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情深莫疑

? 時間似乎過去了許久,女客卻只是默默坐在沙發裏一動不動,呆然看着前方,眼中空空的,神色間難掩落寞。

阿相先生取過幾上的古書捧在掌中,言語輕巧:“客人對這個真相不滿意?”

女客猶是不言,緩緩搖頭否認,可臉上分明憂郁更甚。先生自然瞧見了,并不點破,反而樂呵呵道:“既如此,卻之不恭,這份報酬小可确實收下了。”

“嗳?”看見先生搖晃手中的戲本,女客始恍然,所謂報酬竟是這一本古籍。她立即慌張爬起,半身橫過茶幾伸手來搶:“那個不能給您!”

先生往邊上避了避:“嚯?客人要違約麽?”

“不,不是!您說要随身物品作報酬,我這包裏所有東西都可以給您,但這本書,請無論如何不要拿走。”

先生眸光黠慧:“是嘛?但是小可當真喜歡這本子,就不知小姐有何打動人的理由,能說服小可放棄?”

“理由,理由,”女客抓着頭發在幾前來回踱着,手足無措地思考,“因為它是,是……”

“是男友送的很要緊的禮物吧?”

女子停了下來,覺得詫異:“嗳?您,怎麽會——”

“小可猜謎一向很準。”先生笑得兩眼眯起來看不見睑下的瞳仁,叫人猜不透笑容背後的真意,“恕我直言,客人覺得,自己如今還有保留這本書的立場麽?”

“您什麽意思?”

“送出這份禮物的人,他的心意,您有好好珍惜麽?”

“心意?”

“怎麽您沒想過嗎?任何禮物都包含了贈與者的一份心意,無論輕重,更何況是來自心愛之人的禮物。”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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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您又猶豫了!”先生不給女客思考借口的機會,直入正題,“看來剛才的那個真相您并沒有看明白呀!其實無論書裏的青年承諾姑娘的歌賦也好,還是真實裏徐大人承諾愛人的戲本,都是禮物呀!文之所系,心之所向,相思一念,俱托付給白紙黑字了。”

“心之,所向……”女客呢喃着先生的話,跌坐回沙發裏,懵然失神。

扁豆的目光也直直落在先生身上。她覺得今天的先生有些怪,話說得忒是多了些。從來,他是不耐對凡人的愛恨貪嗔多作開解的。以往每一次,無論顧客是否舍得情不情願,哪怕用“魅瞳”作弊,先生都能果斷拿到自己想要的酬勞品。可現在,此刻,他居然一字一句開導起女客來。見對方迷失,他也不催促,拿過書冊起身去到屋子另一邊的書桌前,颀長的背影映不出他面上的形容,也顯不了他心裏的念頭。

他只是背向着那一個人類的凡俗迂執,話音悠遠:“世間有輪回,不是為了叫你們苦苦癡纏,而是要你們去了斷。僅僅一個怪夢,你便要牽扯上前世今生,去執着緣分注定過什麽,質疑情感是否錯付,就沒想過,也許正是自己內心的動搖才讓那些所謂的怨氣乘隙而入了?那個夢裏苦苦思念追尋的人,究竟是附在書上的執念,還是你的本心?”

扁豆看見先生指尖撫過古卷泛黃的封面,那樣緩慢,如此珍惜。

“小可一直認為人很愚鈍,明明活在現在,卻總要好奇那個已經遠去的前世,或者迫不及待惦記着來生。連當下的人生都不能用心去經歷,又有什麽資格去寄托下一世?徐大人和愛人定下來生約,是因為那一世已經沒有時間再去相守了。他們明白錯過的難追回,生死難以跨越,只有無奈到下輩子去求全。比起他們,你有這一輩子的時間同愛人牽手偕老,為什麽要懷疑猶豫呢?不要覺得人生很長,可以允許你們慢慢尋找和等待。人類的生命不存在永恒,即使真如你所想,耗盡一生等來了那個所謂的緣分,卻已是白發蒼蒼浮華歷盡,你還有力氣去愛麽?還來得及去感恩和回報麽?兩個人是否該在一起,莫要問輪回,問問這裏吧!”先生回過身面對女客,手指攢起來握成拳,用力抵在自己心口上,“扪心自問,信之莫疑,不負此生!”

女客兩手交疊按在胸口,不自查,早已經淚雨潸然。

“扪心自問,扪心,扪心……”

她抓過挎包猛地起身朝外沖去。手擱在門把上又頓住,緩緩扭過頭來望向先生,淚顏上綻放一抹雨後般清新無暇的嫣然。

“謝謝!”

先生抱以溫暖淺笑:“榮幸之至!”

“還能再見麽?”

“有緣的話!不過就世人而言,無論有緣否,其實還是不要遇見小可更好些。”

“是嘛?那,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吧!好讓我相信今天不會又是一場夢。”

“紅塵小役,一文不名,客人還是記住小店的名號吧——集語亭!”

“集語亭!”女客認真重複了一遍,默記于心,“我會永遠記得的。”

先生頑皮地挑了下眉:“嚯,确然不可忘嗎?”

“當然!就算是戴了一副落伍的古董眼鏡都無法破壞優雅氣質,漂亮得好比仙子下凡一樣的美女先生,你的小店集語亭,實在印象深刻,終生難忘!”

女客同樣調皮地眨眨眼,拉開門走了出去。

望着緊閉的門扉,先生擡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笑得很是暧昧。

冷不丁,聽見一旁的扁豆涼涼調侃:“嘁,這下您如願啦!”

“嗯~~”先生故意以袖掩口,妖嬈地跟扁豆抛過去一記媚眼,“豆兒真讨厭,總要揭穿我!”

扁豆跟觸電似的從頭到腳麻了一遍,雞皮疙瘩起了好幾身,狠狠白先生一眼,咬牙切齒道:“客人都走了,您這是騷給誰看呀?拜托,請不要毒害未成年人純潔的心靈,扁豆不想晚上做惡夢!”

“哈哈哈——”

笑聲裏去了妩媚,阿相先生恢複到男子本相,笑得很是爽朗。過後,篤悠悠往書桌後一坐,支起二郎腿,将新收納的報酬——戲本《斂紅妝》捧在手裏把玩。

這時候扁豆方想起适才心裏頭升起的古怪感覺,忙站過來扒着椅子的扶手,小腦袋使勁抻着去看那書,稀奇地問:“究竟是什麽糾纏在書上了呢?”

見她怪吃力的,先生便放下腿來,手一攬,又将她抱在膝上,不答反問:“若依你所學所見,覺得它該是什麽呢?”

“嗯——”扁豆皺起眉挽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半晌答曰,“反正不是什麽怨靈惡鬼附體,都沒看見濁氣黑煙的。”

先生失笑:“确也不能算錯。那除此之外呢?還有嗎?”

小丫頭沮喪地聳聳肩,小嘴撅起來老實道:“扁豆驽鈍,再瞧不出別的什麽了。不過我很好奇嗳,先生!這書都有幾百年了,我瞧着書上那股奇特的靈氣也不是一天兩天積聚起來的,怎會幾百年裏就方才的一個客人受它影響呀?”

先生挑眉:“不是喲!并不只有今天這一位喔!”

扁豆驚訝地瞪圓了眼:“咦,先生以前遇到過?什麽時候?我怎麽都不知道?”

“遇是沒遇上過,不過有些懷疑罷了。你可還記得,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上海灘梨園界的那一樁傳聞?”

“梨園界?先生是說掩月班秦素馨老板頂峰時期突然退出伶人界,從此銷聲匿跡的事嗎?”

“沒錯!那你也該記得她最後一次登臺,演的是哪出戲碼吧?”

“最後一次,七十年前,掩月班……”小扁豆翻着眼睛,很努力地在腦子裏搜尋遙遠的記憶。歲月記錄如電影膠片在腦海中逐幀滾動,最終停在了一份舊報紙的标題上。扁豆如夢初醒,拍案大叫:“啊!!就是這個,就是這個,《斂紅妝》,她唱的就是這個戲本子呀!”

“呵呵,你這小迷糊蟲,終于想起來了!”

扁豆用力點頭:“嗯嗯!那個時候這出戲很轟動的。首輪演出七日,萬人空巷,一票難求。可是第二輪演完後,秦素馨卻突然宣布隐退,人不見了不算,連帶《斂紅妝》的唱本也不複人間,成了絕響。如今看來,難不成她也是受了書裏這股力量的影響,把自己代入成了戲中人?”

阿相先生颔首:“應是如此了!”

“那她最後會怎樣呢?”

“反正不會活到現在。”

“呃——”扁豆額角挂起一滴冷汗,原本蕩漾起的點點小感性,被先生這一句煞風景的總結攪得吹散風月,很是無趣。遂低頭翻看書冊,專心于現實的真相。

“先生已經知道這書上的是什麽了吧?”

先生莫測一笑:“确然!”

“哇——”扁豆的好奇心愈加急切了,“那快點開始吧!扁豆也好想看看這家夥的廬山真面目。”

但是先生不着急,反而誠懇地表示:“是嘛?不過我擔心你可能會失望喔!”

“嗳?”

一時起一時落的,扁豆讓先生這番神秘兮兮的态度搞得徹底沒了頭緒。低頭又看書冊,越看越好奇,心一橫還是央着先生解密。

阿相先生摩了半天下巴,撇撇嘴說:“好吧!”便将書打開平平整整倒扣在桌案上,覆手按住封面,口中念念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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