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舊識
? 淺丘明裏覺得,自己的生活不會比現在更好了。
原以為自己的鄉音暴露在橘真琴面前是一件再糟糕不過的事,卻給她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運氣。橘真琴介紹了幾個同樣就讀于岩鳶中學的、她的老鄉給她認識,面對那一張張陌生的臉孔和熟悉的口音,她便像是在異地他鄉遇到了同類一般,油然生出一種久違的親切感。
在那群老鄉中,淺丘明裏最喜歡的是與自己同級的女生,名叫柚木螢。柚木的臉上永遠是淡然而沉靜的表情,乍一看給人不好相處的錯覺,但是淺丘明裏看得出來,柚木是和她一樣,對于這裏的人與事有一種莫名的膽怯與自卑。為了掩蓋這種自卑,柚木螢才将自己的情緒掩蓋在沉靜的表情之後。聽說柚木螢還有個姐姐,理應也是淺丘的老鄉,但橘真琴卻沒有将她介紹給淺丘。開始時淺丘有一些疑惑,但卻也沒太放在心上。
在與柚木等人的交往之中,淺丘明裏發現自己逐漸變得開朗了起來。原本那個在人前敏感、羞怯而畏縮的自己仿佛轉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有一點迷糊、開朗而又愛笑的女孩。她和老鄉們毫不費力地交流着,又通過他們認識了更多有趣的人。她在柚木螢的邀請下加入了學校的戲劇社,雖然現在只能打打下手演演配角,但是她卻感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
她原來像是行走在黑夜裏,而現在,仿佛有晝光照進了生命。她在陽光下起舞,覺得自己每一天都在蛻變,成為一個更配得上橘真琴的人。
一月中旬的一天,當淺丘明裏結束了社團活動,和柚木螢,以及總喜歡來戲劇社找柚木玩的一年級男生葉月渚往回走時,忽然看見教學樓前多出了一條藍色的橫幅,不知何時被人懸挂于其上的——“為自己插上夢想的翅膀——祝願三年級同學考試順利!”
“明天就是三年級的中心考試了呢。”葉月渚擡頭望着藍色的橫幅,笑嘻嘻地說道,“吶吶,我記得小螢的姐姐也是應試生吧?”
柚木螢頗為冷淡地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淺丘明裏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已經許久未聯系的望月実嶺。
月初,一樓門口布告欄上公布了東大推薦生正式錄取推薦生名單。大紅的榜單沒有蓋住原來那張初審推薦名單,來來往往的學生總是忍不住駐足,為那大紅名單上的名字所贊嘆幾聲,又帶着一絲促狹的心理比對着兩張名單上所缺失的名字。而卻沒有人像淺丘明裏一樣,站在新的名單前,雙手冰涼。
在那名單上,沒有望月実嶺的名字。
“這怎麽可能?”
淺丘明裏曾經帶着滿腹的疑惑詢問過橘真琴,但是卻只得到模棱兩可的回答。當她問起失蹤了半個月的望月時,橘真琴也只是委婉地告訴她,望月選擇在家複習備考。淺丘明裏雖然成績不好,但是也不笨,種種跡象已足以讓她在腦海中串聯起整個故事。她不是不擔心望月実嶺,也曾經走到望月樓下想要做些什麽,但是卻又擔心自己不會安慰人,反而會火上加油,于是每一次都選擇了放棄。
眼看着望月実嶺消失已經近一個月了,不知道她現在如何了?一想到這件事,淺丘明裏明媚的生活便猛然飄過了一絲陰雲。她垂下眼睛,心事重重地咬了咬嘴唇。
淺丘明裏沒想到的是,當天晚上,橘真琴便向她發來簡訊,詢問她是否願意明天一同去為望月実嶺送考。收到短信的淺丘一蹦三尺高,抱着手機反反複複将短信看了幾十遍。不僅僅是為了望月実嶺,更因為這是橘真琴的一次主動邀約。等送完望月実嶺後,他們有大把的時間在一起。淺丘明裏呆呆地望着夜空,心中悄悄幻想着和橘真琴度過的二人時光,忍不住喜從心來。
淺丘原以為到了考點見到望月実嶺還能與她說上兩句話,也算是鼓鼓氣,但是她卻并沒有這個機會。當望月実嶺和她奶奶一同出現在視野之中,原本站在淺丘身旁的七濑遙便沖了過去。淺丘本也想跟随七濑上前,卻被橘真琴溫柔地阻止了。她疑惑地擡起頭,遇見了橘真琴若有所語的笑顏,便立刻懂得了七八分。
候考前在校門外的二十分鐘,他們始終都站在人群外,看着被包圍在黑壓壓人群裏的三個人。淺丘注意到望月実嶺又瘦了許多,眼窩深深地凹陷下去,只剩一雙翡色的眼睛;膚色比她們初遇時更加蒼白,那一頭亮金色的刺目長發似乎也失卻了光澤。然而,淺丘後來注意到她的眼睛——那雙翡翠色的眼睛裏,依舊閃爍着她熟悉的風采。自信、從容,甚至帶一點猛獸狩獵前的志在必得。
淺丘也不知道為什麽,只是透過那雙眼睛,她便也有了信心,對身旁的橘真琴笑着說:“望月學姐狀态很好,東京大學一定沒問題。”
望月実嶺身邊的七濑遙并沒有對她多說什麽,淺丘甚至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站在望月身邊,不動作,不言語,只是陪伴,也成了一幅畫。
陰沉了多日的岩鳶在那天早晨破天荒地放了晴,陽光撥開雲層,那樣恰好地打在三個人的身上,仿佛為他們鍍上了一層金邊。
“真像祖孫三口啊。”淺丘明裏由衷地感嘆道,橘真琴不回答,只是笑。
正式考試開始前三十分鐘,考場的門緩緩開啓。在門口聚集的考生們紛紛告別了送考的家長,魚貫入內。望月実嶺将手中最後一份參考資料放下,深深地吸了口氣,轉過頭對身旁的奶奶說:“我也去了。”話音落下,她便在心裏笑了。這句話聽來,被莫名染上了一股子悲壯。
奶奶點點頭,伸手輕輕拍了拍望月実嶺的頭,就像過去十幾年一樣,用已經蒼老的聲音娓娓道:“別緊張,実嶺很棒。”
望月揚起了嘴角,想給奶奶扯出一個笑容,但是卻沒成功。于是她便不再做無謂的努力,轉過頭去,對七濑遙點了點頭。她也許在期待着七濑遙會說些什麽,但是他卻并沒有開口。
一直到她收拾好東西,手裏握着證件,即将走向校門口安監處時,七濑遙才伸出手,輕輕地扯了扯她校服外套的袖子。她睜大了眼睛,順勢轉過頭來,七濑遙的臉龐第一次與她距離得那麽相近。
她又一次在七濑遙如海一般湛藍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加油,”七濑遙輕輕地,用只有彼此能聽見的聲音對她說道,“我相信你。”
說罷,七濑遙朝她微微地笑了起來。
這一次,望月実嶺注意到,自己的嘴角,是真的上揚了起來。她朝七濑遙揚起了下巴:“那是自然。”她将右手握成拳頭,朝七濑遙伸了過去。七濑遙也立刻會意,伸出拳頭與望月実嶺輕輕撞擊。望月実嶺聽見自己開口,聲音都帶着意氣風發的笑:“等我凱旋歸來。”
“嗯。”
她在七濑遙溫柔的注視下轉過身,朝那通往夢想的階梯義無反顧地走了過去。
望月実嶺考試地點被安排在鲛柄學園,鲛柄的教室比岩鳶要大了不少,而且由于是男校,座椅也要高出許多。望月実嶺個子不算高,在這樣的座位上十分難受,于是她只能不停調整着坐姿,想要盡快适應這樣的高度。
忽然,她停下了動作。
她敏銳地擡起頭,目光掃向坐在教室角落裏的男生。那個人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看她。
望月実嶺與他四目對視,那男生不但沒有調轉過頭,反而卻對望月実嶺眯起了眼睛,笑得更加張狂。那笑容直讓望月反胃。
望月掉轉過頭,回憶着男生一頭張揚的紅色刺頭,鼻尖長的褐色雀斑,油膩而滑稽的笑容。這一切都讓她感到莫名的熟悉,可是卻想不起來,自己曾在哪裏見到過他。
“喲,小実嶺。”
陌生的聲線在望月実嶺的身後響起,她驚愕地轉過頭去,見角落裏的男生轉換了個坐姿,舒舒服服地翹着二郎腿靠在牆壁邊,笑容愈發令人惡心:“還記得狗熊嗎?”
腦海中宛如“嘭”的一聲爆炸,望月回想了起來,那張似曾相識的油膩臉龐,那頭過分張揚的紅色刺頭,那鼻尖的點點雀斑——是父親曾經的債主,黑田。望月清晰地記得那個在黑道裏綽號為“狗熊”的黑田叔父曾是她爸爸親密無間的好友,就是他拉着父親下海經商,結果害得父親負債累累。在父親最為落魄之時,黑田向他伸出了“援手”,讓他負上了難以償還的高利貸。最後,父親為了還債,不得不答應黑田的要求,成為了他雇傭的殺手,為他鏟除了眼中釘。而望月父親也正是因為這樣,锒铛入獄,最終被一發子彈結束了生命。
可是,那個一切的始作俑者,卻因為道上的保護而幸免于難。他害死了望月的父親,卻能夠逍遙法外這麽多年。望月為了父親的罪名而被流言懲罰了那麽多年,而他的兒子卻能夠在父母的庇護下不知憂愁為何物地長大,最終成為了一個與他父親一樣自私而無恥的小狗熊。
望月一想到這裏,便克制不住地渾身發抖。憤怒從她心底蔓延開來,她握緊了拳頭,似乎如果再放縱這種憤怒,她便會毫不猶豫地揮動拳頭打歪黑田的鼻梁。
“小実嶺,我們那麽多年沒見,你對我怎麽這麽冷淡?”
黑田令人發毛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說話時呼出的熱氣噴在望月的耳朵上。望月実嶺渾身一凜,擡起頭來,黑田那張油膩的臉龐在眼前數十倍放大。他不知何時走到了望月身邊,靠得比剛才七濑遙還要近。
反胃與惡心感從望月実嶺的心底升起,她拼命往後躲藏,可是碩大的桌椅卻限制住了她的動作。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拳頭,揚起一個僵硬的微笑:“我們,什麽時候見過?”
“啊,大概是你那個不中用的老爸去執行任務前兩天吧。”黑田轉動着眼珠,嘴角浮現出一個痞氣的笑,“當時你還沒那麽好看,但是卻一直纏着我,說以後要嫁給我。”
望月実嶺在心底發出一聲冷笑,她的拳頭握得越來越緊。她暗自下了決心,要是黑田再敢靠近一步,她便要揮起拳頭,狠狠地反擊——
“那邊的同學,你在幹什麽?考試要開始了!”監考老師在講臺上嚴厲地喝令道。黑田轉過了頭去,不屑地撇撇嘴,這才從望月実嶺的座位上撤離。望月立刻挺直了身子,心有餘悸地張開了拳頭,手心裏涔涔的都是汗水。她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坐在角落裏的男生,胸腔裏那顆心仍在為剛才的事情而憤怒地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