道:“萬仞堂有我,雨花院有你,咱們的孩兒将來可要兩頭跑呢。”我回頭看着他,他将大氅在我脖頸間系好,又拿出一方藤紫色的絲巾來擦我的手,嗔道:“要見你只能來這雨花院,你既不願随我住在萬仞堂,是不是要讓我同你搬來這雨花院,嗯?”

那一聲“嗯”纏綿悱恻,他身上的熱氣直往我脖頸裏撺,紫貂皮都擋不住我從骨頭裏生出的那一陣寒意。許是察覺到我肩膀抖了一下,餘九兮的手繞過我的手臂伸到我背上,我往後一縮,他冷着臉喝道:“給你做冬衣的是誰?老子扒了他的皮!”

“哧哧”,我笑了起來。他唬道:“你還有臉笑,笑什麽笑?我堂堂将軍府裏少了你的穿戴不成,你為何不知愛惜自己的身子,為何穿得這麽單薄,你......”餘九兮眼圈又有點兒泛紅了,這個愛哭鬼!我上前兩步,哄他:“我在搬花兒,穿得太厚反而流汗,我平日裏不這樣穿的。”他問道:“真的?你別騙我。”我點點頭,“真的”。

假的。我平日裏就是這樣穿的,別枝哥哥自己都不穿厚重的皮料,我亦是不穿這些大氅毛裘的。有一年冬天,別枝哥哥送了我一雙兔毛兒靴子,那靴子雪白雪白的,我就擺在床頭看了整整一個冬天,我舍不得穿。來年,我将那靴子拿出來往腳上一套,小了一截子,我曲着腳指頭将腳兒塞進去,靴子腳背腫的老高。

別枝哥哥直說我傻,他說我喜歡毛裘直說就是,他自會為我尋來。他說往日裏也不見我穿戴這些,以為我是不愛的。別枝哥哥,其實每個女孩兒都是愛這些的,只不過,你不愛,我便學着不愛。好了,不說那些廢話了,甚麽貂皮、狐貍皮,別枝哥哥不在了,就是龍肝鳳髓擺在我眼前,我也是不稀罕的。

我将紫貂大氅扯下來,塞到餘九兮手裏,“你先拿着,我身上有汗。”餘九兮要來幫我,我擋開他,嚷道:“笨手笨腳,別弄壞了我的花兒。”

他又紅了臉。我奇怪的看着他,他說:“鵲兒,只有在這時,我才覺得我離你近了些。”我随嘴一回:“我平日裏離你很遠麽?”

他竟然點頭。“即使你在我手邊,我也覺得抓不住你。不如,我們早點成親吧?”

他在征詢我的意見,我手撫在花盆邊沿上,他過來抓我的手,“小心。”我低頭一看,是那盆粉薔薇,那一盆邊沿缺了口的粉薔薇。

別枝哥哥,鵲兒就要來陪你了,很快。等我。

我仰起臉,遲疑道:“你家裏......同意嗎?”

餘九兮起身,定聲道:“同意,他們同意的。只不過......”我耐心等着他的只不過,他終于道:“我姐姐想見見你,就在年後。”我不語,餘九兮連連為餘端說話,“我姐姐很好,她真的很好”,我側過頭去,餘九兮扶正我的肩膀,他說:“你也很好。”

我好不好,不由餘端說了算。餘九兮,別怪我。

“就在年後,我領着你進宮,我姐姐說想瞧瞧你,想同你說上幾句話......鵲兒,你別怕,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雨花院枝柯碎影,枯樹上又飄落幾片樹葉,冬日的葉子,亦是凋敝。我心裏嘆息,總算來了。成了,我會回湖廣安陸州,到別枝哥哥的墳前,陪着他,永遠。不成,不過一死,亦是江橋所求。

別枝哥哥,等等我,別走得太快,奈何橋、孟婆湯,湯我與你同飲,橋我與你同走,不論何時,咱們都是要在一處的。包括地獄。我甘願為你下那拔舌地獄,受那轉世輪回之苦,只要,你別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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