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濺出的血将衣服洇濕,沈衡用幹燥的部分包住血跡,将刀連同衣服一并扔到池子裏,打開水龍頭,水嘩嘩流下。

哪怕及時沖洗,衣服上仿佛永遠帶着一塊污垢,沈衡仔仔細細照着鏡子,發現無論怎麽洗臉上好像都有一塊血漬,她拼命搓洗,最後再照鏡子,發現是鏡子本身的污點。

她不再管這些,徑直走到門口,打開一道門縫。

光線扭着身體的洩出門,陳曦幽靈一般從門縫擠進來,第一眼便看到躺在沙發上的易正南,視線往下挪,發現地面上一灘血泊,眼神微震驚,但很快平複下來。

他閃身進來,立刻将門關好,确信不會有人中途闖門而入,這才看向沈衡:“你殺了他。”

“我很早就想殺他了,今天才這麽做而已。”沈衡平靜的看着陳曦,眉梢一挑,“你會覺得我是個惡女嗎?”

陳曦沒有遲疑,直接搖頭,只是問了一句:“你什麽時候想殺的他?”

“從我自老家來的時候我就想殺他,中間經過無數事,我一度以為這個噩夢已經離開,沒想到它如蛆附骨,形影不離。”沈衡走到陳曦面前站定,擡頭直視他的眼睛,抓住他有些顫抖的手,“別怕。”

別怕。

這兩個字也是沈衡第一次見到陳曦時候他對自己說的話。

那時她剛從村子裏出來,抱着母親的骨灰盒來到城裏,一路上遭受不少鄙夷,這對從小飽受白眼和觊觎長大的沈衡來說不算什麽,只是那時候頗有些萬念俱灰,不知道以後要去往何方。

她手上攥着一個破舊地址,從前和易正南一同出去的人适應不了外邊回到村裏,說他就在這個紙上面寫的地址住着。沈衡渾渾噩噩的到那邊,大夏天的,路走多了,車上又是人擠人,汗濕衣服發沾鬓,看起來髒兮兮的,到了地方後昏頭漲腦,沒想到自己把門的方向搞錯了,敲出一個陳曦出來。

她也忘了自己當初說了什麽,只記得陳曦第一句話是“別怕”。

沈衡扪心自問沒有怕過,殺人的時候沒有怕,目睹沈珂在自己面前抱石溺水自殺的時候也沒有,人沒有軟肋怎麽會怕?只有對未來抱着希望,才會怕明天飛來橫禍,破壞小心翼翼維護的幸福。

也是這句話讓她放下了那些心心念念的恨意,有了新的希望。從前為着恨和報複而活,之後學會藏起惡念,做不了好人,就當一個平凡人。

然而這些如草芥般微末的想法都要被人以暴力之姿搓磨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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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曦克制住顫抖,反握住沈衡的手,嘴唇幾次翕動,想要說話卻沒有出口,沉默如病毒散落在房間的每一處,心跳,呼吸,體溫都不同往常,他做了幾次深呼吸,最後才開口,臉色凝重:“人是我殺的,你現在離開這裏,什麽都別說。”說罷這句他給沈衡一個最後的擁抱,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骼中。

沈衡那一刻表情是凝滞的,之後噗的一聲笑出來。

“傻瓜,你以為這瞞得住嗎?”沈衡踮起腳,右手覆上陳曦的臉頰,摸了摸他的眼角,冷靜的、一條一條分析給他聽,“指紋,血液,毛發,這個房間任何微小的東西都可以指正我是兇手,我逃不過法網恢恢的。”

“……可以想辦法掩蓋,撒謊,圓謊。”陳曦聲音低沉,帶着些許嘶啞,“一定會有辦法把你摘出去的。”

“可我不是讓你來頂罪的。”沈衡扯住陳曦的衣領,惡狠狠道,“陳曦,我不喜歡你這麽誤解我的意思。我拖你下地獄,是因為我也在地獄裏,我不想借你的手往人間跳,這片土地我從前希冀,可我現在已經不稀罕了。”

她轉身看着放在客廳錘子、釘子和畫框,畫中的聖母瑪利亞的微笑那麽慈祥,看不見人世間的苦難,聽不到衆生心中的悲鳴。

陳曦從身後抱住她,附耳道:“對不起。”

沈衡搖頭,掙開他的懷抱,走到牆角将畫框拎到門旁正對着沙發的地方舉起,在牆上比了比高度,食指在牆上畫了一道,做了個劃痕,指縫裏添了不少幹石灰。

她将畫框放到地上,撿起鐵錘,把釘子楔進牆中。

一陣叮叮當當響,虧得沒有鄰居,不然該出來罵沈衡半夜擾民。

敲完四枚釘子後沈衡對着牆壁發呆,忽然對站在身後的陳曦說道:“我有點後悔讓你進門了。”

“怎麽?”陳曦不解。

沈衡搖頭不語,把畫挂上去,扭頭發現陳曦還在對着屍體發呆。

“你一直看着他,是有什麽疑問嗎?”

陳曦把目光移到沈衡身上,問她:“殺人是什麽感覺?”

沈衡垂目,睫毛遮住視線:“你真的想知道?”

陳曦點頭。

“卸下一塊石頭,背上一塊石頭。”沈衡話音娓娓,“但我沒有任何負罪心理,或許我天性就是這麽薄涼。”

“你不是,”陳曦鉗住沈衡的肩膀,鄭重其事地說,“別這麽說自己。”

沈衡輕笑,這笑容如浮光掠影,轉瞬即逝。

“已經不重要了。”她心想。

陳曦見她從口袋裏摸出一段繩子,心覺詫異,好奇問:“你這是要做什麽?”

沈衡側頭巧笑倩兮:“你猜?”

陳曦搖頭。

沈衡嗤地笑一聲:“老實人。”

她将繩子打個結,溫柔的套在易正南脖子上,然後拖着他橫穿客廳。

陳曦吓的魂飛魄散,按住她的手低吼:“你這是做什麽?”

“把他釘在十字架上。”沈衡說這話時表情微妙的扭曲,仿佛十七近十八年的怨恨在這一瞬間如洪水般傾瀉而出,而她也淹沒在這滔滔恨意當中不得往生。

“你瘋了!”陳曦一把制住她的動作,看向她的眼神帶着不可思議,“他……已經死了,你何必這樣呢?”

沈衡大口喘氣,她的靈魂像是負着巨石,連帶身軀都無法直立起來,弓得像是一只大蝦,手覆在小腹,将自己挪到牆壁旁,慢慢跪坐下來,頭倚在牆邊。

面前很快洇出一灘水,那是沈衡積蓄的眼淚。

陳曦被徹徹底底的吓到了。

“你別哭……怎麽了?”

沈衡想說你不懂,但這個話題一開,勢必要引出無數黑暗的、壓抑的往事,倘若只涉及到她,那沒有什麽,但會損害沈珂的聲譽,那個命運悲慘的女人在生前痛苦黑暗無望,死後還要被拖出來鞭笞靈魂。已經湧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她腹痛的要命,忍的臉色蒼白,額頭大滴大滴發汗,牙齒咯咯打顫。

“看不下去的話,現在出門也來得及。”等那陣腹痛過去,沈衡撐着站起來,面無表情對陳曦說道。

陳曦默不作聲的拿起那根繩子,将人拖到聖母畫框下:“怎麽做?”

沈衡将布袋套在易正南頭上,繩子繞過釘子,做定滑輪運動,開始把人往上拽。

陳曦看不下去,直接上手,他人高馬大,這樣拎起一個大男人看起來依舊毫不費力,那根釘子不怎麽牢靠,被他又楔進去幾分,才把人挂好。

縱然陳曦這樣的男人,此刻也忍不住有些膽寒:“阿衡,你究竟是怎麽熬過……”

“心理罪嗎?”沈衡一邊将易正南的手捆在兩邊的釘子上,一邊回答,“你聽過一句話嗎?”

“什麽?”

“原諒他們是上帝的事情,而我的任務是送他們去見上帝。”沈衡做完這一切向後退了一步,端詳面前呈十字狀挂在聖母瑪利亞面前的易正南,像是在看她的傑作,“我寧可在地獄裏背負原罪,也不願在世上被人肆意強-奸。地獄的鬼……哪裏有世上的人可怕?”

陳曦看着她的側臉,忽然覺得她面目遙遠且陌生。認識沈衡的時候她才十三歲,抱着一個破破爛爛的紙箱子,蓬頭垢面的敲開他的門,低聲問他易正南是不是住在這裏。

她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就像幹幹淨淨不帶任何雜質的黑曜石,讓人看到就覺得寧靜,他告訴沈衡那人不久前搬走了。

那時候沈衡的表情是什麽樣呢?大約時間過去太久,留下的記憶更多是想象中的沈衡而非現實中的人,陳曦記得她的反應很平靜,沒有希冀,沒有失望,和普通人表現的不太一樣,讓他在第一眼便上心。陳曦因為忙着去上班,也就沒有再理會她,下班回來發現人在臺階上坐着,心中覺得奇怪,問她“為什麽不回家”,沈衡說“我媽死了,沒有家可以回去了”。

她對自己的過去緘口不言,陳曦怕戳人痛處也沒有多問,各自相安無事,看着人間煙火,誰也沒想到傷疤被揭開時并非鮮血淋漓,而是散發着惡臭的污黑。

“我一開始就是太把他當人看,才會有今天的下場。”沈衡将取下的手铐仔細收好,似乎想到什麽,揚眉問陳曦,“他問你借過不少錢吧?”

陳曦愣了一下,脫口而出道:“你怎麽知道?”

“果然。”沈衡冷笑自嘲,“我把事情想的太好了……可我忘了,他不是蚊子,他是吸血蟲,寄生在人身上,不到器官衰弱瀕臨崩潰,絕不會放過。”

她猛的扭頭看向陳曦,一字一頓的問他:“陳曦,你告訴我,為什麽他這樣的惡人活的那麽自在,我想安安全全的做普通人卻那麽難?!”

室內陷入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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