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窗外,一輪明月挂當空。
沈衡正在睡覺,忽然聽到陽臺窗戶的玻璃發出篤篤聲,吓的一個激靈起身,聽節奏很熟悉,揉了揉眼睛,起床往陽臺去。
只看見陳曦兩條長腿分開,一腳踩着一邊的陽臺邊沿,這是五樓,雖然不是城中的高層,但掉下去不死也會半殘。沈衡吓得心跳失了一聲,急忙朝陳曦揮手示意,陳曦面癱着臉點點頭,長臂往後一伸,扒着窗沿縮回去腿,行動自如,像岩石壁上攀援靈活的猴子。
沈衡把鎖往上一扳,這才推開窗戶,朝陳曦伸手。
陳曦擺擺手,把一直夾在食中二指間的那瓶玻璃裝的牛奶遞給沈衡,然後一個跨步跳到沈衡這邊的陽臺裏,站在陽臺上一動不動,眼睛盯着沈衡,似乎要确定她把牛奶喝光才罷休。
對于他的執着,沈衡半點法子都沒有,認命的把吸管插|進錫箔紙裏,吸了一口奶,示意陳曦進屋子。
“你不要命啦?”她小聲罵陳曦,“鎖不會自己開?我要是忘了直接開窗把你推下去怎麽辦?”
“你不會。”陳曦語氣很篤定,輕車熟路的坐在書桌前,看沈衡鋪在上面的書。
沈衡嗔了他一眼,坐在床邊乖乖把牛奶喝完,然後去水池邊沖了沖空瓶子,放到牆角的箱子裏,那裏面陳列着整整齊齊的玻璃瓶,一樣大小,活似N胞胎,全都是陳曦送的。
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堅持了四年。
“明天就是我媽的忌日了。”沈衡忽然開口。
陳曦本來坐在書桌前看機械書看的快睡着了,從前沈衡規定他每天下班後過來看這方面的書,做一個努力有進取心的修車工人,不然不許看她,這句話卓有成效,但擋不住生理本能。但他聽到這句話還是瞬間清醒,絞盡腦汁才想出來安慰沈衡的話:“節哀。”
沈衡慢慢搖頭:“我有時候覺得,她死不是悲哀,對她來說是解脫。”
陳曦站起來,兩步走到床邊,挨着沈衡坐下,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掌心中,另一只手将沈衡的頭按在自己肩上,輕聲說:“別怕。”
聲音雖輕且低,卻帶着堅定的力量。
沈衡靠着他的肩膀,身體微微抽搐。
Advertisement
陳曦想低頭看她,被沈衡一句話制止:“別低頭,不許看。”
于是他老老實實的直視對面,看到那個鐵質書櫃,是當初去二手市場時看到的,覺得很好,沈衡一定喜歡,于是便買回來送給她。
沈衡果然很喜歡,搜羅市區各個角落的舊書,把淘來的喜歡的書放進去,并說過等以後他們有一個家,就把這東西搬進去,當做他們一路的見證。
想到這裏,陳曦心中湧起無限為未來奮鬥的希望。
“我會給你一個家,”陳曦附在沈衡耳邊說道,“一輩子保護你。”
“好。”沈衡在陳曦肩膀上來回蹭蹭,把眼淚蹭幹,聞到清新的洗衣皂的味道,嘴角忍不住上揚,陳曦每次來的時候都會把自己收拾的幹幹淨淨的,不管多晚多累。她心想,媽媽,這就是我的希望,我請求你的祝福。
三十分鐘的時間很長又很短,陳曦數次想看沈衡,都被對方用手把頭給扭過去,最後要分開的時候才驚異于時間過的這樣快。
“晚安,明天見。”沈衡對陳曦擺擺手。
她的羅密歐跳進對面的陽臺後往這邊轉身,看到她進屋後才放心的回屋。
樓下亮起了極強的光,陳曦不爽的眯起眼睛,往下探頭一看,發現是一輛最新款的寶馬。
奇怪,這地方怎麽會有這種牌子的車?
陳曦住的地方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窮,這片筒子樓如今的年齡趕得上共和國年齡的一半有餘,沒有被拆也快差不多了,陳曦每天上班要花一個多小時,但也沒考慮把這地方租出去自己換個地方住,一來這是爺爺奶奶留給他最後的東西,二來這裏有沈衡,在她考上大學之前,陳曦沒有考慮搬出去,哪怕他如今的工資負擔生活綽綽有餘。
沈衡上大學的話消費不低,他不想她有後顧之憂,想要自己喜歡的人能有很好的生活。所以他每天都像《喜劇之王》裏的尹天仇,對方對着大海喊“努力奮鬥”,他只在心中默默的念,然後用實際行動去努力,卻依舊擔心會和沈衡越來越遠。
做最萬全的準備,剩下的交給天定,看着烏漆嘛黑的房頂,陳曦心平氣和的閉上眼睛。
他并不願意把這份陪伴當做籌碼去威脅沈衡,她那麽聰明,自然會做最好的決定。
這一天,誰對未來都懷着最好的期待。
沈衡一年見不到一面的爹回來了。
她對于易正南的存在沒有什麽好感,甚至可以說的上恨。小時候見多了他下狠手打媽媽,維護癡傻的母親時易正南連她都打,從不會放水。在沈衡六歲那年他終于離開了村子到外邊的大城市,那時候只剩沈衡和母親相依為命,想辦法把兩個人養活下去。
她能活下來是因為當年來村裏支教的一位女老師的善心,智識啓蒙也是由這位老師教授的,可是老師只在這裏呆了兩個月便走了,留下身上所有積蓄給她,讓她盡早離開村子。
“這不是一個好地方,”善良的老師對她說,“一定要早點離開。”
她離開的很決絕,從沒有回頭,沈衡知道又一顆善良的心被這個肮髒的地方染黑,墜落,破碎。
這個村子看着山清水秀,但與外界隔絕,人都以為這裏出的是淳樸的村民,實際上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
拐賣婦女,重男輕女,溺殺女嬰,男女不平衡造就娶妻難,就從外邊買媳婦,不管是從更窮的地方買過來過日子的,還是從其他遠方的城市劫掠回來的,都被用五六千塊,斷送了一生。
青山綠水滋生的惡,明明是清新的空氣卻帶着令人嘔吐的陳腐氣息。
易正南過來敲她的門,沈衡有些詫異,還是站起來去給他開門。
這屋子本來是沒有門的,是她讓陳曦幫忙裝一扇然後挂上鎖,沈衡從六歲開始懂自我保護,避開同村一些人的猥亵眼光。她養過一條狗,兇神惡煞,當她的保護神,十二歲那年這條狗被毒死了,因為有人在年夜飯裏摻了藥,那之後沈衡出門都帶着家中僅有的一把鐮刀。
十三歲那年,母親在河邊洗衣服,中途落水,再也沒有醒過來。
只有沈衡知道,她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蓄意自殺。瘋癫了十餘年,她跌倒在地,腦袋磕到石頭,神智有了一絲清醒,抱着石頭跳河自殺。
沈衡擡手看表,發現時針已經過了十二點。
她的忌日。
“什麽事?”沈衡把門開了一道縫,眼神帶着詢問看向易正南。
“你出來,我想找你談點事。”
沈衡忖度一下,走到空蕩蕩的客廳,只有一個破舊的、老的過了一個年輪的沙發,和沙發前擺着的四條腿小木桌。她坐在沙發的邊緣,直起腰背,坐的筆直,神色凝重,舉止間帶着一絲警惕。
易正南坑蒙拐騙在行,對人的反應當然很敏銳,知道女兒看不起自己,對此不滿:“你這是什麽眼神?我是你老子,我還能坑你?”
沈衡讓自己看起來稍稍放松一些,等易正南開口。
“我心裏挺難受的,”易正南長籲一口氣,“這麽多年,我都沒來得及對她好。”
話音剛落,他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看着一副很難過的樣子。
“都走了這麽長時間,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沈衡緩緩側頭看他,語氣輕的像女鬼。
漂亮的女鬼。
易正南語塞,對于沈衡的不知趣頗有怒氣,卻忍了下去,強做歡笑:“說的是,這時候說這些有什麽用。”
沈衡有些煩躁,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麽,自己明天還要上課,現在已經是一點了。
“還有事嗎?沒事我回去睡覺了。”
“喝杯酒吧。”易正南起身去門口拿回來一瓶酒,瓶頸細長,木塞尚未打開,看着是瓶紅酒。
“你媽媽以前最喜歡這個牌子的酒。”易正南摸了摸鼻子,拿開瓶器将木塞擰開,從廚房拿了兩個碗,一只擱在沈衡面前,一只放在自己手邊。
沈衡雖然恨他,卻極少直面忤逆,小時候易正南暴怒的形象留給她的陰影很深,她雖然偶爾會冷言冷語,卻時刻在他的忍受範圍內,怕惹怒他讓自己遍體鱗傷。
酒紅的像血,瓶底有沉澱物,易正南給沈衡倒的時候晃了晃瓶身,倒進碗裏的時候是澄澈的紅。
“嘗嘗。”
沈衡接過碗嘗了一口,味道很奇妙,仿佛有東西在舌尖流連忘返。
媽媽喜歡?
對于那個長年累月處于瘋癫、只有偶爾狀态清醒的母親,沈衡多數時候感覺都是陌生且羞恥的,這種羞恥源自于周圍同齡的人同情、鄙夷、責罵和幸災樂禍的視線,讓她如芒在背,在還不懂事的時候甚至躲着母親走,直到後來受到正确的教育,才明是非,知善惡,每天找時間陪着母親,把她拾掇得幹幹淨淨。
媽媽很漂亮,和整個村落的氛圍格格不入,她哪怕瘋癫起來也帶着某種優雅,多數時候都靜靜的端坐在木凳上,眼神空洞,沒有半分神采。
沈衡不知不覺将一碗酒喝光,眼前逐漸形成重影。
她感覺不對,晃晃悠悠的站起來,想要大喊,卻見易正南掏出來一方白色的帕子捂緊她的嘴巴,那一聲呼喊終究沒有叫出來。
世界一片黑暗。
易正南拍拍她的臉,嗤笑一聲:“跟你媽一樣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