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花火

? 七濑遙在房屋門口徘徊了将近半個小時。他的視線久久地駐留在房門口的“望月”二字上,卻始終沒有鼓起勇氣敲開門。

銀色的月光溢滿了整個冬季的岩鳶,連經過十多年風吹雨打、已然黯淡的門牌都仿佛反射着月華光輝。十多年來,願意叩響這扇門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

七濑遙後退幾步,在12月最後一天的寒夜裏輕輕地呵着白汽。他可以看見望月実嶺的房裏亮着燈——白色、又帶點幽藍的燈光,就像從前一樣。可是七濑遙卻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覺得這燈光是多麽凄恻慘然。

望月実嶺被無故取消了東京大學的推優名額——七濑遙是從葉月渚那裏得知這個消息的。而當他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望月実嶺已經消失了五天。

望月不見的那一天,七濑遙曾焦急地上門探訪過。為七濑開門的是望月実嶺年邁的奶奶,老人大病剛愈,臉色比之前已經好了許多。她對七濑遙的專門上訪表達了感激,并将七濑遙委婉地勸回了家:“実嶺得了流感,要休息幾天。她怕把病傳染給你,你先回去吧。”

七濑遙皺了皺眉,印象中望月実嶺從來都是與病痛絕緣的。但是他還是将信将疑地點了點頭,離開了望月家。

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第五天,七濑遙都未在校園裏看到那抹亮金色的身影。他感到心中有一團焦灼的火越燒越旺,他問過橘真琴,問過淺丘明裏,問過所有可能與望月実嶺有過聯系的人,然而回答他的都是未知。他也再一次拜訪過望月的家,然而卻還是從望月奶奶這裏得到了千篇一律的回答。

她得了什麽病?七濑遙無數次在課上轉着自動鉛筆思索這個問題,他想過一切最壞的可能,每一種都讓他的心更加沉重與焦躁。

直到那個課間,葉月渚急匆匆地沖進了他們的教室。

“小遙,真琴!”男孩子闖進教室時太過焦急,磕磕絆絆地撞到了不少人。在所有人的側目中,葉月渚走到了七濑遙的跟前,他氣喘籲籲,眼神中閃爍的卻是真實的關切,“你們知不知道望月學姐的事?”

“她怎麽了?”橘真琴還未來得及張開嘴回答,七濑遙卻已搶先一步“騰”地站了起來。他伸手抓住葉月渚的肩膀,他感到自己內心中有什麽搖搖欲墜。

“望月學姐她……”葉月渚頗為為難地皺了皺眉,像是怕傷害遙一般,在內心又将措辭重新斟酌了一番,才開口道,“她被取消了東京大學的推優資格。”

七濑遙低下了頭,陷入了沉默。

在那一瞬間,他心中甚至有一些釋然——還好,望月実嶺并沒有得重病。然而,輕松只持續了幾秒,他的心又猛然一沉。

“為什麽?”七濑遙壓低了聲音,問。

“是我告訴渚君的。”一個清亮的聲音在葉月渚身後響起,七濑遙将目光後移,臉色沉靜的少女搖曳着黑色的雙馬尾走進了二年A班的教室。七濑遙很快認出,這是柚木彌生的妹妹。眼前的少女五官與柚木有七八分相似,但是卻全然沒有柚木彌生眉眼間的刻薄與促狹,“是我的姐姐把望月學姐家裏的事寫成匿名舉報信的,我看不下去。”

“柚木學姐?可是她為什麽要……”橘真琴也推開了椅子站起身來,滿臉的疑惑。

少女甩動着頭發,帶着一股漫不經心的語氣:“另一個拿了東大推優的竹田學姐是我姐姐的朋友,如果望月和竹田公平競争的話,竹田絕對進不了東大。就是這樣。”說着,她聳了聳肩,嘴角又勾起一抹不屑的笑。

這麽多年,東京大學會留給岩鳶這塊小地方的推優錄取名額,通常只有一個。

“她們太過分了啊!”葉月渚走到柚木身旁,也頗為義憤填膺地打抱不平道。

“那我們該怎麽辦,遙?”橘真琴側過頭,像是要征詢七濑遙的意見,但他心中卻已經模模糊糊有了一套解決的方案,“我們要不要去找天方老師幫幫忙?”

然而七濑遙卻微微搖了搖頭:“沒有用的。”

橘真琴也陷入了沉默——确實,若是尋求老師的幫助有用,那麽這些年望月実嶺也不至于遭受那麽多誤解與苦難了。

可怕的,不是那些關于望月実嶺身世的流言蜚語,而是言語背後的人心。

“我今天要去找実嶺。”七濑遙咬了咬嘴唇,開口道。

忘記了自己是如何度過那難捱的一天的,當下課鈴聲響起,七濑遙立刻拎起書包,義無反顧地朝校門外走去。

冬季,天總是黑得很早。七濑遙出門時,夕陽已然斜斜挂在天邊,很快便被夜色給無情地吞噬殆盡。黑暗降臨了。

七濑遙在望月家門口停下了腳步,他伸出手,想要叩響門扉,可是卻又停住了動作。他害怕開門的又是望月奶奶,害怕自己又一次被拒之門外。他在冬季的涼夜裏躊躇不前,小口地吐着白色的霧氣,擡頭凝視着望月実嶺房裏微藍的燈光。

忽然,面前的門有了輕微的動靜。把手被輕輕轉動,門開了,七濑遙所熟稔的亮金色長發又一次飄動在了眼前。望月実嶺從門口探出了頭,在與七濑遙四目對視的一剎那,她怔忡在了原地,手中提着的一包黑色的垃圾袋落在了地上,袋子裏的廢紙落了滿地。

望月実嶺很快反應了過來,本能地拉過門把手想要關上門,可是七濑遙卻一個箭步沖上了前用手抵住了門。望月実嶺原本可以義無反顧地推開七濑遙、緊緊鎖上門的,然而她卻驟然停住了動作。

她在七濑遙湛藍的眼中看到了她自己——這個穿着睡衣,頭發雜亂,眼睛紅腫,面容消瘦的自己,以及曾經那個搖曳着一頭亮金色長發、自信滿滿許諾東京的自己。

只是這一瞬的脆弱,就擊潰了她全部堅強的僞裝。她松開了手中的力道,低下頭,靠在了七濑遙的肩上。

七濑遙的肩膀猛地僵了僵,卻并沒有推開女生。

“就一會兒。”望月実嶺伸出手,攥住了七濑遙的外套,輕聲說。可是七濑遙卻聽出了她聲音中的哽咽。

望月実嶺有多少次在他面前毫無保留地展現出脆弱的模樣呢?

七濑遙搜尋着一切烙印着少女亮金色長發的回憶,卻只能回憶起,初逢那天,在雨中哭得一塌糊塗的小女孩。

仿佛一束小黃花盛開在回憶裏。

如果那一天,他們不曾遇見彼此,那麽命運的軌跡,将又是怎樣的走向?

七濑遙不想去思考這麽多。他伸出手,将望月実嶺攬進了懷裏:“多久都可以。”

——多久都可以,我一直在。

後半句話,七濑遙說不出口。

七濑遙和望月実嶺肩并肩坐在游泳俱樂部舊址背後的廢棄空地上。望月実嶺記得他們所在的位置原本是一片花圃,然而現在卻只剩一片荒蕪的雜草。

“怎麽突然想到來這裏?”七濑遙開口問道。

她側過臉,望着少年寫滿疑惑的眼睛。為什麽要帶着七濑遙來到這個地方?她一時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這裏……總讓我想起一些事情,關于我的父親。”在心中斟酌半晌,她才有些猶豫地開口,道。

當老師将那個消息告訴她的時候,她只覺得腦袋裏一空,像是有人狠狠地對準了她的後腦勺悶頭一棒。當她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時,內心卻并沒有火山爆發那般的憤怒與不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色的餘燼,像是火山爆發後的蕭然廢墟。

那個傷疤已經被反反複複重新割開,所以反而連疼痛都不那麽鮮明了。

仿佛行屍走肉一般地回到了家,望月実嶺什麽都不願意去想,但是總有生動的畫面一幕一幕在她眼前閃現。反複出現的,總是那片種滿了花的空地,幼年時代的她曾無數次踏上那片土地。

陪伴在她身旁的人,是她的父親。

對于男人的長相,她的記憶已不太分明。只記得那雙寫滿疲倦的眼睛,那長滿了胡茬的下巴,以及那長着老繭的、粗糙的手。她記得自己曾牽着那手,來到一片開得正盛的花前。父親為她摘下了一朵最大、最明豔的花朵,她張了張嘴,她知道這是個錯誤的行為。即使這朵美麗而飽滿的花朵令人喜歡,她也沒有伸手去接。

原以為這個行為會讓父親難過,但是她沒想到,眼前的男人竟然微微地笑了笑。然後她便聽見了父親幹啞的嗓音:“実嶺,你知道什麽是正義嗎?”

她聞言,疑惑地皺起了眉頭。

男人苦笑,伸手拍了拍她的頭:“做了壞事的人終歸要受到正義的懲罰的。”父親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那朵花上,眼中有千言萬語流轉而過,“爸爸摘了一朵不該摘的花,該遭到懲罰了。”

那天晚上,她的父親便因故意殺人罪而被逮捕,锒铛入獄。

而因為這個罪名被正義懲罰至今的,卻不僅僅只有她的父親。

小時候,望月実嶺曾不止一次地想過,這究竟是為什麽。她不曾參與那場犯罪,甚至都未曾觸碰那朵罪惡之花。她不曾犯下惡行,卻遭到了冷血而無情的打壓。懲罰她的,當真是那個父親口中的正義?镌刻着正義的忒彌斯寶劍,為何也要指向一個無罪人的咽喉?

她曾經憤怒過,怨恨過,不甘過。但是久而久之,卻也默默地接受了這不公的設定,這仿佛生而烙印的懲罰。她開始忍受那些冷眼與流言,那本應該只屬于父親的懲戒與刑罰。

只是她不願再看到那天滿園的明豔花朵,因為只有那些花,會提醒她這個從未得到解答的問題。

“我見過很多人,很多事,卻從來沒有見到過正義。”望月実嶺擡頭望着七濑遙,微微一笑,“時間久了,我反而相信,它壓根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我應該早就對這種事習以為常了,沒想到,還是會覺得難過。”

她說完,自嘲地笑了笑。

在七濑遙張了張嘴,還未來得及開口回答,望月実嶺卻又換上了一副認真的神情,擡頭與他四目相對,一字一句說道:“但是,我還是不想認輸。”

七濑遙揚了揚眉毛。

望月実嶺低下頭,嘴角沒來由地微微上揚,她伸手,拍了拍自己跑鞋上的灰塵:“這麽多年,我爸已經給我添了這麽多麻煩了,再加一件也算不上什麽。拿不到那份推優名額,我照樣能考進東京大學。”她擡起頭,在七濑遙眼中,她又一次看見了自己——眼睛依舊狼狽地紅腫着,只是,在她臉上流轉的,卻又是熟稔的自信滿滿與勝券在握。

“就算不靠正義這種東西,我也能挺過來。”望月実嶺伸手撩起自己的長發,亮金色的頭發在月光籠罩下依舊熠熠生輝,“遙,你相信我嗎?”

十二月的最後一天,空氣中都洋溢着新年的氣息。遠處的夜空中,有七彩的花火漸次綻放。七濑遙湛藍的眼中倒影着煙火,和少女認真的臉龐。

“我相信。”

又一片花火,在視野中央綻放,仿佛晝光,點亮了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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