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戲也是真
? 修長的手指離開了纖薄的書頁,帶起一股飄渺可見的氣流,盤旋至半空結成碩大的球狀猛烈轉動着。屋內驟起烈風,直刮得人兩眼迷蒙,近前的事物一概辨識不明。
扁豆緊閉雙眼,在狂風中掙紮着摸索至先生身邊,未及尋到他片寸衣角做依靠,只覺肩頭一緊,已被攬入了堅實的臂彎裏。小妖童畏縮着,勉力仰起頭将一只眼睛撐開條縫,但見先生坐在肆虐的風穴裏神情自若,原本梳理整齊的發絲胡亂飛舞,鏡片後的深瞳直視頂上的空氣球,左手劍指貼着雙唇默誦起艱澀難懂的口訣。末了指尖前出輕點球上,氣貫長虹喝一聲:“顯!”
氣球應聲而破,蓄積的能量頃刻爆發,将屋內原已淩亂的程設再一次席卷。
待一切終歸于平靜,扁豆忙不疊定睛看去,赫見書頁上方一尺處懸下四道水幕樣的透明幕簾,裏頭現出的是一派古意的亭臺樓閣,隐約有莺莺女聲似遠還近袅袅飄蕩。循聲細看,小樓窗下,佳人憑欄而坐支頤遠眺,有口無心地哼唱不知名的曲調。
蹬、蹬、蹬——
婢子沿露天的旋梯一路疾跑爬上來,面上喜色掩不住,站到佳人近前氣喘籲籲道:“姑娘,徐、徐大人來、來了!”
佳人怔了怔,面上閃過一瞬的驚喜,又迅速收斂了失态,緩緩起身,啓唇吩咐:“請師傅們準備準備,今朝就唱《會三郎》吧!”
“嗳!”
婢子領命而去,佳人對鏡描眉,重斂紅妝。
湖心戲臺上,優伶長袖翻飛,戲詞裏唱盡離愁別緒。湖心亭中清俊男子一襲绛紫長衫,披發輕髻,玉青色的發帶長長垂落,随風飛揚。他眉眼只落在臺上,女子一颦笑一袅娜,都有缱绻的目光追随,戲裏戲外詞中道白曲中微醺。
一出演罷,佳人提裙下臺,隔桌對坐,提壺為君續水,口中有意無意探問:“大人有日子沒來捧場了。”
男子謙謙一笑,颔首:“公務在身,離了城中好些日子,才回來。”
“喔,大人辛苦!”
“好在還有姑娘這裏容人偷一時的閑。”
佳人不答,抿唇莞爾。
——“什麽嘛!人家不是活得好好的?果然戲本和事實是不同的。”扁豆顯是對劇情發展有些失望,坐在阿相先生膝上不耐地扭了扭腰,撇撇嘴抱怨起來。再偷眼觑那女客,反像是松了口氣,倒似對那并非悲情的現實很樂于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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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故事卻未至此告結,水幕裏的映畫仿佛擁有自我意識,徑自搖曳快閃,缭亂着不願謝幕。意外之餘,扁豆的好奇心再度被勾起,忘記了指摘抗議,繼續安靜地期待着畫面重新定格,演繹過去的後來。
映畫又上演,推測應是兩人見面之後又過了些時日,佳人的戲臺前迎來了一名黑黑壯壯的漢子。與徐大人不同,這人看上去并無心聽戲,就着莺聲婉轉,只一個勁兒灌酒,直喝得頭沉眼重,身子一歪趴伏在了桌面上。樂聲旋即戛然,佳人遣了奏樂的師匠,由婢子攙扶着來到漢子身畔,輕輕推一下他肩頭,喚來:“蔣捕頭,醒醒,蔣捕頭?”
漢子聽喚,迷迷瞪瞪撐起身,晃頭抹臉,醉眼半合,張嘴吐出口熏人的酒氣,大着舌頭問:“你、怎麽不、唱啦?”
佳人好聲勸他:“蔣捕頭醉了。”
“喝醉了、就、不好聽戲啦?”
“湖心空氣濕涼,你醉卧此處,怕是要染上風寒的。想聽戲,奴家随時恭候,現時先送你去骊娘姐姐屋裏躺下可好?”
“我不去!”蔣捕頭借酒耍蠻,一胳膊撩開俯身攙扶他的婢子,猛地擒住佳人腕子拖過來,命令她:“你,坐下!我有話同你講。”
佳人未敢掙紮:“什麽話非緊趕着這會兒說?”
蠻人不言不語,就是固執牽絆住眼前人不許離開。本來力量懸殊,他又是執拗的人,佳人只得作罷,無奈在他身旁坐下。見佳人就範,蠻人倒也爽快不多為難,松開手,轉而抓過桌上酒壇子欲待再飲。
佳人纖手将酒壇按了按:“別喝了!你不是有話說?真醉過去了,還怎麽說?”
醉漢哼笑一聲,仍搶了酒壇去,酒碗也不要了,索性就着壇沿兒豪飲起來。
壇空人幹脆,扯袖抹一下嘴,直言:“酒壯慫人膽!不喝我怕不敢跟你說。”
佳人不明就裏,便只賠笑:“蔣捕頭今日好生奇怪呀!究竟是何難為事?倘若奴能盡綿薄之力相助一二,捕頭大人但說無妨!”
“呵,呵呵——”蔣捕頭凄然苦笑,“難為?我哪有什麽難為的?真正難為的是他呀!”
佳人面色微沉:“他?你是指?”
“還能是誰?老子這輩子伺候過不少官老爺,打心眼兒裏瞧得起的只他一個。可我就不明白,這麽好的人,怎麽老天爺偏不長眼要害得他如此凄涼?”
佳人大驚,手掩在袖下微微發顫,問得慌張:“徐大人怎麽了?”
“怎麽了?要死了,你知道麽?”
“不會,你胡說!”佳人霍然起身,踉跄着後退幾步險些跌倒,幸虧婢子伶俐及時扶住。主從情深,婢子少不得要替佳人出個頭,秀眉擰起來,狠狠唾一聲:“好一個渾人!大白天飽灌了黃湯在這兒撒癔症,胡言亂語驚吓我家姑娘。那徐大人又是何等樣人?剛正廉明的父母官,四野鄉鄰交贊。你莫要咒他!”
蔣捕頭一拍石桌:“我咒他?他是誰我是誰?我咒自己也不會咒他。我恨不能替他死!”
“我呸!大人前番還好端端坐在此處聽戲,就坐的你那張凳子,活生生一個人便叫你這樣惡毒編排死了?要怎生死法?”
“我也想知道!哪年哪天哪個時辰,特麽誰能告訴我?!”蔣捕頭憤然暴吼,倏地又黯淡了形容,“他一月未來,你們就不曾覺出異樣?可知他險些葬身長江裏,再難回來聽你唱戲麽?”
“什、什麽?”佳人花容失色,人便頹了,口中喃喃如呓語:“他說是因公出城,因公出城,他回來了,回來了,長江,江……”
眼淚奪眶而出,佳人醒悟,撲過來捉住大漢的胳膊,失措地問他:“前月江南大雨,江水暴漲,他說的公務,莫非是?”
大漢沉沉點頭:“對!他去巡堤,在大雨裏守了整整五天,累出病來都不肯下堤。我應該跟着他的,貼身看住了,不然他不會昏沉沉滑了腳一頭從堤上栽進江水裏。洪水多急啊!我們沿江往下游追着尋了十裏,才在亂石灘上找見人,泡在水裏就剩了一口氣。十幾個壯勞力輪流擡着奔回城找大夫救命,好容易從鬼門關裏搶了個活人回來。可大夫說,他頭磕在石頭上,腦子裏頭積了個大血塊,若消不去,随時能要了他的命。聽懂嗎?這世上沒有哪個大夫有本事把血塊從他腦子裏摳出來,他會死,随時随地。”
真相如斯冷硬,宛若森然的利劍無情切割,将人心一片片剮下來,每一字都撕出無法愈合的血口,疼得死去活來。纖弱女子緊緊捂住唇,面色蒼白,眉眼間神已亂了,眼淚順頰而下滴在手背上,都是碎的。和心一樣碎裂!
“姑娘!”
婢子哭着驚呼。醉漢飛身趕至,将搖搖欲墜的人托在手中,扶坐到凳上。
喂下幾口溫茶,緩得一緩,佳人嘤咛一聲幽幽醒轉。醒後又覺悲從中來,眼淚猶自撲簌簌掉落,哭卻無聲。
婢子也已哭得妝容俱花,苦苦勸着眼前的傷心人:“姑娘莫這樣委屈自己,喊幾聲出來便舒服了!”
佳人只是默然搖頭,哀不自勝。
“姑娘!”
“唉——”一嘆息一落寞,失了生趣,“他不該瞞我!”
蔣捕頭立在亭前眺望平靜的水面,眼裏面上都失意:“與你說了又怎樣?他就是不想你這樣傷心,才關照我們守口如瓶。無論作為下屬還是朋友,我本當替他守住這個秘密,可每回他說着話便倒下去,我就,就……”蔣捕頭話到半途不禁哽咽,“就擔心!擔心他睡了再不起來,怕他走了身邊沒有一個知心的人陪着,送上最後一程。于是想,真到了那一天,若是你能在他身邊待着,他一定會走得開心些。這才背着他,借酒勁兒跟你講一講實話。你不知道,今天一早,他又厥過去一回,昏睡了兩個時辰才……”
“姑娘哪裏去?”
不顧緊跟在後的婢子殷殷呼喚,佳人已然跌跌撞撞奔出去老遠。蔣捕頭立在亭前沒有動,目光追着遠去的倩影,送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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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咻——”
聽見有人抽鼻子,扁豆循聲看去,見那女客哭得梨花帶雨,眼都腫了,比之映畫裏的當事人愈見傷心。玉石生的小精無肉無血沒心沒肺,她可以理解凡人的愛憎恨貪嗔癡,但永遠做不到感同身受。好比此刻,人家當觀衆敬業指數百分之兩百,自備眼淚和手絹,落在小扁豆眼裏就純粹荒唐可笑了。小嘴一歪眼珠子一翻,暗暗嗤鼻:“嘁,你當這是看電視劇呀?”擡頭望一望阿相先生,得到一個鼓腮的鬼臉,便偷偷笑了,轉過臉去繼續看水幕上的映畫。
幕簾中佳人穿街越市,不顧路人紛紛的側目一路瘋了般地奔跑,直沖到比鄰府衙後牆的一處民宅。不待門值通報,她徑自闖進門裏直入內院,見着心上人便飛撲上去緊緊擁住。
叫這番突如其來的熱情沖擊得失措,徐大人怔忪了好一會兒,盡是懸着兩手,不知該推開還是回應。須臾有了靈犀,想到了明白了,嘴角牽扯起苦笑,手放下來溫柔地攏住女子肩頭。
“你知道啦?”
佳人臉埋在對方懷裏輕輕點頭,低低地訴說:“娶我!”
徐大人身子一震,随後撤了半步,柔柔捧起佳人的臉,屈指掬下她眼角一滴淚來。
“娶我!”佳人再一次祈求。
然而徐大人只是澀然搖頭,無言拒絕。
“為什麽?”
徐大人複将她柔柔擁進懷中,說:“我想要你的時候,你把我推開了,如今你肯回來,我卻已經要不起你了。不如就這樣吧!一時的孤獨,好過永恒的悲傷。沒有名分的束縛,時間久了,你就能學着忘記,還可以好好生活。”
懷裏的人落語嘤噎:“對不起!”
“唉——”徐大人嘆奈何:“我本想悄悄地,聽着你的聲音,直到最後一天。可你到底是知道了,還這樣難過。或者,我終究該走遠些,在你的面前消失。這樣,對你來說便什麽都不知道,也就沒有了最後一天。”
佳人猛擡頭,攥着徐大人衣襟期期艾艾:“不要走!我們已經錯過了那麽多年,至少讓我陪你到最後一天。讓我好好記得你的樣子,不然沒有你的日子裏,我怕記憶會模糊。”
徐大人神情凄婉:“這又何必?”
“我們沒有這輩子了不是嗎?那就讓我期待一下來生吧!我要下輩子再不與你錯過,下輩子再不放手。想着你到下輩子,便不會在人海茫茫失了你的蹤影。”
驚與喜剎那交錯,眸光便柔了,情在眼瞳深處凝聚,滿得将要溢出來。
“好!”徐大人将佳人的手握住按在自己心上,終于肯說,“那我就把你的聲音刻在這裏。下輩子,你只喚一聲,我便認得你!”
定下了來生的約諾,有情人無所顧忌相擁在一起,用懷裏的溫暖确認彼此的真實,一寸一縷一時一刻都舍不得失卻。
完全是無意識的,扁豆恍惚臉頰上有東西在滑落。她擡手撫摸,發現是淚,她的淚,無心無血的一只小妖怪的淚。她感到了茫然!
“先生,”她仰頭望進先生深邃的眼瞳,天真地問,“扁豆是不是生病了?”
先生撫了撫她額發,如一個真正的長者,慈愛地笑着:“不!是我們豆兒長大了。”
長大了,成長了,不是年紀和身體,扁豆明白先生指的是心。
可自己明明沒有心啊!
那毫無預兆自記憶深處萌生的莫名悸動,絕非因為故事裏的一段情而感懷,扁豆分得清悸動與感動。這種感覺更像是自己的某一段經歷,與旁人的情緣無關,也與此時無關。它來自久遠的過去,恨與怨都不強烈,愛與傷也不明顯,就是絲絲縷縷難以捉摸的惆悵,如清晨藹藹的薄霧輕巧地彌散,在心底鋪展,并不厚重壓抑,卻纏綿隽永。
扁豆不确定自己的記憶了,猜想莫非漫長的時光裏當真遺落了一些片段。但又揣想它也許并不重要,不然怎會忘卻,丢棄?
欲待細細思量,奇怪的是,驟然湧上的異樣情懷竟如來時一般又悄然褪去,無跡可尋,徒留下點滴遺憾在心底。扁豆幹坐着眨了眨眼,自忖莫非受到故事中某些情緒的影響?那樣的話這故事就絕非簡單的歷史,這話本也不僅是簡單的古物了。
才得出結論預備與先生炫耀自己的發現,想不到水幕上本該結束的故事到了此處仍有後話。便見依偎在徐大人懷裏的佳人忽而擡頭,調皮地問他:“你曾許我一個戲本子,可有寫完?”
“嗯——”徐大人故作為難抿嘴沉吟,換來佳人橫眉豎目,趕忙讨饒道:“別惱別惱,我自然不敢忘了對你的許諾。本子倒是寫了,只是還差一個結局。”
“那就快些圓滿了它,我好唱來。”
“結局好寫,卻未必稱了你的心。”
“你這憨子!我不過是唱戲的伶人,結局稱不稱我心不重要,聽戲的人稱心方為好。所以呀,我勸你莫再愁苦了!就編一個最是平常,又總能叫人感懷的俗套結局,哄哄世人便好。”
一語言罷,映畫淡去,水幕漸漸模糊,這一段情緣便在徐大人恬适的笑顏裏劃下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