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念念不忘

? 這一次什麽奇怪的現象都沒發生,沒有風不起霧,更沒有碩大的水幕升起在空中國。扁豆滿懷期待等着先生念完咒,末了只聽見他一聲輕描淡寫的召喚:“出來吧,‘念’!”

于是随着先生的手緩緩抽離,古書也好像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在桌上“噼噼啪啪”跳動起來。扁豆對那無韻律無節奏仿若抽筋似的亂舞看得入神,直覺有趣得緊。不想這書倒似有些人來瘋,扁豆看得起勁,它也跳得愈歡,居然還翻起了跟頭。并且它越跳越高,最後一個騰空淩躍,竄至離桌面三尺高的半空疾速做起了三百六十度空翻,及至力竭,“啪”一聲,直挺挺摔落在桌上。

“喂?喂喂!”扁豆拿手指捅了捅書,見它全沒了反應,萬分沮喪地仰頭跟先生說:“先生,它被你玩兒死了。”

先生幾乎一頭撞到桌子上,郁悶地扶了扶眼鏡,将扁豆的頭扭向桌面,教育她:“好好看清楚!”

話音未落,就見書頁被艱難頂起,一只由黑線條組合成的怪東西正從縫隙裏努力往外爬。好容易等它全身而出,扁豆定睛細看,怎麽都覺得那是一個古體的漢字長出了細細小小的手腳。這活物還抖抖索索地,用兩條嚴重比例失調的小細腿支撐住身體搖搖晃晃走起路來,委實滑稽。

扁豆伸出一根手指不停撥弄桌上的小家夥,納罕地問先生:“這是什麽呀?”

先生将下巴擱在她腦袋上,百無聊賴地看她玩兒:“剛剛沒聽我叫它麽?它是‘念’。”

“‘念’又是什麽?不是跟我一樣的‘精’麽?”

“‘念’是半精。你看它的精像,是不是像極了一個漢字的‘念’?”

扁豆仔細辨認了一下,的确那似乎是個“念”字。

“‘念’的形成有點像‘怪’,是由人的意念凝聚成的幻象。不過這意念又被事主寄托在了具體的物憑上,比如說這本古書。因此書中的文字便被依附了執念,日漸幻化成了有形的精怪。這種介于‘怪’和‘精’之間的便稱為‘念’。”

“先生說的執念,是剛才映畫裏那位美人對徐大人的思戀嗎?他們不是在一起了麽?怎麽還會有如此重的念力?”

先生豎起食指搖了搖:“不完全是喔!原本所謂的念力就是不會随着時間流逝而消失的,即使當事人的情感已經得到回應,可過去産生的思念仍舊會留下來。何況,徐大人在寫這本子時,也會有許多遺憾和憂愁的感懷附着其上。加之後世伶人代代的演繹,伶人們體會人物情緒而帶出的那些憂思,也會被當成真實的情感疊加在戲本中。也因為這樣,‘念’區別于怨靈,不會帶着濁氣怨恨,原則上是無害的。它只是情緒積累成了具象,然後迫不及待要把情緒說給別人聽。”

“噢——”扁豆恍然,“所以那位客人才做怪夢,那其實是‘念’在跟她傾訴。”

“然也。不過‘念’有一個很大的弱點,就是它不會識別,也沒有時間和空間的概念。所以對它而言,每一任這本書的擁有者都被當成了首任,也就是徐大人和那唱戲的女子。‘念’會不厭其煩地講述他們的故事,完全意識不到那是另外的人,并且對方可能根本無法承受那樣沉重的思念所帶來的壓抑。”

“那如此說來,七十年前的秦素馨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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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先生攤了攤手,顯得無能為力,“這就不得而知了!”

對于這樣一個結果,說痛心不至于,不過小扁豆還是有些許不快如鲠在喉的。雖說私心裏她已經開始喜歡桌上這個滑稽可笑的小東西了,然而畢竟它在人世間漫長輾轉的時光裏對凡人施加了傷害,即便傷害是無意識的。更何況,有些傷害貌似已經造成了無法挽回的遺憾,這讓扁豆不得不唏噓感嘆。

小店“集語亭”存世也有幾百年,阿相先生始終在用願望與凡人交換故事,看他們的癡,笑他們的拙。而生為一只妖怪,扁豆也不會像妖界大多數的同類那樣本能地遠離人類。她習慣了跟着先生一起看凡夫俗子們的喜怒哀樂,深切明白生命的殘酷與人心的軟弱,卻一點點走近他們,漸漸地接受,同情,并且喜歡。

應是瞧出了小丫頭的低落,阿相先生摸着她頭,猝不及防提議:“扁豆,把這只‘念’給你做小遣好不好?”

“小遣”是妖界對服侍高法力妖怪的低級妖怪們的總稱。扁豆僅僅是個小妖童,不具備俘獲低級妖怪并讓其現形的靈力,自然也就捉不到“小遣”來供自己差遣。然而妖界卻有不公平條例,允許高等妖怪互相交換、贈送小遣,所以先生完全有權利把這只‘念’送給扁豆。

這可讓扁豆雀躍不已,興奮地确認:“真的給扁豆嗎?”

先生保證:“你喜歡的話。”

“喜歡,喜歡!可是,”開心了不過幾秒鐘,小丫頭又犯難了,“我要怎麽讓它聽我的話呢?”

先生嘿嘿一笑:“很簡單,你先喝它一聲。”

于是扁豆深吸口氣,用力對着桌上蕩來蕩去的“念”大聲喝道:“哈!”

只見那小東西仿若中了石化咒,一瞬僵硬,旋即直挺挺趴倒在桌上。倒下後又癱軟,那個“念”字便好像擱在水裏浸泡過似的,變得模模糊糊軟軟趴趴。

“咳、咳……”扁豆泫然欲泣,眼淚汪汪望着先生,“我是不是叫太大聲,把它吓死啦?”

先生溫言安慰:“沒事啦!它不過是被你的靈力震暈了。乘這功夫,趕緊給它起個名字,不然等它醒了就晚了。”

“名字,名字……”

扁豆還是第一次給別人起名字。先生說過,名字是契約,一個妖怪給另一個妖怪賜名,并得到對方的接納,彼此間就有了羁絆。好比當初先生喊出一聲“扁豆”,小小的她迷迷糊糊“嗳”了一聲,從此便只能頂着這個難聽的名字招搖過市。

名字不是不能改,不過又據先生說,每個名字在确認生成後就會自動記錄在錄籍司的《妖怪名冊》裏,要改須得打申請,羅列上非改不可的三大理由,接着就是靜候審批。逐級呈報上去,就算得到批準,這修改《妖怪名冊》也是個大工程,光把名字磨去就得三年。聽說之前有只鼠妖要把自己改名為“勝貓”,結果足足等了一百三十年才成功,而那個時候,他已經在一次地盤争奪戰中被貓妖吃得渣子都不剩了。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妖怪都需要別人賜名,比如“琅禹侯君”這樣的頂級妖怪,一生下來名字就由上天定好了。還有仙界的諸位男仙女仙們,也是一落生便自動有了好聽的名諱。另一種如先生這樣,先有名再有形的“化”,就更不用操心名字問題了。至于另一些妖、鬼、魔則很特別,他們的名字是人類起的。

先生還說過,文字這東西是人創造的,所以即使說人類是現在大多數妖怪鬼魔的命名者也不為過。尤其是像鬼、魔兩族這些經常去人間搗亂的家夥們,叫人類撞見真身從而被命名的情況實屬是家常便飯。不過因為凡人不具備靈力,即使接受了他們的賜名也不用擔心會因此被束縛,所以也不乏有故意跑去給人看一眼得個名字的惡劣分子。

想得出神,忽略了時間,眼看着桌上癱軟的“念”已開始微微活動起手腳來,顯是馬上要醒了,扁豆更加着急,死死盯住“念”,腦子裏飛快轉着各式名字,又一一否定。

見她如此苦惱,先生不免好心提醒一句:“小遣罷了,也不用什麽響亮的名字。真想不出來,就看看它長得像什麽,随意安個名字便是了。”

“像什麽?像什麽?”扁豆嘴裏嘀咕着,越看越覺得眼前這個由黑黑細細的筆畫線條組成的“念”長得像一坨泡軟了的挂面,于是對着它脫口而出:“面條!”不想那小家夥聽這一聲喚,竟一個打挺坐了起來。

旁觀的先生立時印堂發黑,額角挂汗,幹巴巴道:“好吧!以後面條就是你的小遣了。”

扁豆還沒回過神來:“嗳?面條?”

“嗯!它就叫面條。”

“它、它接受了?”

“你沒見它一下子精神了麽?那是契約結成時,你的靈力被吸收後的反應。雖然它可能并不理解這兩個字的意思,不過,總之,它,的确是接受了。”

“可、可,”扁豆嘴一癟,差點兒哭出來,“這名字好難聽啊!”

先生一把捂住眼睛,無言以對。

就這樣,活了六百五十多年第一次擁有小遣,第一次給人起名字,扁豆便以一個萬分滑稽的名字替自己這次難得的經歷劃下了句點。

之後她猛然想起第二天要賞花,也就不舍得花太多時間去哀悼,專心致志幫忙先生整理起日光室裏的書籍了。

然而總歸是耽誤了,忙忙碌碌到深夜,只來得及将曬好的書先搬回書齋,要按序碼好放回書架,估計不到天亮是做不完的。

彼時,累了一天的扁豆早就哈欠連連,坐在地上直瞌睡。阿相先生看在眼裏,很是心疼,輕輕拍醒她:“小胖妞,去睡覺吧!”

“嗯~~”扁豆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扁豆不是胖妞,扁豆不睡覺,扁豆要去賞花。今天不弄完,明天就去不成了。”

先生呵笑:“放心啦!無論如何,明天我們都去賞花。”

“嗳,真嗒?”

“說話算話!書放着又不會跑,花可是會謝的。還有啊,小孩子不睡覺,也是會長不高的喔!”

“扁豆不要長不高,扁豆睡覺了。先生也早點休息噢!”說完,頭一歪,枕着一摞書就地便睡起來。

瞧着她逗趣的憨樣,先生老懷一陣歡喜一陣溫暖,俯身把小人兒抱将起來,拂袖湮滅了屋裏的燭火,帶着她往卧室行去。

走了一會兒,靠在先生肩頭的扁豆動了一下驚醒,半合着眼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先生,呓語般沒頭沒腦地說:“扁豆有件事兒不明白。”

先生撫一撫她頭,聲沉柔緩:“噢?是什麽?”

“先生究竟是長的什麽樣子呢?”

“你看見的樣子喽!”

“不對不對,那是扁豆想象中的先生,跟別人眼中的先生一樣都是幻象。扁豆要知道先生真正的樣子。”

“那你就閉上眼睛,用手摸摸看我是什麽樣子。”

扁豆本來也沒睜開眼,夢游一樣伸出小胖手胡亂摸索先生的面頰,眼耳口鼻仔仔細細一路确認,最後失望道:“還是一樣的!先生又逗我。”

“沒有啊!是你太執着了。我真正的模樣不重要,只要符合你心裏所想就好。你接受了,那便是我的樣子。”

“嗯!扁豆喜歡現在先生的樣子。可是有件事很奇怪,為什麽先生真的會戴着眼鏡呢?我認識先生六百多年了,在想象中給您配眼鏡,不過是一百年前瞧見一個凡人教書先生戴着,覺得好玩兒才加上去的。為什麽我的想象會影響到別人對先生的想象?為什麽所有人看見的先生都會戴着眼鏡呢?而且,”扁豆摸到了先生的眼鏡,摘下來捏在手裏,“想象的眼鏡居然是可以實實在在摸得到的,它是真實的,為什麽呢……”

愈說話音愈低,漸漸地便只聽得見沉沉的呼吸聲。在得到答案前,小扁豆已經頭枕着先生肩膀又一次甜甜睡去,留下先生獨自站在窗外投進的月光裏,笑容柔和。

“為什麽呢?”先生仰頭望向外面的天穹,“因為,那是你想要的呀!”

熟睡的扁豆看不到,月光下,先生發色成銀瞬間瘋長垂落地上;藍色長衫褪化成一襲月白錦袍;臉上的皺紋漸漸消失,皮膚煥發出白玉樣的剔透瑩潤。而那一雙深邃的眸子呀,隐去了黑色的幽暗,正閃爍着琥珀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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